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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女与神 ...
-1-
“【于是信徒在清寂的夜里唱诗。】
“【因为要撕破黑夜,于是您在黑夜生出爪。因为众生要听教诲,而后您才诞出口唇。】
“【恶魔失去了双眼,从人身上取走。所以人生而有残,残缺并不是人的罪,而是恶魔的罪。恶魔有罪,其一名为盗窃。】
“【因为失去了双眼,所以人将盲昧;因为失去了双手,所以人将堕懒。因为盲昧,人羞愤;因为堕懒,人贪婪。】
“【但缺刻是神赐的印,天神从恶魔的手中夺回躯体,所以缺者必将去往神的身边——”
“你是在读圣诗吗。”
凯洛特趴在屋顶,听到了颂诗的声音,于是往下看。
凯洛特不喜欢圣诗,甚至能说厌恶。以往没人敢在她面前念诗。但这次不一样,她喜欢读诗人的声音,所以没有直接斩下这个人的头颅。
凯洛特想,要是这家伙知道了,或许会感恩戴德地跪下来磕头,不然就是惊恐慌乱地下令把她赶出王都。
月夜并不明媚,夏日很少有像今日这么闷热的。她想要召云来降点雨,于是从后巷破墙那边翻过来,趴在瓦巷的上头。
教堂建在圣十字街的尽头,与她居住的后巷不远。她没告诉过别人自己的名字,只让人称呼她父神取的称名,“凯洛特”。于是众人都说后街来了位战车少女,是不爱说话的神的赤红战车。
在后巷居住的第一天,果铺的老板娘就雇佣了她,因为她的红发像当季的苹果。有人说那颜色更像酒,好不容易高兴起来的哈利娜夫人听了这句话,生了一晚的气。
“我要去教堂祷告。”哈利娜夫人把银叉狠狠地刺进肉里,“我实在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咒骂那个家伙!”
凯洛特于是跟着她去了一次教堂。全白的建筑体下,高耸的穹顶如针一般刺向天空。
凯洛特想,要是哪位兄长就此降临,稍不注意就会被扎个对穿。年长些的武神倒不会,因为他们一般不降临。他们不看生灵,只与父神在一起。
哈利娜夫人在神侍的接引下朝捐赠箱里投了两枚金币,大门被推开,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微微侧头转头对凯洛特发话:“那两枚里面有你的份。”
凯洛特抬头,与她碧绿的瞳孔对视。
“感恩您的仁慈。”她勾起唇角,显得有些轻蔑,“哈利娜夫人。”
哈利娜夫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也幸好她只看了一眼。
神官侍从没为她们分去多余的注意力,毕竟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富裕的人带自家的侍女来洗尘,或者说净化,这都挺常见。
说好听叫体恤,说不好听叫废物回收再利用。
魔神与天神打了几百年的仗,战场与国土的边界早没之前清晰。两族交战的战场通常会充斥着浓郁的魔力,人类的身躯太过弱小,仅是沾染上就会生病。他们管那叫瘴气。
信仰神的教会圣职者则是当今少数能净化瘴气的存在。
那地方本应该人迹罕至,荒凉到鸟不拉屎,但充斥着魔力的地方常会有蕴含大量魔力的结晶形成,这些是王国魔法仪式的能量来源,也是王室一家垄断的产业。
黑市时常有魔晶流出,具体怎样,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富商手下常雇些人去“越货”,不小心沾了脏东西的便擦擦,损坏了的就丢掉,反正都和物品一个待遇。
这是他们的常识。
也个世界的常识。
神官不会对此多言。
凯洛特对天神的教会没什么兴趣,征战的途中她见过许多的教堂。王都的教堂除了宏伟,与其他的不会再有更多区别。
凯洛特打量着这里,兴致缺缺,她没给周围忙碌的人群分出一丝视线,就连浮雕的花纹都比每个座席上刻印的“神谕”有趣可读。
“凯洛特,过来这里,来作祷告。”哈利娜夫人轻声呼唤道。
凯洛特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祭坛之上是一座巨大的神像,凯洛特知道这里的“禁忌”——平民不容许窥探神的真容。为了让自己不被无知的神侍赶出去神殿,她移动视线,向下看去——
金发的少女跪坐在神像脚边,凯洛特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白色的散落的裙摆,头顶耀人的金饰,纤细的腰肢。
随着准备时间将至,祷告席也逐渐被预约好聆听的人占满。
凯洛特闭上眼,双手合十。
然后头顶传来少女清透的嗓音,如钟磬般在她脑海回荡。
…
所以凯洛特一眼就认出了她,即使是穿着灰色的长袍,坐在教会后门的矮台阶上,声音也同山泉一般,汩汩流动着,清澈到不可思议。
凯洛特觉得古怪,她翻身,坐在屋檐边,荡着脚,托腮,然后呼唤了她,问她是否在读圣诗。
她召来风把厚卷着的云吹散。弯月散漫的光下,少女受惊抬头。凯洛特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脸,以及被人偷听到颂诗后羞红的脖颈,和长袍兜帽下泄出一丝的发尖。
“圣女,你叫什么。”
凯洛特问她。
少女把兜帽往下拽,她仓惶地埋下头,慌乱地抱起怀里的书,冲进半开的门里。
凯洛特挑眉,她翻身起来,坐在屋檐边,腿悬空而下。
原本是打算就这么下去的。
她想。
只是突然被人打断了行程,所以现在追下去也没有问题。
她正打算这样做,下面传来动静。
有人悄悄地推开门,探出一个金色的脑袋,仰着头看她。
这次她取下了兜帽,那身不衬她的灰色的长袍仍旧套在她的身上。
“我、我不是圣女。”她红着脸,支支吾吾道。
“骗人。”
“我没有骗你。”
凯洛特歪头:“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唱诗。”
少女对此避而不谈:“你先下来,那里有点危险。”
“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可……”
她看起来快要急疯了。
凯洛特想。
在原地打转,红着脸,像个陀螺。
“佑莉…”
凯洛特一愣:“什么?”
