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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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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扔掉苏大少爷约战的小条后,蔚迟月扣好外衣的扣子,走出道馆。
就要到冬天了。哈一口气,空气中已能形成白雾,天黑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了。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天色,这样晚的时间,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家是多么危险,但又能怎么样呢。在孤独与冷清中长大,早习惯了独立,或者说,不得不独立。
父母很忙,她一直知道,从小就知道。但以忙碌换来的富裕,毕竟是相对的。她家还没有钱到雇佣人、雇司机的地步,顶多是比平常人好一些罢了。你知道,这个世界,想要什么东西,总是要换的,而这交易,却不一定等价。这时候,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平静地接受、适应,然后……或在知足中渐渐平定下来,或不知疲倦、更加努力地付出,追,追,追,一直追。
她只是个孩子,没有资格要求父母怎样。
而且,她知道,父母所作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她。那么,她要做的,就是不让他们操多余的心,并成为他们的骄傲。
“骄傲么……”少女停下脚步,微叹了口气。是的,骄傲,父母的,还有自己的。所以……轻轻碰了一下右肘,立刻如针扎般的刺痛。“没什么,一点都不疼。”她说。
“蔚迟月。”有人叫住他。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男生,穿着市七中的校服,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认识他么?他冲她笑一笑,笑容中有隐约的羞涩和紧张:“你是要去车站吧,咱们一起走好么?”
“不用了。”淡淡的道,却又听见他说:“这么晚了,很危险。”
昏黄的灯光下,她依稀看清这个少年的五官。却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已。这张温和的脸,在她再一次的拒绝并转身一个人离开后,于脑海中迅速模糊,又渐渐消逝。江子筑,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想起似乎有那么一个男孩,曾在夜幕中对她说,“这么晚了,很危险。”但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时候的他们,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道馆中一起学习过跆拳道。可自那晚被她推拒开,他就再没和她说过话,而她更是没理由记住他。一年后,她转入市七中,与他成为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依旧陌生,擦肩而过。然而两年后,他们走到一起。
世界上总是有很多奇怪的事情,每当她想起与江子筑的种种,总会这样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就变成了他的女朋友,而抛开数年前那不太愉快的夜晚不算,她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呢,他们又是怎么相识又相知的呢。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呢……”
可是,另一张冷淡的侧脸却始终那样清晰地存在于记忆中的某处。无比突兀的存在,如刀锋一般尖锐,又融着几丝若有若无的温暖。她可以回想起关于这张脸主人的一切细节,还有他每一次的出现,每一次的离开。
“有些女性使人想占有她,玩弄她,而这种女性,却使人想在她的目光下,慢慢死亡。”
——波得莱尔《巴黎的忧郁》
三百路汽车。
乐一吟坐在公车后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戴着耳机,棒球帽长长的沿遮住半张脸,露出短短的碎发,身上是宽松的运动式校服,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男孩子。但她毕竟不是。在几个月之前,她还有一头引以为傲的长发,但自从上了高中,参加了补习班,每晚要一个人坐车回家后,就不得不将其剪去,原因很简单,不过是为了安全。
没有任何不舍,她将剪下的头发保存好,就像某种仪式,为了坚定心中的信念。
耳机里嘈杂的摇滚乐,窗外车辆行人来来往往。九点二十分,公车里是那样空荡。这种空荡,让人怎么也不能想象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同样的地方、同样大的空间,人多得仿佛能将车都挤炸。而此刻,除了她,售票员和司机,就只有一个貌似上班族的男子和一位老人,寂静如空气一般流动。
但这些对一吟来说早就已经习惯了,她打了个哈欠,决定要睡一会儿。
