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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刺杀 ...

  •   冬至未至,往年向来温和的江左罕见地飘起碎雪,霜花白雪于江左顽童最是提神醒脑,因而谢府深宅大院,此处灯明,彼处灯灭。不过谢元贞所在的偏院却静悄悄的,刚过亥时,兄妹二人早已沉沉进入梦乡——

      韶光模糊不清,谢元贞从黑暗中睁开双眼,取而代之的是暗香飘零,六花斜扑。这雪不比江左,落到地上便是一摊湿漉漉的水。光是站在院中短短的呼吸间,俨然积起薄薄的一层。

      身为谢氏遗孤,谢元贞此生不敢忘——

      此间正是洛都谢宅。

      朔风不时从四方天外来,翩然带起银霜色的衣摆,谢元贞四顾茫然,未曾发现至亲踪影,片刻之后,他攥起右手,不由抬脚去寻。

      只是刚起步的瞬间,一阵更凌厉的寒风呼啸而过,待谢元贞再次睁开眼,谢泓的身影就出现在他五步之外。

      “阿翁?”谢元贞情难自抑,忍着哽咽试探一声。

      面前的背影应声而动,随即转过身来——

      果真是父亲。

      父亲与六年前的冬至那夜一般无二,苍老的面容下是坚韧不屈的骨血,他看着谢元贞牵动嘴角,向他招了招手——

      “阿翁!”
      泪珠坠落,陷入厚厚的雪地,谢元贞破涕为笑,像个从未离家的孩子,撒开腿奔上前去,在扑进谢泓怀里之前才堪堪站住脚,恭恭敬敬先行过礼,而后才道父子深情。

      “季欢可有报仇?”
      谢泓眉眼弯出一副慈爱,不待谢元贞先说什么,开口霍然冷冰冰,听得谢元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大仇一日未报,谢元贞一日无颜面对谢府满门冤魂。

      “孩儿不孝,”天真的笑意彻底凝固在嘴角,片刻之后谢元贞才敢摇头,“大仇尚未得报。”

      雪诉窦娥冤,风解忠良魂,谢泓的脸在飞雪中陡然苍老,胸口不知何时洇出艳红的血渍,他在谢元贞越睁越大的眼眸中再次张开嘴——

      “杀我者,赫连诚!”

      “…阿翁,”谢元贞胸腔起伏,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辩驳,“杀我谢府满门的不是李令驰吗?”

      他话音未落,谢泓翻掌横抵,却是狠狠一推!

      这力道遒劲,谢元贞猛然向后踉跄,在仰面倒地的前一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谢元贞心肝剧颤,抬眸是阿母岁月难败的容颜,可他翻身直面,却见阿母胸前也有道长长的血痕。惊愕的视线停顿,谢元贞还能捉见其间外翻的血肉,随着心脏尤在跳动。

      血肉横翻的滋味有多痛谢元贞自是明白,他颤颤伸出手,却被谢夫人一把抓住。血色晦暗犹如烙印,深深刻进谢元贞腕间,谢夫人盯着幼子一字一顿,与方才谢泓如出一辙——

      “杀我者,赫连诚!”

      “不,不是!”
      谢元贞已然慌不择路,他挣扎着爬起,嘴里语无伦次。随即郗泰青也抱着小侄子款款而至,钗环晃动,步履生花。清脆的响动之下,大嫂小侄那样活神活现——

      倘若谢元贞没瞧见他们七窍汩汩的血。

      “大嫂,你!”看到这里,谢元贞全然没了眷恋,至此裹挟周身的唯有惊恐二字,他指尖哆哆嗦嗦,“你们!”

      这一家上下,原先最是疼爱谢元贞,眼下郗泰青却不容他有片刻喘息,抱着儿子围追堵截,一字一句譬如深渊地狱的恶毒诅咒,“杀我者,赫连诚!”

