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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客里归春又见春(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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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枕清坐在桌案前,看着明明灭灭的烛火突地被熄灭,门猛然被推开,她缓缓抬起眸眼看着来人。
那人一身黑色夜行衣,目光锐利,神色令人捉摸不定,坐在枕清身旁的应钰当即起身想要过去。枕清拦着应钰的动作,朝青黛道:“去帮我查查江诉和阿之奎,从出生到现在,去过哪里,到过什么地方,一点点仔细查清楚。”
青黛有些不情愿,她冷声道:“先把药给我。”
晚风微凉,门扉大开。
枕清放下笔砚,接过应钰递来的披风,淡淡道:“你每月给我传递一封消息,我自然会按时给他药,绝无欺骗。”
得枕清如此说,青黛也不好说什么,随即要转身出门,枕清却在她踏出之际,又道:“此去路途遥远,山路险峻,悍匪居多,若是能走水路,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如今的天下只是表面那般太平,边陲小国和各州刺史虎视眈眈,朝廷愈发腐败无能,贪官相护,好官不好做,底下的百姓更难,所以山匪更是频出不穷。
青黛知道枕清是好意提醒,面色稍霁,于是回首问她:“那与你如何联系?用朝廷的驿站?”
枕清神色平静,垂首拨开熏香的一道青烟,缓缓道:“川银楼。”
青黛面无表情地看了视线不善的应钰一眼,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屋子,离去的时候,屋檐下的灯笼似乎也跟着她的身形晃动,残留一地寒凉。
平白无故被青黛不善的目光斜视,应钰心里头不舒服,却也压抑着没说话。
应钰倒也知道青黛本事好,但青黛现在还是罪奴之身,没查到还好,若是被人知道了,又是一堆麻烦事。
青黛的兄长还在枕清郊外的一处别院养病,每月一次的药吊着命,于是两人达成了某种约定,青黛为枕清做事,枕清给她兄长解药。
但私藏罪犯是重罪,此举还是太过冒险,更何况这一个两个还都不是个安心的主,所以应钰不得不去防着青黛。
本还想再提醒一下,话分明已经到了嘴边,枕清每次那句“信我”在耳畔长久萦绕,令应钰只得把一些提醒的话咽下去,于是将话绕到今天所做的事情上。
白日郊外的宴会上,应钰有耳闻,她知道枕清这是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了,她把今日做的事情笼统交代了一番:“我已经和川银楼背后之人交接好了,这几日他会逐步放权把川银楼交于我们打理,但不会泄露川银楼已经换主的事实。”
枕清走到门扉前,抬手轻轻关上,神情掩匿在夜色里,她道:“我知道了,我这里还有几十亩田地,十几间铺子,你再去帮我打理下,顺带再开一间粮铺。”
应钰是个善于经营管理的人,开铺子做生意,枕清十分放心。听到应钰答“好”声,枕清忽而想到一抹身影,她继而又道:“我还需要你再帮我找一个人,她叫花明。”
“花明?”应钰皱眉喃喃。
这个人好像是……
应钰猛然抬头,就看到枕清毫无大家闺秀模样的随性坐着,烛光映照在她白皙细腻的面庞上,露出少女娇俏的笑容,满目生辉。
枕清的手懒洋洋托住下颌,那笑意里是得逞之后藏不住的狡黠。
上一世长安有双殊,是枕清和陆佑善,但南下的扬州也有,是应钰和花明。
翌晨,昏暗的地牢里突然出现刺目的光亮,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的女郎披头散发躺在地上,面容瘦削,目光呆滞又空洞,俨然是被什么刺激过。
突然有一道声音传来,她垂下的目光出现一双精致的云纹鹿靴,甚至沾染上了血迹。
她又被审了一夜。
还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她想体面些,可是连勾勾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牢房内除了篝火中的星火跳动,再无别的声响,她迟迟不去看那人,那人也极有耐心地陪着她,既不催促也不离开。
她有些力气后,压下喉咙的血腥味,顺着男人暗色银纹裙裾朝上看去,看清那人冷漠的面容,心神猛地被撞成四分五裂,瞳孔中有如何都掩藏不住的后怕,以及不敢置信的担忧。
男人忽视她眸中复杂的神情,寒凉的眸子低睨她,居高临下道:“叫花明是吧,你到底招不招?”