可车突然停了。这突如其来的刹车让她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姿势乱了套,不爽地睁开眼睛,她往上坐了坐,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看见从空旷的车站走上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生。
女孩穿着白外套,蓝色的校服裤子,看不出究竟是哪个学校的。很普通的衣着,很普通的马尾辫,清丽的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是那样一个显眼的存在。
视觉动物乐一吟是无论男女,只要够美就会看个不停的人。放弃了睡觉,她把帽沿往上抬了抬,带些判定与鉴赏的专业目光一直随着那陌生女孩落在公车中部的一个座位上。
两站地过去,乐一吟缓缓收回目光。
“第一次看见蔚迟月,我立刻就觉出她的与众不同。如果说单纯的是因为漂亮,并不尽然,你知道,其实女生看女生,更注意的是气质。她的气质,怎么说呢,会给人一种生人勿近,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看似淡淡中却有不可忽视的冷傲。就比如说她的目光吧,从不漂移不定,瞟来瞟去,呵呵,这么说来……的确可谓目中无人呢。”
所以,那时候的乐一吟就放弃了与蔚迟月结识的愿望,虽然她们的结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成为必要。两个都是回家很晚又顺路的女生,无论怎么说,都是一起走安全些吧。
公车继续时而晃晃悠悠,时而超速急奔,在又走了不知多少站之后,上来两个年轻男子,而这两个年轻男子,毫无疑问,就是常理所认为的“混混”。
后来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乐一吟还是可以清晰地回想起那两个不良少年的样子。人的记忆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一些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却往往那样深刻地烙印于脑海中。他们都不高,一米七出头,一个梳着爆炸头,穿红绿配的衣服,紧身裤。另一个板寸,左耳至少戴了有七个环,红蓝配的衣服,紧身裤。这两个完全不该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人,就这么出现了,抽着烟,骂骂咧咧,扭着摇着走上车。
他们立刻看见那个女生,然后相视一笑。
那样的笑容,与其说让人不寒而栗,还不如说是让人作呕。
乐一吟皱起眉头。心想这个美女的生活经验真是不够丰富,本来就那么显眼一人,还坐在那么显眼一地儿,难道就没点安全意识么。同时又想,如果这个美女受到了欺负,她帮,还是不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谁,曾这样对她说过。
曾经,她也是个爱打抱不平的女孩,有很多很多的朋友,然后为了朋友,三番五次的出头。如果不是因为她学习好,老师不予追究,那多少个处分将落在她头上。但,这样的她,父亲不喜欢,在母亲离开后,父亲的担心成为她最大的内疚。而这样的她,他也不喜欢,他,比她大四岁的她,对她来说,一直是个类似神般,让她又敬又爱的存在。
乐一吟静静地看着那个爆炸头坐到女生前头那排,半回过身子,板寸则停在了她的旁边。
接着,滥俗剧情发生。
“美女,你是学生吧,怎么那么晚回家啊,一个人害怕不害怕?”
“现在其实刚十点,要不要跟我们去玩儿啊,然后再送你回家。”
“不要不说话啊,大家既然遇见了就是缘分,既然那么有缘分就交个朋友嘛,来,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上学?别不好意思啊!”
“别看我们这样,我们不是坏人,就想和你认识认识,我叫小风,他叫阿飞,你呢?”
……
女生挺直的背一动不动,还是维持原来的样子,安静地坐在那里,脸微微朝窗外侧过去,看也不看那两个骚扰她的人,对他们的一言一语充耳不闻。
有趣的女生,乐一吟笑了笑,虽然这个角度是看不清那女生的脸的,但她竟然可以想象,那张清冷的脸上,亦会是无动于衷,一如地淡淡。
没多久,小风和阿飞,这两个号称不是坏人的家伙,渐渐爆了。污言秽语,甚至开始有动手动脚的趋势。在心底叹了口气,乐一吟抓着书包起身,都到了这地步,不能不管了呀:“谁让我这么善良呢……哎……”
但刹那间,另一个身影比她还快,冲到那三个人旁边。
那是个很瘦弱的身影,身影的主人伸出手拉开板寸将要搭在女生肩膀上的恶爪。她穿着红色的衣服,那是这个城市里,公车售票员的统一服装。
“这位乘客,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
汽车里的空气,有那么一瞬的凝滞,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落在这个瘦弱的售票员身上。她大约四十岁,未经烫染的朴素短发,未施脂粉的脸上有岁月镌刻的残酷痕迹。但那张看似平静的脸上,却有一种坚定无畏的勇气。就像一道忽然爆发的光芒,刺痛所有人的眼。
然后,几秒钟过去,貌似上班族的男性打了个哈欠,望向窗外。老人垂下混沌的眼。板寸甩开她的手,大骂道:“你他妈的有病啊,大爷我用你管!?一卖票的,你牛什么牛……”