“我叫佑莉,”她声音带着哭腔,“我回答你了,你快下来,那里很危险,求求你。”
啊。
凯洛特在心底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感叹。
可以。
-2-
凯洛特是不会承认自己在那瞬间,产生了完全服从于佑莉的这种想法。
至少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承认。
那很丢神的面子。
“你稍微过去一点。”凯洛特指指她后面,“我会砸到你。”
佑莉朝后看了一眼,点头,退了一步。
下一秒,一个影子无声地落下来,像树叶,或是沙粒。
风都比这嘈杂。
佑莉捏住帽沿,她说不出现在自己什么感受,天空像和她作对一般,瞬间就放了晴。明明是夜晚,却比白天还亮。
好丢人。
她在心底呜咽。
明明是偷偷来这里练习的,被人知道教堂的圣女背不下圣诗的话,就太丢人了!
怎么会被人撞见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佑莉终于敢抬头,她想出两句对峙的话,与赤发的少女对视,“夜晚的街道是很危险的,你没有卫兵、或者是侍从陪你吗?”
说完这话,佑莉才缓过气来。
对,自己只是担心而已。
说到底,这个赤发黑瞳少女的装扮也太普通了。王城的住民非富即贵,后巷是唯一一块与贫民区接壤的地方。所以教堂才开在这里,他们得度化民众的神智,为天神增加更多的教众。
至于贵族…
佑莉抬眼看凯洛特,觉得自己属实不应该。
她刚刚竟认为贵族都是些摇钱树,这想法是万万不应该存在的。卢思主教曾说,圣职者度化众人,神力天成。
就算大家都这么说,那她也不能这么认为。
不过…这个少女她怎么敢一个人到这里来?
“你是哪家的大小姐?”佑莉问她,“叫什么名字?”
面前那人表情扭曲了一下,似乎在她说出“士兵”和“侍从”时就不对了。
唔——和家里闹翻了吗?
还是离家出走?
“你——”佑莉反省起来自己是不是戳到了别人的痛点,“要不然今晚在教堂休息一下?明天再让人来接你——”
赤发少女像是终于憋不住了似的,浑身抖动起来,佑莉察觉到一丝不对,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笑得很大声了。
“我不是哪家的小姐。”
她擦完眼泪,把散乱的短发一股脑顺上去。她有一双纯黑的瞳孔,此刻却像融了鎏金,耀人又锐利,像要直接戳穿她薄弱可怜的防御伪装。
“我叫凯洛特,是哈利娜夫人的佣人。”说完这话,她微微停顿一刻,“或者说侍从,总之是那类似的,干粗活的。”
佑莉扯起兜帽,把脸整个盖住。
过了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从那下面传来:“对不起…”
凯洛特走近两步,把她的帽子扯下去。
佑莉拿自己的头发把脸挡住,可再怎么把脸往下埋,凯洛特还是能看见。
“你是在害羞吗?”她问,“还是在哭?”
佑莉摇头:“我没有哭。”
“哦,”凯洛特想了想,服从了自己内心,用指尖捏了一把她红透的耳朵尖,“那就是在害羞。”
佑莉:“……!!!”
佑莉抬头,压着嗓子,几乎是有些恼羞成怒了:“请您不要再逗我了!”
凯洛特盯着她红的脸,晶蓝色的眼睛,和抿紧的唇,往后退了半步。
佑莉捏起拳:很好!申诉有用!
凯洛特:“那今天就到这里。”
意思是下次继续是吗。
佑莉:“…虽然是我不对,但是是你先打扰我的!”
凯洛特:“我很抱歉。”
佑莉:“我、啊、那个…没关系?”
凯洛特:……
真的好可爱啊。
她挠挠脸颊,决定先转移话题:“你每晚都会在这里…读圣诗?”
佑莉见对方先退一步,也不好意思追责。
“也不是每晚,”佑莉不自在地用手指卷头发,“今天暗一点,被人发现也来得及躲。”
就是不知怎地天突然晴了。
“…读圣诗就这么让你为难吗。”凯洛特无语。
要不干脆别读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句话当然没能说出口。
佑莉闻言眨眼:“我只是在练习。”
“练习?”
佑莉想了下,还是凑近她,她想说些悄悄话,好告诉凯洛特——自己并不是讨厌圣诗。
虽然说不上爱,但也不讨厌。
……好吧,只是不够喜欢。
可临近了才发现,自己踮着脚也不太够得着她的耳朵。
“你下来一点。”佑莉扒拉着凯洛特的衣袖,“再下来一点。”
凯洛特俯身。
佑莉无奈轻叹一口气,小声地道:“我不擅长背东西,圣诗还尤其拗口,我还得加倍地背。”
她松开凯洛特的衣服,脚跟落地,“这下明白了吧?”
赤发少女呆愣愣地看着她,也不回答,也不动,佑莉催促了一声,才抬起手,摸了一下刚才被凑近的那只耳朵。
佑莉:“……你这是在干什么。”
凯洛特站稳:“…我现在就去把圣诗都烧掉。”
佑莉:“!!!不是!凯洛特!啊我没有那个意思!!!”
啊啊啊!哪有人说走就走的!她穿着长袍一点都不好追啊!
可恶,这个人!!
是不是有点死脑筋啊!!!