      谢元贞念过赫连诚,写过赫连诚,这三个字从未如此刻这般刻骨铭心,谢元贞越想逃离,前赴后继的人就越多,最后连向来低眉顺眼的僮仆侍婢也冲了上来,嘴里重复着不变的那一句——

      “不是!”

      谢元贞陡然转醒,弹坐起来,腑脏翻折的速度太快,憋得他不住咳嗽。

      屋内一片漆黑。

      是梦,不过是梦。

      谢元贞哮症在身,咳起来轻易下不去,他满头冷汗惊魂甫定,摸下床灌了几口微凉的水,又翻出一粒胡大夫配的应急药丸,勉强将咳喘压下去。

      谢府灭门的噩梦纠缠谢元贞足足六年,翻来覆去间却从未自故人口中听过赫连诚这三个字。他摁着胸口小心翼翼地平复,许是那日赫连诚坦言自己是五部血脉,那是谢元贞潜意识里恨意难消的仇敌。

      五部临城,悬尸示众,梁人眼中戮尸等同杀人。好一会儿,谢元贞反复擦过几遍冷汗,才将这些统统归咎于日有所思,克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风掀窗棂,谢元贞偏头,顺着缝隙瞭望天外,才知睡下约莫不过半个时辰。寂夜还深,觉再浅也得回去躺下。不过谢元贞心有悸悸,索性拿了本书坐在床头翻看。

      床前油灯昏黄,熠熠微光的是枕边香囊,谢元贞将书一偏,低头轻嗅,鼻间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借这幽香,谢元贞的心绪渐渐归于宁静。

      典籍翻了几页,谢元贞仍是没有睡意,于是他熟稔地捻起香囊,思绪左一下右一下,最念念不忘的便是明日冬至——

      赫连诚纵有天大的事要忙,总也该办完了吧?

      只是怎的偏偏是冬至之后?

      香囊里的药材在谢元贞指尖碾动,发出窸窣碎响。分别前赫连诚留下一句,冬至之后,要来问自己讨个答案。窸窣声渐密,谢元贞一阵喜一阵忧:

      要他回答什么,他又该回答什么?

      谢元贞脑中天人交战,一边告诉自己不可以,一边又克制不住春心萌动。

      他于垂死之际遇见赫连诚,那是他绝境逢生的一道微光,起初赫连诚的援手皆藏着算计,谢元贞道这是两人萍水相逢无可厚非——那么后来呢?

      后来的一次次又算什么?

      谢元贞不得不承认,不止赫连诚,他也舍不得叫人失望。

      坐得乏了他又仰面卧倒,盯着头顶床帐,或许他可以告诉赫连诚:此事并非不可以,只是要等到他大仇得报,心无挂碍,才能——

      谢元贞反手盖住眼睛。

      他又有什么资格叫赫连诚等他?

      六年已过,下一个六年谢元贞仍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六年的大好时光?

      万一他能遇上更好的,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答应,免得白白惹他期许,又令他求而不得。

      这些天来来回回便是挖一句答案,想多了谢元贞便有些头痛,他揉了揉额角,下意识将香囊凑在鼻尖嗅了嗅,顷刻便打了个哈欠。

      少珏说得果真不错,谢元贞暗自惊叹,这安眠香囊倒比胡大夫的药浴效果更好。谢元贞正打算嗅出些睡意,思绪陡转,他忽然回忆起午后与谢含章的三两闲话。

      谢含章本是无心之言,倘若永圣帝拿兵器短缺一事威逼利诱,赫连诚没有拒绝的理由与资格,但开年的流民坑杀案在前,入冬的李令仪遇刺在后,若要论威逼利诱,恐怕李令驰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那么赫连诚口中要办的事,会否正与李令驰有关?

      谢元贞翻身坐起来,赫连诚向来开诚布公,那日却没有告知自己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如此联想不可谓不顺理成章。

      “这几日饮食如何,晚上睡得可好,大约几时能入眠?”

