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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雨过青衫添晴色(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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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人静,万籁俱寂。
张宣晟黑着脸从大理寺走了出来,周犹跟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两人可谓算是被折腾了一番,今日这回已经第三次了。
三进三出这大理寺!
不知道罗长观的人怎么回事,跟条疯狗似的逮着他查,后来查出来珠宝不干净,又去追查源头,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围着他这里转。
张宣晟当即握紧拳头,克制地道:“不就是个太后的走狗,在这里神气什么,上一世......”
周犹对于张宣晟这种话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见他顿了顿,于是开口追问道:“上一世怎么了?”
张宣晟不屑地哼了一声,讥讽道:“不也是我的一条走狗。”
周犹若有所思,眸色暗深,笃定道:“罗长观为什么盯着我们查,难道不是枕清的缘故?她一定想到了上一世的事情,此事是她在争对我们。”
而且现在对他们示好的人极多,不仅有朝中的大臣,还有长安的几位贵女们,似乎都是带着目的而来。
周犹猜她们或许是知道张宣晟在一世登上了帝位,所以示好的人逐渐变多,那么枕清是否真的知道?
应该是知道的。
周犹心想,是时候给她点厉害看看了。
张宣晟知道周犹讨厌枕清,他担心周犹真的不顾及枕清的性命,于是生硬地转开话道:“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上一世的事情,不能觉得单是枕清一人所为,无论是敌是友,都太多了。”
周犹的身形隐匿在夜色里,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为阴郁,若是让旁人看到,指不定要被吓一大跳,怕是觉得自己遇到了阎罗恶鬼。
夜色昏暗,微亮的月色照应在两人的身上,拉出两道萧条的身影。
见张宣晟如此,周犹缓缓摸索自己的手指,已有别样的心思。
枕清此人必须除掉,不然祸患无穷。
大明若日,阁楼外一片灿烂明亮。
枕清打了个喷嚏,她茫然地左右转头,思来想去,想见她不好的人太多了,不知道是谁在说她。
日色尚浅,窗明几净,阁中之物皆是精良,枕清放下手中墨宝。
她已经好一段时间没看到花明了。
据应钰说,这段时日,不知花明想了个什么法子,女扮男装跟着罗长观,罗长观竟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她跟着。
果然,在罗长观眼中,花明是与旁的女子不同,第一次能喜欢上的,第二次也能。
最后这句话,应钰是笑着说的。
枕清缓缓勾唇,相比较于冷漠无情、公事公办的罗监察御史,她还是更喜欢有软肋的罗长观。
罗长观平日里的手段狠戾,做事雷厉风行,叫人觉得铁面无私。
倘若真是有了软肋,花明一定会陷入别人对付罗长观的助力,届时,罗长观一定会有求于她。
正思索间,一双宽大暗纹的鹿靴急匆匆跑了进来,甚至还能看到因为急促,斜面上还有几滴未抖干净点水泽。
她眼尾稍微往上一抬,看到一身深暗色粗布的长衫,正经的圆领下还有几颗浅色扣子,以及那张清秀漂亮的小脸。
是花明。
枕清这才发现花明这身都不合适。
花明一半落进光里,一半隐匿在阁楼的阴影下,她弯了会腰,已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压根没发现枕清打量的眼神。
枕清去一旁给她倒了一杯酒水,递在她手边,慢条斯理道:“慢慢讲,不急。”
不急?怎么能不急!
花明语速极快地说明情况!
方才她听到有人跟罗长观说,要举报枕清,说枕清私藏大批量不干净的珠宝,甚至还暗中送给朝廷贵妇,恐怕是这次波斯珠宝商贩的主谋。
花明这一听,俨然是心急如焚,心不在焉的,于是一个不小心就把鞋子踩进了水里,然后她委委屈屈拖着罗上观来慢一点,一直在想怎么给枕清传递消息。
后来发现这样不是办法,她才无可奈何地跑来说,罗长观快要来了,还带着不少人马和家伙。
枕清听后,轻轻拨开手边杯盏的浮沫,笑道:“来了便来了,你为何作这副表情?”
花明急道:“可他要来查你了!”
