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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端忧懒步封尘心(五) ...

  •   代价是有的。

      妙言寺位于河东道,四周的景色依山就势,层层递高,分布大小不一的古殿。

      江诉将城池夺回来之后,再次去了那座庙宇。庙宇中的那位智者大师好像是早已经知道江诉回来,早早等在在寺庙的一颗高而茂的梅花树下。

      望着那一抹挺拔清俊的身影,智者大师手中的佛珠转动,笑着道:“你终于来了。”

      江诉看到熟悉的人,也跟着微微一笑,他走上前去,颔首道:“这个地方,好似从未有过任何变化。”

      智者大师随着江诉所望之处看去,处处皆是草盛碧绿,红黄的正色镶嵌其中,更显得清幽庄重,一时之间说不清究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衬得好,还是神明香火镇压得更胜。

      智者大师缓缓走动,经过雨花殿,掠过放生池,最后将人带进了自己的禅房之中,开始摆动棋盘,示意江诉与自己再下一局。

      从一开始,江诉就已经留意棋盘上的棋局,那是上一世未走完的棋盘,他诧异地望了一眼智者大师,没说出那一点的疑惑,心照不宣地走完未走完的棋局。

      智者大师一心二用,他开口道:“阁下有喜欢的人吗?”

      江诉依言答道:“有。”
      智者大师又问:“如何了?”

      江诉嘴角没忍住,泛起笑意,他声音含笑:“我们成亲了,她成了我的娘子,我成了她的郎君。”

      智者大师指尖拿着黑棋微微一顿,他瞧了一眼江诉,心中蓦地一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他戏笑道:“你做到如此,真的不后悔么?”

      知道智者大师所指是何事。
      棋局全部归位,所有人重生后,他依旧为了枕清留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已经在这里生活几十载的江诉,真的能回得去么?

      也许回去之后,等待他的不是自己当初所看到的美好世界,他的躯体在那个世界早已经死亡,抑或是垂垂老矣的姿态,也有可能那样的世界也只是他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一个真实又破碎的梦。

      记忆早已经混乱不堪,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和他一样的人,那么他能选择的,也便是变成同类。一个人无法维持原本所特有的东西,更何况他一人的力量如此微弱,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无法施展,江诉妥协了。

      他不再强迫地逼自己,他微微笑道:“不后悔。我到这个世界,算来也有三十多载,我的心性、作习都已经与这个世界无异,我即使能回去,只怕也再难融入。万般皆是命,我已经与这个世界作对半生,最后发现,所有苦孽始终都是落在自己身上,那我何不开怀一些,也不给自己找那些不痛快。”

      如果是在许多年前,他说的这些话,对于江诉而言,一定是锥心刺骨之痛,宁可要自己鲜血淋漓,也要和这老天作对到底,可是当下的江诉真的斗不动了,抑或是他不想再斗了。

      他继续慢慢悠悠道:“况且,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坏,我遇到了我心爱的人,她是我活下去的唯一。”

      智者大师竟然在江诉眼中看到从未有过的洒脱。

      他见过偏执、克制、麻木的江诉,原以为江诉会就这么了了度过一生,抑或是和阿之奎那位郎君一样,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他从未见过江诉居然还有这样一面的状态,和蔼的眸光一转,笑起来:“你有佛缘,度过苦难,会见春山。”

      江诉脑海中浮现出枕清的身影,指尖落下最后一子白,道:“大师承让。”

      智者大师缓缓看向棋局,发现自己早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退。顷刻间,一瞬恍惚,他终是还是看不清江诉,不知道是江诉想开了甘愿放弃,还是说他妥协了。

      窗外的郁郁葱葱的树木逐渐变得明亮,照射的阳光透过绿叶,像是在眼中形成了别样的光彩,安宁又祥和,仿若一下回到了最惬意的时候,叫人忘却时间,忘却整个世界。

      皇宫内的芭蕉叶早已褪去了新绿,枕清手支着脑袋,坐在阁楼的最高处看着底下形形色色的人,若有所思。

      她在皇宫内穿行十分自由,没有任何约束与管制,除了没办法出宫,似乎任何事情都可以做。

      有不少宫女开始咬牙耳语,说太后殿下极其宠爱这位小娘子,就好像是太后殿下的孩子。

      谣言像是妖风般肆起,自然也传到了枕清的耳中,枕清在太后旁边旁敲侧击地提醒,却发现太后殿下动了手,这些流言因为这股强势的力量,不明觉厉地销声匿迹。

      枕清逐渐发觉自己在宫中的消息并不闭塞,不仅能听到河东的消息,偶尔也会讲起陇右的,上回还见到了罗长观,以及身旁的小花明。

      花明跟在罗长观身旁多年,竟也成了小仵作,破了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案件几十起。