-3-
司祭说,你应该向神祈祷,感谢你所有的,以及祈求你所没有的。
佑莉于是日日夜夜跪坐在祭坛前,对着神灵的石像,无数遍,虔诚地默声祷告:‘主啊。’
‘请将我从这无底深渊中解放。’
*
那天和凯洛特告别后,她每晚都会来找自己,然后带来点街上的东西。
有时候是一只花,有时候是写了几个字的信纸。昨天她带来一本书,说是贵族街——哦,应该叫圣十字街,那儿书店里最畅销的爱情小说。
“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这种东西。”佑莉用书挡着脸,嘴撅得有点高,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不高兴,只是单纯觉得脸热。
“就是感觉。”
赤发的少女坐在她书桌前的窗沿边上,脚撂在外面,撑了个二郎腿托腮坐着。
关于这件事,佑莉已经训斥了她好几次,让她别走危险的地方。
不过看凯洛特的样子也没听进去。
佑莉叹了口气:“哈,感觉。”
她拿着那本书,沉默地盯着看了会儿,突然抱在怀里。
凯洛特:“看来我的感觉没有出错。”
佑莉抿着唇,三秒后破功,她扬起头,眼睛亮亮的:“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这本?!做祷告之前听修女们聊起这些,我心可痒痒了!但是又不能直接拜托神侍去帮我买,骑士也错过了,我还以为这周都读不到了呢!”
凯洛特垂头看着她,笑得温和。
“我就是知道。”她扭过头瞥了眼月亮,“神侍还会帮你买这种东西?”
佑莉竖起食指,小心翼翼道:“我偷偷拜托他的。”
凯洛特闷笑几声,再抬眼时,正好对上佑莉呆愣的模样。
“发什么呆。”
佑莉拿书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她一不知道怎么办,就喜欢这么做。
凯洛特的眼睛很好看。
头发也像是燃烧起来的宝石,好像有金子落在上面一样。
她有点喜欢。
佑莉支吾一会儿,突然把书籍塞到凯洛特手里:“你明天再带来给我!”
凯洛特:“…为什么?”
“我其实是有点想今晚看的。”
“那为什么要给我?”
“明天是祈祷日。”佑莉有些为难地说,“…我怕我看到太晚明天出错。”
凯洛特:“你的圣诗背完了吗?”
佑莉挣扎了一会儿:“没有。”
没有啊。
凯洛特思考了一会儿,“果然还是把教会烧了吧?”
佑莉噗通噗通跳的心脏啪叽一下摔了个劈叉。
她无语地看着对方,用两手食指打了个叉。
凯洛特耸肩,把那本书收在怀里。
她撑着窗台,大概是要走了。手腕暴起的青筋鼓动着,她悬停在半空,佑莉站起来,正扯着她的衣袖。
“怎么了?”凯洛特问她。
她看上去倒是一点不吃力。
佑莉想。
“你明天一定要来。”她嘱咐道,“要来见我,要早一点。”
凯洛特盯着她,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噗嗤一笑。她的眼睛眯起来,像是不自禁地回忆起了什么,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知道了。”她朝自己衣袖上黏住的手指抬下巴,“不给我书我也会来见你的。”
佑莉还是抓着她的衣服。
凯洛特开口:“我得走了。”
她受惊一般撤回手。
黑色的衣角翻飞,赤红的鎏金在空中停留了一瞬,转眼消失不见了。
少女怅然若失地朝空中伸着手,下一秒,她的门被敲响。佑莉心里一咯噔,连忙把自己的表情收拾好。
她走到门前,深呼吸了两口,打开了门。
司祭站在门前,眼神有些阴暗。
“今天怎么这么慢。”他问。
佑莉朝后挪了一步,露出书桌上摊开的圣诗:“我正在读明天的颂诗。”
“窗怎么开着?”
“晒晒月亮。”
大概是这样的回答听她说的多了,司祭也不吃惊。
他的视线在佑莉房内严密地扫过,湿腻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久到佑莉跺了下酥麻的脚,他才结束这场审视。
“明天的祈祷你不能出错。”他拍拍佑莉的肩膀,手指捏着她的胛骨,“即使没有尤安,你也不能出错,你要明白自己担负着多重的责任,你是与她最相近的人,应该能明白自己有多重要。教皇对你抱着巨大的期待,佑莉,你要替大家祈祷。”
又来了。
佑莉掐住自己的掌心。
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自己应下司祭的话,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拥有海蓝色眼睛的金发少女,那是王国的圣女,是为神祈祷,予人洗礼的神的代行人。
可那是尤安,不是她。
她没有海蓝色的眼睛,她的眸色要比海水深得多,她的头发不是金色的,而是比那更淡薄的,接近白金的颜色。
但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在意她是不是真正的圣女。
他们只是需要,狂热地把自己的渴求塞到她的嘴里,希望借此告知神,然后美梦成真。她走上祭台,背对着信徒,向神像下跪的那刻,喉咙里堵塞的东西几乎要使她窒息。
尤安,真正的圣女,死在了三年前的祈祷日。卢思主教转身,从千万人中挑中了她。五天期限里,她背了一整本的颂诗。
“圣女啊,请听听我们的忏悔,我们的愿望。”
她于是垂着眼,跪坐在帷幕后,听他们的罪,他们的忏悔,他们的欲望。
巨大的阴影在她头顶降临,祂使她俯下身去,与万千狂热的信徒对话。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
她闭上眼,指甲掐进手掌。
为什么不来救被教堂和圣灵囚禁的她。
-4-
“西境的战事告急,王国已经做好了从边境撤离的准备。”
“会有大量的难民涌进来。”卢思主教沉思着,“圣司们怎么说?”
传话的神侍低着头,颤抖着。
卢思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神侍抬头,满是不安:“说、说要出动救济团。”
…
……
“救济团?”
