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荒墟旧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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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废市，为墟也。
进入墟城地界，沙霾与尘土飘荡于城池之上，眼前山石嶙峋，草木干枯，独见一座旧庙漆红绘彩。
慕明动了动酸痛的胳膊，驻足庙前，垂下眼长吁口气。
“终于，可以休息了……”
自从故国被越王的铁骑踏碎，慕明便逃亡数千里，一刻也不敢停歇。此刻越国派出的杀手已在慕王都逡巡整整一月，然而任谁也想不到，慕国唯一从铁骑兵刀下逃生的国主之子，竟已绕路穿过了越地，来到越国与青国接壤的边界——一座废弃多年的荒城。
眼前是慕明亡命数十日，唯一能停下来的歇脚之地。
旧庙的飞檐上覆着黄瓦，两柱楹联字迹模糊不清，内门的匾额上，以金漆描着三个大字——雨师庙。纸灯笼只余半抹水红，在风吹雨打中失了原色，一扇朱窗欲坠不坠，木屑混杂着尘土簌簌落地。
慕明以袖覆手，推开积灰的门，却发现庙中竟有人的身影。
屋顶暗黄的招神旗只剩半截，铜环生锈，神台上的雨师像不知被谁推倒。一名小乞儿翘着脚，枕臂仰卧台面，雨师硕大的身体挤在神台与描绘神光的彩墙间，只留下沉默的背影。
两名素色单布短衣的男子靠在台下，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此二人看着年岁尚轻，衣服是读书人的样式。嘈嘈切切中，一人忽抬头瞥向慕明，然后面露了然：“逃难的？”
转身就跑太突兀，况且此二人不一定认得出自己，慕明看了看身上的麻布袍，点点头。
“哦，”那人将头一点，语气随意，“自己找个地坐吧。”说完，便低回头去，质朴的面容又埋回阴影之中。
慕明两手空空，也无行李需要安置，便随意寻了一处靠墙之地，缓缓俯身将头埋在膝间。隐约间听到男子与他同伴叹道：“这年头，到处都是天灾人祸，还有几国百姓能安宁？”
他亦在心间笑了笑，是啊，几人能安宁。诸国百姓，要么在焦头烂额地对付蝗灾，要么便是匆匆扛着行李躲避战乱。他一路流亡，也见证了不少的民间疾苦。
同伴亦低声回了句什么。
本以为一经安顿，仇恨便会占据全部的思绪，没想到反倒是困意先随着疲惫蔓延全身。慕明双眼不受控制地阖上，意识挣扎着留有一半清醒，不远处，两名男子的谈话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慕善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先前与慕明搭话的那个人说。
慕善公是慕国最后一任国主，慕明的父亲。
平心而论，慕国也能称得上一声强盛之国，此地百姓安居乐业，这位国君本也可做一位守成之君，不想他手下的心腹重臣竟将国主出卖，一月前，慕善公惨死在自己的书房之内，腹部被越国铁骑兵捅了个对穿。
那样血腥的场面，至今仍在慕明的梦里徘徊不去。
“慕勇公留下的那群臣子本就只侍雄主，善公性子温吞，不似他父辈有野心，被公仪狐反噬，也不足为奇。”另一个人说。
慕勇公是慕善公的父亲，慕明的阿爷。
慕国两位君主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十年前，勇公是喊着“尊王攘夷”口号，大肆发动兵戈的那批诸侯，而善公却十分反对征战，他只愿守着自己的国土分毫不动，绝不主动陈兵他国。慕善公刚即位时，曾当着众多使臣斥责各路诸侯狼子野心，话里话外都是对周王室的尊崇。
原本与慕国结盟的许多诸侯国因此毁了盟约，国内许多臣子也对这位国君颇有微词。
另一个人似乎十分看不上慕善公的理念，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激动：“稍微清醒的国主都知道，’尊青王、排狄夷’，就是用来开战的借口，慕善公却好像把这话当了真。如此天真的君主，只会带领自己的国家走向覆灭，慕国被越国吞并说不定还是件幸事。”
真是如此吗？
慕明在昏昏沉沉间想，从前爹一直教导他要中正平和，“兵者非君子之器”，这样的理念在其他人的眼里原是如此天真可笑吗……
“你太激进了。”先前的那个人语气有些不满，“况且诸侯穷兵黩武，百姓民不聊生，受苦的还不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我倒觉得慕善公十分好，你看列国蝗灾，只有慕国国主上了心，迅速派人将此事治理。”
另一个人冷笑两声：“你何不说是公仪狐能干，亲自将此事治理？”