骂归骂,怒归怒,终还是放弃了骚扰行为。以很不雅观的姿势坐回座位上,爆炸头和板寸一边抽云吐雾,一边仍兀自骂个不停。这个世界虽然糟糕,却也实在不明白他们哪儿来那么多愤怒,最悲惨的人无疑不会是他们,但最可悲的,却未尝不是他们。
乐一吟的视线,还停留在售票员和那个女生身上。
又一站到了。
女孩像是到了目的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个售票员冲她善意地微笑。但乐一吟却分明看见,女孩侧过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回应他人的微笑,亦没有说声谢谢,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以从头至尾的冷傲姿态,消失于她的眼前。
售票员阿姨目送女孩离开,不应没有得到回应而失落,她还是笑着,单纯而真诚。
乐一吟觉得感动。
在她下车的时候,她对售票员说了声:“阿姨,再见。”于是她又看见了与方才一模一样的笑容。想起那漂亮女生的冷漠,在心里道:“人,果然不能貌像啊……”
那时候的她,没有看见蔚迟月冷静下掩藏的慌张与害怕,但那个售票员看见了。
很多年后,她从蔚迟月那里知道了,当年那个好心的售票员叫赵可——一个平凡的名字,一个不平凡的人。
二十岁那年的夏天,迟仁曦忽然很想看海。
对于他这种从小就生活在北方内陆城市的孩子而言,大海一直是个近乎神秘,惹人向往的存在。记忆中的大海,温柔,广阔,善变,多姿……就像是一个代表着所有美好的东西,那样一片深邃的蓝,漫无边际,永无止境。
于是,他就去了。
一个人,坐着火车,去了一个不是很远的海边。还没到旅游旺季,人不是很多,而水温和气温亦没到能游泳的时候。但这,并不重要。大多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或者漫步于沙滩,看日出日落,大海变幻,感受着海浪和海风,听涛声嘲声,从早到晚。
他们说,海和天相交的地方,就是天堂的所在。
久久凝视于那相交的一线,他仿佛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年夏天,他都会去海边。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孩子,不折不扣的孩子。那时候去的海边,是比此时要高级得多的地方,沙子是白的,海水近乎透明。那时候除了他,还有两个人,他们是一对幸福的夫妻,和他一起,在沙滩上印出大大小小三对脚印……
他在海边住了五天。
可这五天,却是付出了他丢掉工作的代价。西餐厅的老板严格得近乎刻薄,不允他的请假,于是他就辞了职。有时候,他就是固执,想做一件事,想去一个地方,谁也改变不了。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想这样想那样,他也答不上来,或者说,根本就懒得回答。
也有人说过,他已经二十了,不能再这样任性和固执,不能再这样漫无方向。说起来,也挺可笑的,似乎从高一那年开始,他就这样,一直一直,直到现在,像是没有丝毫长进。做着随便的工作,拿着不多的工资,过着不知未来会怎样的生活。
米虫,懦夫……他又想起很久以前,她说的话。
躺在沙滩上,他看着天。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听见像是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迟月,你快点!”然后,记忆中的那个女声响起来,淡淡的,有些慵懒:“知道了……”
坐起来,他回过头去,几米外的公路上,拿着行李的她,一手扶着快要被海风吹掉的帽子。几乎是同一时刻,她看见他,一向冷静如她,竟微微张大了嘴,愣在那里。
海风渐渐大了,吹乱他们的发。
补习班暂停一次。
蔚迟月盯着大门上的告示,没有无奈太长时间。刚是下午五点,天还亮着。走了一段路后,她看见一个书店,于是进去,打算转一转。
她很喜欢看书,尤其是小说,各种类型,来者不惧。但谁都知道,这不是看小说的时候。为了提高写作能力,能看一看的,也只有散文。她只是偶尔,像现在这样,在书店里待上一会儿,翻一翻那些印刷愈发精美的书,爱不释手,却不得不放手——却已经足够了。
但就在她拿起一本书时,耳边想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啊,迟月,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他们穿着*大附中的校服,惊喜地笑望着她。
“孙静,张帛然。”
他们是她初中的同学,算得上关系还不错的朋友。迟月这才想起,她上的补习班正是*大附中办的,这个市排名第一的学校,开的补习班自然让人趋之若骛,而她,就是其中的一个。
“中考过后,你就没消息了,也不知道你上哪儿了?而且你这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老联系不到,真是……没想到今天这么巧!”
蔚迟月扯出一丝笑:“是么……”
“一会儿没事儿吧,我们正要去吃KFC,一起去好吗?”张帛然说,“好久没见了,聊聊吧,书店什么时候都能来,老同学可不是经常能碰上呀。”
“是啊,迟月,走吧。”孙静走上来挽住她的手,而她,面对着这个老同学,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答应还是拒绝呢?印象中,初中时的自己从未和谁关系好到可以手挽手的地步。但,虽不习惯这样,却也不太排斥。也许……是缺乏交流吧,毕竟她在科华,永远的一个人,永远的被压抑。
她点了点头。
“哈哈,真好!”