“我.....不招。”花明闭眼,心如死灰。
那人似是不屑地轻笑一声,朝身后的人道:“晚上再审,我来。”
身后的人谄媚笑,忙道:“是。”
“我来”这个意思就是他来审这名女子,身后的人悄悄看眼即使满身狼狈,却依旧能清晰看出来底子貌美的花明,不免露出一抹惊诧,又替这女子感到可怜。
落在罗阎王手中,只怕是九死一生。
这所谓的一生,还是痛不欲生的生。
那人鞋底踩着地面,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花明这才睁开眼看向那道高大修长的背影,唇瓣微动。
“罗长观。”
风吹花落,她好似听到了第三种声音。
“落在海东青的手中,怕是九死一生。”牢房里的狱卒道,“这几日长安不是发生了好几件大事,也抓了不少人,都是他在审,反正在他手中,无论皇亲国戚、高官显贵,都不容易活,而且他对女子也不会手软!”
另一人抬眼看向花明那边,可惜道:“那这女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吧……”
长安这几日波斯人离奇死亡甚多,而那些大批珠宝也不翼而飞,应钰和枕清刚盘下了川银楼也作为源头,势必会被追查。
应钰只好先把东西好好盘点下,不要落人把柄。枕清则是带着京墨和天冬朝青山寺中去。
早晨的露珠滚圆寒凉,山中的空气清新舒畅,枕清叫这两人在寺庙的一侧等着,独自进去。
她只身走进大门,穿过长廊,远远就望见佛祖雕像在面前,还没走近些,有一人突然袭来。
刹那间,枕清不动声色地闪身躲避,在来回的一招一式中,二人都是进退有度。
枕清不愿打斗,缓下动作,一个转身跑到佛祖面前,齐离弦紧追不舍。
来回招式中,齐离弦的剑锋直抵在枕清的胸膛前,枕清眼疾手快地抬起袖中藏好的箭弩,尖利的箭矢直面齐离弦的脑袋。
两人的气氛可谓是真真切切的剑拔弩张,谁也不让着谁。
一个路过的僧人见此情形,脸色变了又变,高声急道:“两位施主,佛门重地万万不可如此放肆!”
齐离弦忽视僧人,面颊浮起红色薄怒,道:“你骗我,她呢?”
“施主,先放下兵器!”
一旁的僧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在焦灼等待,枕清先是放下手中的箭弩,平静道:“枕灵是我阿姐,我现在也找不到她。”
齐离弦考虑一番,不情不愿地收回手中的剑。
枕清走离这处,余光瞥见跟上来的齐离弦,勾唇继续道:“想必你早在我枕灵那里得知我也是枕家女娘。”
在上一世,枕清得知枕家还活着的人不止她一个。
可是一直以来,她没见过枕灵,枕灵也没来找过她,唯一的交集是齐离弦和她说她还有个姐姐,可惜到死也没见过。
齐离弦面容缓和,她拿出一点比枕清年长的气势,道:“我的确知道,即使你是阿灵的妹妹,你也不应该用阿灵的名义写给我纸条。”
“我并未用枕灵的名义,你是不是没有看清后面还有几字,我写的是灵的妹妹。”
齐离弦听到枕清这番话,她已经想不起来有没有其余的字,她记得看到灵字就头脑一热,不管不顾地来了,于是摸摸鼻子,尴尬地转移话题。
“方才我出手就是为了试你的功夫如何,看样子还可以,能自保。”
“多谢。你若是看到枕灵,还请告知我一声,麻烦了。”
枕清的声音清脆好听,又带着一点温和的甜味,让人的心情不自觉平静下来。
齐离弦拢回思绪,自从三年前和枕灵分别就没再见过,又被阿之奎那个狗贼困在身边一年,她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忽而想到另一件事,她问枕清:“既然你知道阿灵是你阿姐,那你可知道禹王是你的……”
她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讲,不知道禹王会不会故意颠倒黑白,说枕家本就是罪有应得,不是被人陷害。
枕清只是抿唇一笑,并不想回答,囫囵带过,“等找到阿姐再说吧。”又问道,“你可知道阿之奎来长安所谓何事,有没有别样动作?”