凯洛特坐在屋顶,店里为客人分装水果的是她捏的泥偶。她往里注的气能维持一周。而凯洛特自己,正啃着苹果听泥偶与客人对话。
“是啊,小凯洛特,你还不知道吧。”客人提起袋子,看起来很是满意,“听说天神和魔族打得不可开交,西边大部分的土地都给侵蚀了。西城的镇民可能得往回撤,等上个几百年才能回得去。救济团就是去撤离区给普通人做净化的,又苦又累,这工作也只有大司祭们能完成,呵,估计又得累倒一大批圣职者。”
凯洛特还没琢磨完这事会不会搭上佑莉,天际一道红光闪过,转瞬就刺到她的眼前。
那支箭被她逮住,停止时尖端离眉心只留了一寸。箭上附着传送符文,凯洛特辨认出这是她一位关系还不错的兄长的手笔后,激活了符文。
一阵波动在她旁边显现,没有惊动任何一人,也没有触动王城的保护法阵。
来者全身覆盖着羽毛,长了四对黑色的翅膀,没有脖颈,也没有人类所谓的头。宛如脊椎的躯干下生了三只足,但它只用一只站立行走。
凯洛特一开始见到这模样,还在好奇它要怎么走路。后来亚赫鲁斯朝她证明了,三足在平地上不用跳窜也能走得很好。
至于移动——它有翅膀。
以往亚赫鲁斯来找她总没什么正事,不过是来给她找点麻烦添乐子。但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的声音从腹部响起,如水波般扩散出去:“哟,看来还活的不错嘛,洁洛露尔。”
凯洛特瞥了他一眼:“什么事。”
“父神召我们回去。”
凯洛特这才正眼看他。
亚赫鲁斯不像在开玩笑,他翅膀尖抖了抖,像在伸懒腰一般,俶地张开四翼。暗影笼罩下来,将凯洛特整个盖住。他收起翅膀,似笑非笑地朝凯洛特伸出翅尖。
“该回去战场了,洁洛露尔。”
*
佑莉打开那本庸俗爱情读物,麻木地一页页翻走。
卢思正让人整理她的房间,佑莉用最快的速度把重要的东西全部收起来,锁进了随行的箱子里。
但,为圣女准备的箱箧,又能装多少东西呢。
她得走了,得离开王都,到危险遥远的西境去。
佑莉对此没什么抵触,她早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或是在圣殿祷告时被异教徒刺死,或是休息时被意外卷走生命。
死在西行的路上,或是在接近难民的时候,反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只是——
佑莉的眼中蓄满了眼泪。
她还没能和凯洛特道别。
她好喜欢凯洛特的眼睛、头发,对她说话的声音,触摸她的温度,她从来没感受过这些。
圣职者从来不会与她多谈论自己的生活,她们无趣惯了,纵使对外面有所期待,也不会触犯教堂的规范。
所以更不会有花,卷成一块的果丹皮糖,淡蓝色的风铃,老爷爷卷烟的纸。
而这些现在都装在她的箱箧里。
可她还没能把它填满。
书是最大的东西了,佑莉还是觉得不够。
她要怎么才能在惶恐漫长的路途中撑下去呢。书是不够读的,再怎么一遍遍地翻,还是不及见见她一眼来的安心。
佑莉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贪婪,像怀抱着半满糖罐的小孩。
一旦拥有了就想要装满,实在太不应该。
“【恶魔翻下的罪有一,名为贪婪。】”
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声音在耳边响起。
“【恶魔拿走人类的愉悦、快乐、圆满,于是人将消极、空虚、自我怀疑,得到欲望的他们便用欲望诱惑欲望,所以人将永生追求自己的欲望,直到坠入深渊。】
“【深渊是恶魔的巢,是怀疑的种,是要还的因,是归去的果。人与恶魔斗争,所以与欲望斗争,但欲是人缺的肢体,缺少肢体的人才能去到神的身边,所以人将永生地与欲望斗争,直到打开神的门扉,然后取回自己的缺刻。】”
她闭上眼,抱着凯洛特送来的庸俗小说,好像已经乘上了西去的马车。
“【贪婪是恶魔犯下的罪,而非人的罪。】”
佑莉埋着头:“而我将永生地,与欲望斗争。”
-5-
“你还有没有没做完的事。”
“我有要见的人。”
“谁?”
“……祷告时遇见的教徒。”
卢思眯着眼,省视她三分。
“可以,”他说,“安抚教众也是圣女的职责,但是你只有一个小时。”
金发蓝眸的圣女于是低下头,微提着垂下的袖边,朝主教行礼。
只是去告个别。
佑莉想。
我有好好地把行李收拾齐,最近很听话,卢思也接受了……一切都很好,没有问题。
佑莉离开了主教的房间,她随行的骑士正守在门外,见她出来,提起剑,朝她点头。
“你知道哈利娜夫人的店在哪里吗?”佑莉出了教堂后这么问道。
骑士有些诧异:“哈利娜夫人?她的店在靠近后巷的位置,离圣十字街很近。”
“请带我过去吧。”佑莉有些高兴。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找凯洛特。
…
……
“没有?”