      明明一切都是这么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可是这其中的古怪还是让枕清琢磨出一点不对味来。

      既然如此,这些都不足以到太后殿下困住她的地步,或许太后殿下也发觉了什么,利用她来引诱出某个人,抑或是想要对她隐瞒某一件事情。

      前者枕清倒是觉得可以排除在外,因为这件事除了她自己,还有跟她一起分析过的江诉,便再也无旁人能知道,倘若真要说一个,那么也只能是薄映禾。

      所以只剩下后者。
      太后殿下究竟是想要隐瞒什么呢。

      枕清想到从禹王府中离开的最后一眼,她好像已经找到了答案。

      枕清面上平静无波,强作镇定,可内心还是有那么些许的不安,她道:“殿下,你把我困在宫内,是因为你不想让我见到阿耶,阿耶是不是因为上次受的伤,时日无多了?”

      那人既然想要她和禹王互相残杀,但是没看到目的达成,自然不会罢休,所以那个人只好自己动手了。

      云嘉颂知道自己没有骗过枕清,跟裴祉敏也说了,能骗一日是一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倘若有一天枕清自己发现了,那么她不会再帮忙把人困在宫中。

      “是啊。你要回去吗?”云嘉颂问。
      “我要回去。”枕清站起身道。

      云嘉颂是这么说的,可是她没有退让的意思,站在殿门的中央,身后许多侍女都在留意着她们二人,将脑袋垂得极低。

      枕清已经在这里耽搁太久,她不想再在皇宫之内,更不想围绕在太后殿下身旁,她正想要侧身绕过太后殿下走向门口,太后殿下强硬的声音响起,“他已经死了,你现在回去也已经来不及。”

      听到这句话的枕清忽而觉得这些日子紧绷的那根弦猛地断了,她要往前走的脚步一顿,她整个人原本提拨的脊背像是锤子猛地锤下,脊背与肩膀竟一点点地弯了下来。枕清脑袋稍稍歪着,她眼底泛起猩红的痛意,脚步一点点挪到殿门口,忽而有些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的手撑在殿门之上,五指用尽力气。

      她缓缓仰起脑袋,看向碧蓝的天空,想要呼出体内的污浊气,没成想,直接吐了一口血。

      为首的侍女见到此情此景,想要上前的脚步顿了顿,始终没敢上前来。

      枕清抬手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她嘴角轻轻一弯,冷声道:“多谢殿下提醒。”

      “我留你这么久,你当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么?”云嘉颂回首凝视枕清这副惨烈模样,她从头到尾仿若都是一个局外人状态,“枕清,他们都说你聪明至极,在我今日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让她看清朝中局势,让她学会批阅劄子,让她熟悉宫中大小事务,太后的心思,枕清明白,太后殿下想让她成为自己的后手,甚至在某一刻接手所有事务,让她摄政。

      枕清眼底浮起的薄雾蓦地压下,她松开撑在门扉上的手,半侧身子散漫地倚靠在红檀木柱上,眼神尽是轻蔑,她冷冷微笑道:“我本就是一个普通人,殿下留我至此,要让我做这件事的时候,你可曾问过我的意愿?殿下,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愿意。”

      彼时的枕清浑身都像是没人骨的样子,若不是方才她吐了血,所有人都一定会以为她就是一个胆子大的野小子。可若是再走近些,看清枕清的面容,那么又会觉得枕清这般模样,无论摆出怎样的姿态,都如同画中仙一般。

      但现在没人有心情去想这些。

      云嘉颂转身走来,绣着金丝凤的鞋面踩在毛毯之上,明明没有发出任何一声响动,但所有人都觉得那每一次的走近,都像是碾压在枕清身上,不由都深吸了一口气,留意这两人之间的举动。

      云嘉颂声音裹挟寒意,她凌厉地看着枕清道:“郁华隐在你手中,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枕清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不讲理的话,可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野蛮人,不讲理碰上不讲理,未必就是无解之题。

      “由不得我?太后殿下,你是不是忘了,我始终都是我,”枕清嘴角咧开一点笑容,无惧一笑,“生死自然也都由我自己说了算,当然,你想现在杀了我也可以。”

      竟然还涉及生死之地,满殿的人都诚惶诚恐,所有人齐齐下跪。

      风都朝一边倒,大家都不敢出来说枕清的好。

      为首的贴身侍女心中挣扎万分,正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看到太后殿下抬手,大监带来了一个人,她挑眉问向枕清:“你的生死你不在乎,那么她的呢?”