孙静是个很爱笑的女孩,戴眼镜,并不十分漂亮,但单纯可爱。张帛然高高的个子,同样戴眼镜,儒雅斯文,原来在初中一直很受欢迎。曾经……是他们三个人,紧紧地霸住班里前三名的位置,曾经……他们一起拒绝了市七中的保送资格,报了最好的*大附中。但。
她甩了甩头,与昔日的同学,并排走出书店。
少年长长的刘海懒懒地遮住眼睛,靠在快餐店的角落,昏昏欲睡。面前放着一杯可乐,一包薯条,一个汉堡,几块炸鸡,丝毫未动。一张小小的桌子,围着坐了五个大男生,说话的声音大得像吵架。
其中,那个声音最大,动作表情最夸张的,当然就是苏祈夏苏大少爷了。
“话说那时候,我和仁曦在闪电之间就把那十几个小喽喽放倒,眼都没眨一下。有没有搞错,当初传闻那帮人要来挑衅的时候,还以为那老大一副汉子的长相,而且混了那么多年,应该会有点看头……实在是让人失望啊!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我们那么厉害呢,哎!”
“是啊是啊,我们听到消息立刻就跑过去,谁知道他们早被你俩放倒了,也不让我们试试身手。下次,祈夏,仁曦,如果再有这样的事,要等我们哦,大家一起HAPPY!!”
快陷入昏迷状态的迟老大一个扫视过去,然后,他问祈夏:“这些,都是谁啊。”
众人倒地一片。
苏祈夏哈哈大笑:“真没办法,我还是介绍一下吧!这个是李默,这个是翟封,剩下那个是马草原,咱们都是同班的,原来初中也是。”
“哦。”仁曦缓缓点了点头,眼前三张模糊的面孔。马草原……这个名字倒是在哪里听过,啊,对了,是有一次校园广播,这个名字被叫出,让所有人狂笑不止。而之所以记得,不是因为他也觉得好笑,而是这狂笑声,吵醒了当时安眠的他。
苏大少爷继续聒噪中:“这三个家伙崇拜你很久了,嘿嘿,当然崇拜本人也很久了……今天非要请咱俩吃东西,一会儿再玩保龄去,怎么样,不错吧!”
“……无所谓。”反正也没事。打了个哈欠,他说,“但,我先睡会儿。”
走到旁边另一个相对比较安静的角落的座位,他趴在那里,像是立刻沉入梦乡。
苏祈夏几个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们继续快乐亢奋地聊天打屁。直到KFC的门在一次又一次地打开关闭,走进或走出一个又一个人后,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蔚迟月!”
被叫到名字的女生朝声音的源头望去,便看见苏大少爷一手夹着烟,一手正惊讶地指着自己的样子。不得不说,他的存在,相当惹眼,而他的行为,又将这份惹眼放大了无限倍。
那个女生冷冷地看着自己,他恍然看见她平静面容下隐藏的头疼表情。毕竟,交手过那么多次,加上今天中午,大概过五了吧。每次,她来赴约时,都是这样的表情,乍看之下,面无表情,但若仔细探究,却会发现眉间,有微微蹙起的痕迹。
而苏少爷,每当这时,就会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在蔚迟月转过头来的同一刻,她身边的两个人亦看向他。一个丑女,一个傻男,他在心中得出如上结论。
“迟月,你认识他们?”丑女在片刻后,皱起眉头,一脸不可置信与不予苟同。
哦,原来这俩人是和那个让人火大的女人一起的。苏祈夏眯起眼睛,虽然认不出他们是什么学校的,但应该都是和蔚迟月一样的优等生吧,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仿佛高人一等的态度。
“不认识。”清冷的声音,并不大,却透过混乱的人群,清晰地传过来。
这个女人,果然很让人火大。
但这次,他没有冲上去,或者说,有什么阻挠了他冲过去的步伐。
原本应该在睡觉的迟仁曦,忽然从臂弯中抬起头来,脸上困乏的睡意仍是那样严重。但他撑着下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一男二女。虽然只是那么一瞬,虽然他很快就将视线调到窗户之外。
“好奇怪。”苏大少爷说,“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非常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