哈利娜夫人听说圣女来访,特意从家里拿出礼服穿戴整齐才过来。
她有些困扰地托腮,“圣女所说的,名叫凯洛特的女佣,我确实没有雇佣过……不过最近店里很紧张,我确实动过增员的想法,最后因为战事物资调配搁置了。您也知道,我不止做买卖生意的。”
佑莉有些脸热,但更多的是恐慌。
她有了某种不好的猜想,与哈利娜夫人告别后,又拜托其实问了周围几家店铺的人,都没有人听说过“凯洛特”这个名字。
骑士为难道:“圣女…您是不是被欺骗了。”
佑莉恍然,她抬头,与眉头紧皱的棕发男性对视。
“我们回教堂吧,”她有些苦涩,“剩下的时间,我想自己待会儿。”
骑士当然应允了她的请求,甚至在内心不满地诅咒那个可恶的、欺骗了圣女的败类。
佑莉回到自己被收拾一空的房间,深吸了一口气。
装着“糖果”的箱箧早已被神侍拿上了马车,她只是找了个借口回来。与凯洛特相遇的那天晚上,太过激动的她拿圣诗在桌角上磕了道划痕。
佑莉在白日的阳光下摸过去,划痕还在。
她心里有点堵。
佑莉闭上眼,她其实希望是凯洛特欺骗了她,不然又何必相隔那么遥远的距离,每晚都来到她的窗前。
是梦吗。
佑莉想。
一场虚幻的、易碎的,在我哀求下降临给我的——
“扣、扣。”
两声沉闷的响声。
佑莉猛地睁眼,赤发的女性单足踏在她的窗沿,手扶着上方的框沿,俯身侧着脑袋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又或者是阳光太耀人。
她看见凯洛特有了一双金色的竖瞳眼。
佑莉伸手去够锁窗的闸,凯洛特勾着窗沿,给她让出开窗的空隙。
那里打开一条缝,她第一次踏了进来。
佑莉没想制止她,更何况凯洛特只是在她的桌边坐下。
她其实有点变了,手肘加装的护具,胸口装配的护心镜,背上的精制弓,露了半掌的手部护套,束到小腿的作战靴。
佑莉知道凯洛特和那些女孩都不一样,她没那么喜欢花,对动物也不感兴趣,手上有茧、不柔软,看人的眼神也很锋利。
佑莉自见她的第一面起,就觉得自己不太能讨她喜欢。她身边的人都喜欢她,因为她是圣女,是救赎,是传话筒,是替罪羊。
可凯洛特不是。
凯洛特不喜欢教会,这一目了然,如果不是为了找她,恐怕都懒得来这里。
这是她的原话。
所以佑莉也保有一丝希冀,她希望有人能喜欢她,不因为她是圣女,而因为她是佑莉。
可这一点很难,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教会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佑莉。
就像经历了上一任圣女死亡的卢思主教,背后念叨坏话说她背圣诗不够流利虔诚的修女,和用贪婪目光看人的司祭。
她好像有一点逆反心理,不想成为圣女,不想成为下一个尤安。所以在相遇的第一天,她就对凯洛特说了慌。
她说,我不是圣女。
可是她是。
凯洛特落在她的桌前,低头就能吻到她的呼吸。
佑莉想向她祷告,这是赎罪,因为她犯了欺骗人的罪。
她想,可她没能这么做。
佑莉听到凯洛特问她:“你要不要跟我走。”
佑莉愣住了。
“…我是圣女。”她声音颤抖,“我还有教会,听祷告的、接受洗礼的教众。”
“但你告诉我你不是。”凯洛特平静地看着她,“你可以不是。”
“……我已经是了,凯洛特。”她眼睛有些朦胧,兜不住而满溢出的某种感情在此刻彻底决堤,“即使我不信神,我仍日日夜夜朝祂祷告。我多希望我不是圣女,但我的愿望直到现在都没有成真。”
“你应该跟我走。”
佑莉觉得有些荒谬:“你要我信你什么呢,你短暂的出现,没人记得的名字,写给我的几个字的纸,不会响的风铃,对我的捉弄,还是送我的花。”
凯洛特就这样看着她,佑莉颤抖着,她让自己平稳地去呼吸,但好像没有办法。
眼泪要掉出来了。
好丢人。
自己好像一直在她面前失态。
佑莉抬起手臂,想要擦掉眼泪。
另一只手掌抚住了她的脸颊。
“我每晚都会来见你,你不会忘记我的名字,风铃会响,我没有在捉弄你,花是我一直想送给你的东西,以及——”
佑莉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一只温柔的手掌托起,她半抬的手腕被轻轻地捉住,打开悬停在空中。
凯洛特吻了下她的眼角,粘腻暧昧的气息黏着在她们之间,拉扯似地撤离。
她更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如同诱惑人坠落的恶魔的瞳孔,在她呆愣的注视中收缩。
令人心痒,想要后退。
好像在压抑什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说:“神不会听你的祷告,所以不要呼唤神。”
佑莉茫然地眨眼。
凯洛特的手指擦过她被泪水润湿的眼角,稍显粗糙的触感好像要按压到她的心脏。
那声音虔诚地像是要朝谁宣告一般,敲击在她的心上。
“我会听。
“你应当呼唤我的名字。”
-6-
“洁洛露尔。”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于是她转过头去,水珠溅到她的脸颊上,金发的少女踏着圣杯中涌出的生命泉水,笑着露出了恶作剧后得逞的表情。
神的女儿。
她眨了眨眼,用手掌擦掉自己脸上的水珠。
“你为什么不生气?”少女歪头,“我这样对他们做,他们都会生气,扬言要提着我的脚,把我从父神的身边扔出去。”
“…我并没有觉得生气。”她如实回答道,“只是在惊讶。”
“惊讶什么?”
“圣下竟然会跑到这里来。”
“我叫佑莉。”她提起裙摆,足尖撩过水面,“不叫圣下。”
没等到对面人的回答,佑莉又自顾自地说起来:“听说父神给你赐了新了名字,为什么,他不喜欢你现在这个名字?”