此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声音渐大，慕明不想往下听，举手捂住双耳，却仍阻挡不了争执之声灌入。
还是小乞儿忽然笑嘻嘻地插进来说：“你们吵到人家了。”
二人这才同时噤声。
方才态度激烈的年轻人沉默半晌，似是对自己的行为过意不去，轻咳一声，遥遥朝慕明道：“小友，我们可是打扰你休息了？”
慕明眨眨眼，无甚气力再去说什么，只在怀中摇了头。
或许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小，让那人误以为自己生了气，渐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慕明眯起眼抬头，一名年轻人手握一张金黄面饼，神情恳切：“对不住，小友，我这人一谈天就是收不住声。”
年轻人相貌端正，皮肤微黄，一张瘦长的脸因羞愧有些微微发红；“这是我给你赔不是的干粮……看你进来两手空空，应该也没带吃的。”
慕明盯着干硬的面饼，脑中尚有些发懵。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前一刻还冷硬无比如同酷吏，一张嘴让人心底发寒，后一瞬却对你殷殷关切，平凡得仿佛身边每一个亲和又友好的普通人。
“吃吧，别被我兄弟说话吓着了，他就是嘴硬心软。”靠在台下的人说。那人语气里有一丝调笑，“你若不吃，饿了又要去哪里寻找食物？”
可他又哪里敢吃他人递与的食物？
但拒绝别人的一番好意终归无理，慕明咽下心中真实所想，双手接过眼前人手中的面饼。金黄而干硬的圆饼尚有余温，慕明对年轻人笑了笑：“多谢。”
“有什么好谢的。”年轻人偏头摆摆手，“是我扰你休息在先。”说完，便往回走去。
回到神台下，两名年轻人也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吃着自带的干粮。
身旁恰有一根倾倒的黑色雕花木桩，慕明便小心翼翼将圆饼置于其上，心中盘算明日赶往青王城的路线。
诚如那两人所说，他爹慕善公对青王室十分尊崇，青王也因此对慕家人素来维护。
国破的那一日，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青王身上。
随侍在面对刺客的扑杀前曾对慕明说：“公子，你一定要活下去，面见青王，将越国君的残暴行径原原本本呈上。”
阿姊也曾流着泪对慕明说：“你要让青王出兵讨伐越国，叫越王将我们慕国的土地吐回来。”
说话时她的胸口正汩汩涌血，饶是用再多的纱布和药草也无法止住，她的泪水是对生命流逝的不甘。
逃亡的一路上，慕明也想过，越国离青国如此近，青王焉能不知越王肆无忌惮的举动。然而事已发生一月，青国仿佛失了声，从天子到朝臣，竟无一人对越王置评过一句。
每每思及此，慕明便强迫自己停止思绪，他不敢往深处想。
神台那边的三人不出声，气氛就静默下来，既然不能思考国破之事，大脑便也空空，先前被打扰的睡意又渐渐浮现。雨师硕大的头颅逐渐占据慕明全部的视野，然后黑暗涌上来，他彻底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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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明来到旧庙约莫是申时，庙外阳光正烈，再睁开眼，窗外的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神台下的两名年轻人胳膊搭着脑袋睡得正沉，神台之上，翘脚的小乞儿不见了踪影。
雨师仍沉默地侧躺在神台之后，屋外隐约有雨声。
这是近十天来第一次下雨，慕明想。不知小乞儿跑去了哪处，身上可曾带伞。
视线往门口望去，不期见一双秋色的绣鞋踏入破庙。
鞋主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青衫黄裙，乌发笔直地垂落腰间，此刻她正侧对着慕明收伞。
鲜红的伞面缓缓束拢，少女便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素净洁白的面庞。眉是远山烟霞，眼是桃花潭的明澈春水。
一双清透的瞳孔看向慕明，少女立刻举起没有握伞的手，目光带着孩童般的天真烂漫：“你好，你好呀。”她俏声说。
你好？
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致意之辞。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荒墟旧庙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