枕清神色悠然,抬眼便已经看到一群人乌泱泱地堆在大门口,外面的日头都被遮下大半,周身都笼罩在黑暗里,强有力的压迫,直让人不舒服。
花明便是如此,看到罗长观,她表情怯生生的,忍不住动动手,踢踢腿,小动作极其多。
最后在罗长观压过来的眼神里,从告密被看得不自在,到越想越生气,于是回瞪罗长观。
罗长观早就知道花明下一刻的动作和意图,在前一刻就转移了视线,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再而绷直。
而另一边的枕清反之,不骄不躁,沉稳淡然。
可见此人的心思是多么深沉。
这叫罗长观想起来了朝中也有这么一个人。
枕清方才注意到两人的眼神,垂眸掩饰神色,而后笑着起身道:“罗监察御史好大的架子,竟带这么多人来这禹王府,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禹王府是你们大理寺的牢房里呢。”
罗长观面无表情道:“奉圣上口谕,彻查珠宝一案。如果县主有任何不满,还请县主海涵。”
既然搬出来圣上,这可不就是要压禹王府一头,花明自然也清楚这其中话语的涵义,她当即要出声,枕清在她要出口前,先开了口。
枕清漫不经心道:“这是自然,罗监察御史请说。”
罗长观拿出一张纸,摆在枕清面前,厉声道:“有人举报你,说你在家中私藏大量珠宝,甚至送给朝廷贵妇,是为分赃!此事兹事体大,还请县主如实说。”
那张纸上的自己并不端正,微微下斜,看起来是特意用别的方法,让人瞧不出与自己原本的字迹有相似之处,好隐藏自己。
可枕清看清了字迹上的内容,也看清了字迹。
这样的字迹,是陆佑善用左手写出来的,因为她曾在上一世看到过。
枕清表情有一瞬的失神茫然,她勉强弯唇,放下手中杯盏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罗监察御史说起这事,我的确也有印象,原本也是在旁人那里买的,我怎知这些珠宝会和这起案件相关。”
她的神态怡然自得,极为轻松地搬出律例:“我记得诸投匿名书告人罪者,流二千里。得书者,皆即焚之,若将送官司者,徒一年。官司受而为理者,加二等。被告者,不坐。辄上闻者,徒三年。
“但反逆之徒,衅深夷族,知而不告,即合死刑,得书不可焚之,故许送官闻奏。状既是实,便须上请听裁;告若是虚,理依诬告之法。”[1]
既是珠宝一案,并非叛国大罪,涉及不深。
倘若罗长观将举报之人说出,枕清会知道谁是推她出来背后之手,若是罗长观要维护那人,罗长观便要把自己一同搭进去,无论选择任何一条,对枕清而言,没有绝对的利弊。
这就是枕清所说出来的意图。
方才见枕清那一刻的愣神已是不易,罗长观不觉得枕清是个情绪外露之人,显然是认出那字迹的主人。
却还要将背后的人完完全全逼出来,还是说逼着他不要往下深探。
他欲要多问,只听枕清话锋一转,又道:“你也知道此事,滋事体大,会触及到许许多多的朝廷命妇,长安贵女,所以罗监察御史更应该要好好想清楚,好好查,慢慢查,仔细查才是。”
触及太多的关系网,便无法好好下手,倘然真的每个人都要彻查,最后吃亏的难保不是他自己。
枕清这是想拉所有人下手,从而不得不连着她一同保全。
还是说她想吞并那笔珠宝的赃款?可朝廷追查波斯商人,就是想要知道那珠宝的来处,好充公来充盈国库。
罗长观心中已有衡量,出声道:“这是自然,不知道县主那些东西从何而来,送给了那几位朝廷贵妇,长安贵女,我命人写下来,定然是仔仔细细,一个不露。”
枕清看了一眼花明,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下颌上,想了一会道:“我看这位小郎君面生,好似你那边的人,就让她来写吧。”
不少人探头探脑地跟随枕清视线朝花明看去,花明看了她身后的人好几眼,这些天相处下来,自然也是有眼熟和知道的。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出声,但只有罗长观和花明知道,枕清说这话,是要将自己和花明的关系摘除得干干净净。
罗长观屏退了一大群乌泱泱的人,只有四人留在阁楼内。
还有一个应该是罗长观的贴身侍卫,看起来比罗长观近人情,也更通情达理。
枕清开口道:“第一个人是尚书大人的嫡长女,陆佑善......”
每报一个人名,罗长观的脸色就沉一分,这些人都是朝中官职五品以上的贵女。
不好下手,若是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人,他在朝廷怕是会被不少人使绊子,届时更难自处。
日薄西山,黄昏后的光彩照在花明所写的纸页上,映出窗格的痕迹,花明抬起小脸看着枕清,神色有些许担忧,却也没停笔。
枕清朝花明摇摇头,声音轻缓:“差不多就是这些人了。”
这回罗长观的手下封奇侃开了口,颇有嬉皮笑脸讨媚那一套,“县主来长安也有一段时日了,竟然结交了这么多长安贵女,可谓是亲和之人,只是这珠宝的来处到底是在哪里?”