“我是神的剑,赏赐惩罚我都会接受——更何况名字。”
“啊——,令人费解的正论。”
佑莉松开白净如纱的裙摆,裙边落进水面,她朝那人的方向走了两步,踩上了绿茵的草地。
幼小的芽在她的足边生长,很快地盖到她的小腿。
她伸出手,抬起下巴:“抱我起来。”
于是被她的父赐名“凯洛特”的少女武神在她面前下跪,佑莉扶住对方的肩臂,在稳健躯体的庇护中腾空。
佑莉安娜觉得凯洛特这名字比洁洛露尔好上太多。她闻到了凯洛特身上的味道,像是灰烬和血,干裂的土壤,加上一点烧焦的木屑。
他们大概是才从与魔神作战的战场中回来。
佑莉想。
怀抱着她的表情冷漠的赤发少女,有一双比她的头发更为耀眼的金眸。
还不赖。
她晃了下腿。
于是,她问凯洛特:“你要不要成为我的剑。”
她不知道少女给出了怎样的回答。
因为梦境逐渐模糊,声音在摇晃的意识中远去,她好像隐隐约约听见对方给出了回答。
但是她却记不清了。
…
……
佑莉在狭窄的马车中睁眼。
她在昨日徬晚坐上了西行的马车,车队蜿蜒了几公里,没法承受长途跋涉的修女和一些驻守的骑士留了下来。剩下的司祭和主教,几乎都跟着车队踏上了旅程。
卢思本要乘上另一座马车,不知怎么,他最后选择踏上佑莉那架马车的车踏板,挤进了她的车厢。
“卢思主教…”
卢思一声不吭,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她。
佑莉开始后悔自己没能接受凯洛特的邀请。那段堪称叛教渎神的对话后,她们的交谈被前来敲门提醒她该出发的侍从打断。
佑莉记得那时自己一把把身前几乎贴着她的女人往回推了些,红着脸让她快点离开。
凯洛特应该对这一切都无所谓。
无论是她,或者教会的西征。
那双眼睛、她的神情,对一切都很疏离。不在意,不排斥,也不接受。
——就像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尽在掌控,所以从没害怕过。
可是她很害怕。
佑莉握紧了吊在胸前的六芒星坠饰。
她害怕暴乱,害怕贫瘠,害怕死亡。
梦里的女神站在永远圣洁、绿茵的草地里,神赐下的金色圣杯中流出生命泉的水,那是离神域最远的地方,也是少有的,要依靠泉水才能维持住绿意的缥缈幻境。
那里的所有都离她很远。
无论是安宁,平静,或是与她告别的少女。
她原来也是能像那样对凯洛特伸出手的吗。
佑莉垂头,贴着掌中的六芒星。
再有几日,西行的车队就会到达第一个受到污染的小镇。
卢思和她交代完那些消息,就在停驻休息的时候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朝佑莉扔下了一句话。
“你是尤安的替代品,她做不到的事,你做不到也没关系。”
后来她才发现,吊坠上染了血,那是卢思走后无法松开手的自己留下的东西。
…
……
瘴气会对人类的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它在人的体内结晶,然后血液难以流动,随之而来的是那块组织的坏死。
处理的人通常会刮下宿主皮肤表面形成的外溢晶体,然后存放起来。这是魔晶的一种,因为它带着人的血的颜色,又被称作血魔晶。
魔晶是魔力的聚集,血魔晶是死去的人的聚集。
佑莉在为受到瘴气污染的人作洗礼前,会按照教会的规定,让神侍先用刀刮去他们身体表面结成的晶块,带着已经深深值入身体的组织,连根带去之后,才会施下愈合的法术。
不明就里的民众还会连忙道谢,他们不知道,西征的车队与其说是为了救人,不如说是为了回收魔晶。
血魔晶会因为死去的宿体而失去凭依,而后停止“生长”,在魔力浓度地的世界溢散,然后消失。
佑莉麻木地处理起一具又一具“宿体”。
他们有的健壮,有的虚弱,有的开朗,有的阴沉。
但几乎是所有人,都会在她收回手,说“好了”之后,露出感激的笑容。
佑莉觉得恶心。
这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征途,王国像是献祭一般,贡献出了自己四分之一的国土。
人是无法参与到神与魔的战争中去的。
因为这是两个世界,两个量级。两个种族,两类利益。
教会的西征仍在继续。
宿体的数量开始减少,但感染的面积只增不降。他们已经进入到了战场的波及范围,越是接近战区,进行便越是缓慢。
她很少能见到活着的人的笑容,无论是手下的宿体,或是身边走动的神侍。
人的血不是冷的,它们粘腻,温热。佑莉觉得恶心,却在此刻深切地怀念。
双手触碰到的已经晶化的心脏,在微弱的搏动下,给手下的躯体供应了最后一丝热量。
他终于在心脏完全被取出的那刻停止了呼吸,已经失去温度的,僵硬的心脏,在结成红色的晶体后,将冰冷的温度传递给几乎麻木的圣女。
佑莉闭上眼。
她觉得恶心。
-7-
佑莉将那支淡蓝色的风铃挂在车厢的窗上,她相信凯洛特的话。可是西行之后,它没有响过一次。
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回到车厢后放松下来。佑莉拿出书,发现上面已经沾了血,有一页被水洇湿了。她回忆了很久,才想起那是自己的眼泪。
车窗被人扣响,佑莉疲乏到不耐道:“我要睡了。”
那人仍敲着。
佑莉咋舌,合上书,重重地拉开车窗。
月光下露出卢思主教的脸。
他消瘦了,原本就不饱满的面部更加凹陷下去。
“抱歉,佑莉。”他说,“我得向你道歉。”
她觉得莫名其妙:“有什么事您大可明天说。”
“我等不到明天了。”
“什么意思?”
“你没有意识到吗?”
佑莉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卢思主教扯开自己的衣领:“是,大概是这样,因为我们意识不到,更因为没有任何人说,能够净化瘴气的人不能免疫——我们也会被感染。”
他露出的皮肤表面已经凝成了一层黑色的结晶。
“并且比他们更甚。”
…
车队仍在西行。
卢思主教的失踪并没有在救济团里引起大的风波。并不是每个人都对这只队伍了如指掌,毕竟负责管理车队和引路的骑士来自王族,听说只有他们才知道最安全的路,于是教会的大多数人都听他们指挥。
佑莉一大早就受到了来自王室骑士团的关怀。他们同她说明,从今天开始,他们加大了她这只队伍的护卫人数,同时免除了她净化宿体的工作。
大多数的圣职者都不用做这项工作了。
佑莉嗤笑着。
因为现在已经遇不到活的宿主。
“我不会像卢思主教那样逃跑的。”佑莉垂着眼,自嘲道,“你们大可不用如此提防我。”
骑士队的队长朝她行礼:“还请委屈您配合,这是国王的命令。”
她对这一切都讨厌极了,像是在很久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被谁监管着,宛如笼中之雀般靠唱诗活着。
骑士队长背过身,在前行的队伍里逐渐远去。
她对着那道身影,突然大声地,用颂唱赞歌的声调诅咒:
“人是无法参与到神与魔的战争中去的!”