      香囊捏在手里久了,药香残存在细长的指缝间,谢元贞盯着香囊沉思,突然又拿起来深吸一口,果真下一刻谢元贞撑着床沿,甩了甩脑袋才将突如其来的睡意挥散。

      安眠太过强劲,便绝不止安眠!

      谢元贞攥紧了香囊,心下发紧,怦怦跳起来——赫连诚这是想要自己安眠,还是不想自己掺和他的事?

      前因连起后果,谢元贞顿时恍然大悟:

      难不成他要来谢府!

      亥时三刻,谢远山所在的院中一片寂静,只是卧间不时传出略显旖旎的动静。寒风裹挟雪花越飘越大,忽而一阵更不和谐的气流撞了进来。

      只见一名蒙面黑衣客飞檐走壁,轻巧地落在谢远山卧间的屋顶,留下一串难以辨别的脚印。接着又翻身下吊,一个斜身挂上走廊的短梁,朦胧纸窗内人影晃动,眼见是寒冬苦长,枯索两枕贪欢。

      黑衣客摸清了情况正要翻窗,廊下的黑暗中赫然出现十几道暗夜黑影。

      “谁!?”

      这声音自卧间传出,十余死士听令一齐上手,格挡间黑衣客仿佛游刃有余,锋利的剑刃并未对准任何一人的要害,这是显而易见的手下留情。

      下一刻,谢远山已然披了外袍推门出来,院中飞花落雪,刀光剑影引人侧目,死士联手也不是黑衣客的对手,而不巧成竹在胸的谢远山又明晃晃地出现在廊下阶前。

      倏尔,黑衣客手起刀落迅猛更甚,转眼已突破死士重围,横剑直冲谢远山而来。十余死士慢了一步,谁料比黑衣客更快的,却是从另一条廊下飞身而出的谢元贞!

      长剑当胸,刹那间刺破锦绣衣衫,轻巧地嵌入谢元贞的皮肉。那声音极轻,落在耳边又震耳欲聋,他的站位实在太过靠前,若非黑衣客及时卸力,只怕当时便要穿胸而过!

      啪嗒——

      一滴紧接着一滴,在脚下的雪中绽开血色艳丽。

      黑衣客蒙着面,月光雪色下只露出一对无比惊诧的鹰眼。他对身后挥刀上前的死士视若无睹,只来得及低吼一声——

      “季欢!”

      来前谢元贞还有两分不确定,待听清黑衣客的声音,他左手握剑,右脚起势,猛铲一腿碎雪阻拦死士的攻击!

      “走!”

      谢元贞嘴角洇血,温热的鲜血尤在一滴滴往下坠,如此情形不容他与赫连诚多说。可伤在此身,痛在彼心,赫连诚不记得来时筹谋,不记得要与谢远山做劳什子交易。

      大梁、五部乃至天下,哪个也没有谢元贞的安危重要!

      谢元贞看出赫连诚还想再说什么,狠了狠心自己拔出剑尖,鲜血温热四下迸溅,有几滴残存在赫连诚蒙面的脸颊,只听谢元贞径直嘶吼——

      “走!”

      “主子,”赫连诚飞出墙外的瞬间,死士头领回身先问一句。方才从公子以身相抵又放虎归山,倒叫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咱们追不追?”

      谢元贞仰面后倒,正落在谢远山怀中,他低头看了一眼痛苦不堪的谢元贞,犹豫片刻才摇了摇头。

      死士得令,转身又隐入廊下的黑暗之中。下一刻,谢含章与谢云山仓促奔来,见此情形谢云山扭头便去拖后院的胡大夫,谢含章则猛扑上前来,死死摁住谢元贞胸口洇血的破洞。

      谢元贞神思困顿,剧痛之后便是浸入骨髓的寒冷,滔天睡意再次席卷而来,坠入深渊之际,耳边是谢含章不住的呼喊——

      “阿兄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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