先是夸,后是问。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枕清也跟着弯起唇来:“来处自然是鬼市,就是觉得好看,哪里会知道这是什么赃物。”
把自己的行径摘干净后,她又道:“而且珠宝都已全部送人了,我这府中没有了,罗监察御史还要查查这禹王府吗?如果要查我,那么其他的人,也应全部彻查?”
言语犀利,若是要查她枕清,其余的地方也不能遗漏,需得一视同仁。
封奇侃眼神警惕,罗长观一言不发,花明面容失色,不由凝眉转向枕清,虽然花明有时会露出一点稚气,但并非完全不懂,枕清这是要叫罗长观把人一一得罪了。
罗长观低垂眼睫,日落的昏光点在他的鼻尖上,如同在火上灼烤,竟有一种诡异的柔和。
他忽而轻笑一声道:“不查了,下官信县主。”
花明希望枕清好,但也不知道原来罗长观也会为了别的事情而妥协。
妥协二字,在罗长观这里极为难得。
她不禁微微红了眼眶。
记得第一天她跟着罗长观,罗长观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折磨很多人,手段迅速利落,比审她的时候更为冷血无情,犹如一个铁面阎罗。
那时候她在想,怪不得所有人都叫他海东青,自己明里暗里也喊了好多次。
其实在花明赖上他的第一天,罗长观看到花明吓白了脸,那时的他只是朝后冷漠地讥讽道:“害怕?”
花明抓紧他的衣角抓得更深,手指攥得发白,罗长观心里升起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心里居然在想,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坏。
后来,他略有在意地解释道:“既然要整治贪官,你自然要比他更坏,不然你怎么整治贪官呢?”
花明思绪回笼,实在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要哭的模样。
之前被严刑拷打的时候都没哭,怎么现在就要掉眼泪了,她在眼泪要掉下来后,站起身,小跑了出去。
门外一群汉子看到花明眼眶通红地跑远,不由喃喃:“这小子,怎么跟个小娘子似的。”
枕清看着花明离开视线,她这是心疼罗长观被自己压一头,夹在中间难办呢。
可这罗长观哪里是个妥协的主,能让他妥协的,只有花明一人。
枕清抬起眼睫,一层落日余晖照进眼瞳中,散发金色的琉璃异彩,仿若世间最漂亮的珠子。
她缓缓走动,背着光彩,又转身道:“她这是心疼你呢。你让花明来给我通风报信,只不过是你来逗一逗她而已,这么短的时间让她知晓,看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你很欢快吗?”
欢快吗?
是欢快的。
倒不是讨厌,而是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模样,叫他觉得有意思。
他如是想,却一言不发。
“所谓酷吏,也只是皇权的走狗。”
枕清冷声道:“罗监察御史,在惩治的过程里,你可以是一股清流,但也要承受别人染浊这股清流。有时候你也得改改你这对豪门贵族,痛下辣手的性子。”
“而且,你的命也很重要。”枕清对于罗长观审视的眼神视若无睹,补充又道,“起码在花明这里是这样。”
罗长观抬手让封奇侃去外面看人,封奇侃收令站在门前,挡住了外面人的视线。
内阁的香炉冉冉上升,清秀白皙的手轻轻挥动青烟,下一刻就消散在空中,只闻到一股清香,让人心神宁静。
晚间的昏光落进阁楼内,飘飘飞舞的轻纱似乎在笼罩一个美丽又破碎的梦境。
罗长观和枕清对立而站,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枕清,意外地没有带着审视的意味,反倒是平静地如一滩死水。
这一模样,枕清在心中略微差异,后而想到了什么,突然失笑。
“县主也知道我是皇权的走狗,是圣上和太后的牺牲品,需要之时被重用,无用之时被抛弃,我坐上这个位置,自然更清楚所谓的酷吏,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好下场,当然我并不会觉得自己有所不同。”
罗长观又道:“我可以帮你解决张宣晟,但是并不能完全除掉,因为有人要护他,也打算把旁人推了出来。”
能帮,能给不痛快就行,至于结果,好与坏都已无所谓。
枕清直白问:“你想要在我这里交换什么?”
罗长观也不打马虎眼,他道:“花明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