骑士队长回头,佑莉看见了他眼中的轻蔑和鄙夷。
她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圣诗说,人要与被取走的欲望做斗争。恶魔用欲望作诱饵,人要摒弃恶魔的诱惑,回到神的身边。
但斗争不是亵渎,更不是玩弄。
没有任何通往神的台阶是在践踏生命的基础上搭建的。
人是有了缺刻的神,但如果从别人身上拿走自己的缺刻,那人便堕入了深渊。
她坚信这点。
“我不信神,凯洛特。”她低声地呢喃,“但我永远相信挣扎在灾难与悲痛中闪耀的人性。”
好像有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古老的弦音,一下子唤回佑莉的思绪。
佑莉愣了一下,她抬手,轻轻地碰风铃的流苏尾巴。
她试探般轻声唤道:“凯洛特?”
风铃再次响了起来。
佑莉眨了眨眼,她突然笑起来,并且乐不可支。
她笑够了,把眼泪抹掉。
她把风铃取回来,挂在车厢里面。
马车夫告诉她危险,佑莉没有理。
她伸出指尖,戳了下蓝色的风铃。
“凯洛特。”
“呤——”
*
凯洛特拉满弓,箭簇上聚着压缩到极点的,以至于赤红色显出了几分灰黑的魔力。
圣拉杜尔在她站立的悬崖的后方捧着父神的书,杖尖挥出灼烧罪恶灵魂的惩戒火焰。
她的箭如四散的火星,紧随着金色的火焰,顷刻将战场整个点燃。
冲锋的号角吹响,她的箭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赤红的长矛。日耀的光明朝着翻滚的黑潭推进去,凯洛特跳入那方翻滚的浪潮,长矛刺中挥舞巨斧的魔人将领。
有人大斥道:“凯洛特!你这魔神的叛徒!”
她回头,用长矛刺穿了他的头颅。
污染了的血溅了她满身。
她不为所动。
于是有人说,将武神重新召回是正确的,父神永生。
凯洛特听见亚赫鲁斯的啼鸣,黑色的羽毛带着黑色的火焰坠向战场。
她提起长矛,突破魔将组成的防线,在恶魔的浪潮中拖出一条清晰的路。
魔神们站在将领护卫之后,露出轻蔑的神色。
他们挥动旗帜,丝毫不在意她的突围。
有人问她,你为什么回到天神的那边,明明已经堕神,又是为了谁回去?
凯洛特抬眸,与那空中举着镰刀长角的少女魔神对视。
“我将神的女儿从神身边虏走,”她说着,长矛消失在空中,“然后我堕落成恶魔。”
黑铜色的重剑在空中重组,凯洛特抓住它的剑柄,踏着已死的魔人的尸体,一步步走到空中的魔神面前。
面前魔神的战袍受到身后爆裂的腥风,鼓动起来,阴影笼罩在凯洛特的身上。
两人只差半步。
赤发的女人举起剑。
“我请求神,让已死的神的女儿复活。所以我重新成为了为父神而战的矛。”
魔神举起镰刀,她狂浪地笑起来:“所以你爱上了神女!”
剑与镰刀撞击切合,又交错撤离。
魔神讥讽:“你太可笑了,凯洛特!”
那双耀眼的金眸没有丝毫退缩。
魔神收敛了笑意。
在重剑横到脖颈上,斩下她头颅的最后一秒,她问凯洛特:“你如今在为谁而战。”
凯洛特垂眸:“我原是神的矛,如今是她的剑。”
血液溅出来,凯洛特让黑的堕罪的火焰燃尽同伴的躯体。
已死的魔神将回到天神的圣庭,作为新的神降生。在忘记一切,包括她为何堕落以后。
而她在寂灭的战场,无法祭奠已寂灭的魂灵的消散。
恶魔的父是神的父,因为恶魔本为天神。天神杀不尽恶魔,只能成就更多的,于是天神与恶魔将处于永远的交战之中。
她将神的女儿夺走,取走爱和神力,将一切掠夺,于是她堕落为恶魔。
神的女儿有了缺刻,坠落到人间,要与失去的欲望斗争,然后回到神的身边。
“我应当坠入深渊地狱,因为我犯了堕落恶魔的错。”赤发的堕落武神说。
恶魔有罪,其一名为爱欲,其二名为贪婪。而她用欲望诱惑神的女儿所缺失的欲望,成百上千次。
人的时间于神而言不过白驹过隙,弹指挥间。
而她仍旧贪婪着,像填不满的无底的深渊黑洞。
她确实是恶魔。
沾满血的重剑再一次挥出。
她在无尽的战场里,听到了佑莉的呼唤。
她说:
凯洛特——
凯洛特。
-8-
连绵去的那一片无垠的圣域,偶尔会沾染上武神的血。
佑莉觉得自己的大脑里好像有一个无底的洞,不停地吞噬着她的神志。
阻挡在她和至高神之间的,是被斩去双臂的赤发少女武神。
她的血流淌在审判庭的地面,蜿蜒着,扭曲着,逐渐化作一座囚笼,一个束缚她的法阵。
“凯洛特…”佑莉颤抖着,她想要上前,去接近那个跪在至高神面前的少女。
但是她无法走动。
因为她用以行走的双足已经被瘴气腐蚀,她无法再在神域生活,她不再是神。
“洁洛露尔。”至高神高坐王位,“你犯下了贪婪和掠夺的罪,你被爱欲迷惑,夺走了我的女儿,你可认罪。”
“我认罪。”
“我将剥夺你的名字,以及你提枪的双臂。
“你无法再度踏入神域。”
佑莉抬眸,她蓄满泪水的眼瞳显得灰霭,神的女儿好像失去了辉光,在此刻黯淡下来。
但神不会因此对她更加怜惜。
他说:“佑莉安娜,你将成为人,而不再是我的子民,更不是我的儿女。”
佑莉俯身,提起裙摆。
“是,”泪水滴下来,“我明白。”
神的女儿在为谁哭泣呢。
佑莉听见有神官在问,听见轻声的絮言,她闭上眼。
她被父神的阴影笼罩。
她能为谁哭泣呢,在这里受苦、受非议、受责难的,不只有那一个吗?