      枕清看清那个人,居然是宁千渝。
      她穿着七品女官的服饰。

      枕清倒是明白了太后殿下的手段和意思,她没有再和太后殿下对峙,而是深深望向宁千渝,她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是你啊,当初我救了你,你说过你会把命赔给我,现如今殿下要拿你的命来威胁我,我想,你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这话里虽有疑问,可是早已经为宁千渝指好了路。所有人不禁震惊枕清强悍的内心,更是可怜这个被当作靶子的女官。

      宁千渝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枕清,可是再次看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看了又看,明明枕清句句都是让她去死的意思,可是她还是那么甘之如饴。

      这条命本就是属于枕清,她自然也不愿意看到有人想要拿她来威胁枕清。

      宁千渝眼含热泪,她重重地朝枕清磕下一个头,挣脱身旁大监的桎梏,当即朝一旁的柱子而去,脑袋瞬间染上红色的血迹,直挺挺地倒在大殿之内。

      所有人大惊失色,惊讶于她的强硬,更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肯为枕清而死。

      枕清轻轻一哂,她可笑地望着云嘉颂,留下一个轻蔑地眼神,径直朝外边走去。

      身形摇晃踉跄,明明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可又是那么地坚决。

      而枕清一个眼神都没在宁千渝身上停留,仿若死的仅仅只是一个最无所谓的过客。

      云嘉颂这回真的明白,谁也不能逼着枕清的脚步,逼着枕清为了某个人而停留,能看上一眼,或许就是她最后的让步。

      强硬的人她见过,可如此强硬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无所畏惧,没有软肋的人最难对付,也最合适。

      即使这时枕清赶回禹王府,也早已经来不及,只能看到灵牌放在灵堂之中。

      老管家这几日哭断魂了去,见到枕清后,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小县主,将库房的钥匙、各处宅院铺子统统都递给了枕清,其中还有放在最上方的一封信件。

      她失神地垂下眼,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没有往日那般端正,几乎在下一刻就能明白这是禹王忍着痛给她写的。

      枕清亲启。
      落下这句话之后,信上滴了两处墨迹,不知道是因为停留良久,还是说不知道如何开口。枕清还未完全打开,眼泪就已经模糊了视线,顷刻间又夺框而出,随即清明,信件上的字迹仿若刻在她心上。

      ——启:溪奴见此信,阿耶已不在。

      仲夏顿热,时毒方甚,台殿将避暑,溪奴多留之。近日多思,恍如大梦。
      重得两世,吾感上苍之馈赠,更感溪奴之原谅。
      少时间得枕(家)之真相,吾与阿兄失罪于枕(家),吾不敢祈蒙见恕,愿吾几世福泽予汝。吾心有愧,不敢见汝,勿怪殿下,吾终不辞,唯愁于汝。
      行言至此,溪奴莫哀莫泣,阿耶沉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此经一去,是为脱离苦海。
      耶耶留。[1]

      枕清紧紧握住这张纸条,她整个人因为情绪起伏过甚,摇摇欲坠。

      阍人见她面色苍白,欲上前扶助的手因她悲沧的目光就此顿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枕清,发鬓上只有一支藤曼所做的木簪,整个人看起来清丽又单薄,惺红的双眼弥漫出一股绝望而尖锐的戾气。

      他们都忘了,禹王是害死枕家的真凶,即使生养了十多余年,仍旧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就好像是一把匕首插在身上,一呼一吸都能感受到巨大的痛意。

      众人看着枕清逐渐走远,只有前来吊唁的小顺子小心翼翼地跟着枕清身后,神情藏着担忧。小顺子能看得出枕清也是极其敬爱禹王的。

      枕清一人孤寂地坐在院内,见黄昏落幕,看月上枝头,都不曾离开。

      明明晚风那么寒凉,可她好像还是感受不到冷一样。

      许久后,小顺子想要走出来,忽地听到声音,全身跟着一颤。

      枕清捂面,悲痛出声,声泪俱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端忧懒步封尘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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