齐离弦这一路上就顾着怎么气阿之奎,又是怎么被阿之奎气死,其余的确实还没来得及打探。反正她也是孤身一人,居无定所,若是要阻扰阿之奎做事,或许会让她心情大好。
“我不知道,不过你需要我去打探吗?反正我孤身一人进入长安也无所事事。”
她的声音随性洒脱,像是江湖侠女,一生要行侠仗义似的。
上一世的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她方才也骗了齐离弦,她的确是以枕灵的名义写给她,她并不觉得以枕灵妹妹的噱头能让齐离弦与她碰面。她试探性地开脱,竟也让她将此事轻轻揭过。
枕清敛下思绪,掠过她面容上的兴奋,温和笑道:“有劳了,那你还需要我备药给你吗?”
齐离弦又碰了碰鼻尖,略微羞涩,她视线瞥向别处,不自然道:“若是有,自然是最好了。”
两人商量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齐离弦又鬼鬼祟祟地偷溜回到阿之奎的府邸,佯装若无其事,只是贪睡太晚还没起来的样子。
枕清离开寺庙前去见了方丈,方丈早有预料的等着她,屋子内望眼都是深色檀木的,独有桌上的莲花香炉冉冉上升青烟。
青山寺里的方丈是一位很年轻的男人,神态温和细腻,若是出生在寻常人家,也是一个清贵的少年郎君。
她打量好一会方丈,不客气地坐下道:“好久不见,陈琅。”
“你怎么有空来这。”陈琅一边换香一边提醒道,“我的法号是寂莲。”
枕清闻言微微挑眉,她懒怠地撑着脸,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稳而有力的动作,笑着问:“寂莲吗?你究竟是青山寺里的方丈,还是鬼市里的掌头人呢?抑或是,皇城内有名的天师?”
陈琅停下手中的动作,定定地望着她,知道她肯定有事才来,只是没想到她知道的事情会如此之多,而且听到的风向极快。
这几日的珠宝商贩涉及之广,牵扯的人极多,做这一行的,有罗长观的镇压,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
“你何必和我绕这么大的圈子来试探我,鬼市这几日确实出现不该有的东西,当然也不会牵扯到川银楼。”他带着少年气的笑容,调侃她,“更何况,县主的身份在这里摆着,哪有我造次的份。”
枕清轻笑一声,眼里露出凌厉的狡黠,挑眉嚣张道:“谁和你说要牵扯到川银楼了,我这是要同你分一杯羹呢。”
陈琅勉强微笑:“你是强盗吗?”
枕清坦然承认:“我是。”
神清气爽地走出寺庙,京墨和天冬还在原地等着,枕清上了马车,两人才摇摇摆摆地驾着马车。
枕清声音从马车内传出来,“你们是听禹王的,还是我的?”
京墨和天冬想当然道:“自然是你,我们都是你的人了。”
马车外的景色宜人秀丽,绿色的生机葱郁盎然,春季已然过半有余。
她掀开车帘,轻轻道:“既然如此,过段时日我会遣散你们出府。”
遣散?
京墨和天冬面色难看,心中慌乱不堪,连忙改口道:“我们也听禹王的!”
这见风使舵也就算了,还使错了位置,枕清不免轻笑,她说:“我只是让你们出府帮我干其他事,并非是不要你们俩。”
如此说,那两人才微微放心。现如今她的势力单薄,很多东西需要别人着手帮忙去办,她能用的人很少。
窗外的景色逐渐远去,在视线内缓缓褪色,她落下帘子,疲惫地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