阻挡在她面前,天真地为她承担一切的她的武神。
她在为她的凯洛特哭泣。
…
佑莉拒绝了凯洛特说要抱她的请求。
“即使是魔神,在没有全部生出双臂之前,也是会痛的。”
她吻了下凯洛特的脸颊,那上面还沾着血,可她不在意。
“一点路程,我能够自己走。”
…
“凯洛特,你说我会成为什么。”
“……”
“农女,或是厨娘?唔——人间界有颂诗班吗?你说我去应聘能不能走到后门?”
“……佑莉。”
佑莉回头。
她们走在荆棘丛生的路上,她的小腿被侵蚀地几乎要全黑了。
凯洛特斩断了周围的毒草,给她清理出了一片勉强能算干净的空间。
佑莉被她牵过来坐下,凯洛特半蹲在面前检查起她的腿。
手指抚过的感觉基本都消失了。
佑莉不在意地想。
有点可惜,难得凯洛特都露出了这副表情,她却失去了知觉。
“没关系的,凯洛特。”
她用手心去笼凯洛特的下颌,顺着摸到了她的耳垂。佑莉的表情其实有点冷淡,像是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经历。
“我不会死的,”她说,“堕落的神就是这样,无数次、无数次地转生,直到拿回自己被夺走的东西。”
凯洛特对上她的双眼,佑莉看见那里面有悲哀,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但佑莉觉得,她的凯洛特左右不过想着那几件事。
“我不想回神域,”佑莉直接说道,“他们都是些循规蹈矩的木头。”
“你会过的很难受。”
“所以你要来找我,”佑莉抬手,去碰她的耳朵尖,“来爱我。”
不管多远,不管我是谁,不管我还剩多少的寿命。
不然我就不会被夺走爱欲,我就会回到神的身边,那时你仍然是魔神。
佑莉闭上眼。
她张开口,最后轻轻地叹息。
她不要变成那样。
*
西征的队伍抵达了此次行程的终点,最遥远的,同时也是最贫穷的村落。
“这里曾经叫格莱林,”骑士长同司祭说道,“不过战争以后,人基本都不在了。”
佑莉被人扶着走马车,她的双足开始僵硬,呼吸变得缓慢。身体表面还没有出现结晶,不过也离那不远了。
她大概快要死了,就算不在格莱林,也会倒在返程的路上。
这群征战的圣徒多半都会极快地消逝,在未明的丛林,或是荒凉的戈壁。
只要把人的躯体一扔,他们就会有无数脱罪的理由,报告给谁都无所谓,他们有的是人包庇。
就像这座已经陷入沉寂的村落。
和已经死去的人们。
谁能为他们申冤呢。
他们在营地周围休息,佑莉站在西边的一颗巨木旁,抬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数树干上裂开的条纹。
骑士长走过来就看见这一幕,如今气温不算高,但天气也实在谈不上凉快。
金发的圣女套了两层外衫,这让她看上去难免有些臃肿。
“圣女。”
佑莉回过头来。
她晶蓝色的,闪耀着光的瞳孔一如他们初次见面那样。
骑士长其实很好奇,在其他人早已麻木颓唐的如今,她是怎么保有这样一双眼睛的?
佑莉没有说话,骑士长只有再度开口:“您找我有什么事?”
“你是为了什么加入的救济团。”
“……这与您有关系吗。”
佑莉挑眉:“当然。”
毕竟她在思考着要不要把教堂的人赶走之后,在王国最北边的位置,把这些尸位素餐的人想要的东西一把火烧个干净。
在那些脸上狠狠地摔上一巴掌,哈哈,想想都解气。
不过,现在她也只是在脑中想想。
在付诸行动前,她叫来了骑士长,因为这个人最可能知道西征收集的血魔晶的作用,而她想要知道这些人们被算计的理由。
“我是公爵的独子。”骑士长回答道,“我不会背叛王国,国王下了御令,所以我出现在这里。”
“那么,第二个问题,王国为什么需要血魔晶。”
“……恕我无法回答。”
佑莉笑着。
她朝着骑士长挥了挥自己的手,撩起那上面缠着的手链,以及手链上被固定的血魔晶。
“你知道吗,作为储存魔力的魔晶,如果温和地对待它,那么它便温和地回应,如果给予它狂暴的能力,那么——”
圣女朝他掷出了那颗魔晶。
骑士长看见,它飞跃在空中,划出弧线,在跨越最高点的那刻,突兀地炸裂开来。
卷起的狂风和炽热的能量几乎将他狠狠地逼退两步,提前后撤的圣女眨着眼,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虚伪地走来,站在他面前。
“我埋下了这样的种子,他们会彼此引爆,现在去疏散大家也是来不及的。”她说,“现在你觉得如何,你愿意告诉我了吗?”
-9-
“疯子。”骑士长咬牙。
圣女歪着脑袋看他,很好脾气地笑。
他知道他没法拒绝了。
有人寻声赶来,骑士长把人挥退,他整理了下思绪,抬头对佑莉道:“你得到了答案就会安分下来吗?”
“这可说不准,你也知道现在选择权在我手上。”
‘得阻止她。’骑士长捏紧拳头,‘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家伙这么难搞。’
“我会等您做好决定的,”佑莉朝他晃了下手链,“就在这里。”
骑士长沉默了会儿,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件事整个西征的车队,只有我知道。”他的神色很疲惫,“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谈话点。”
佑莉盯着他的眼睛。
骑士长沉默地回应着,半晌后,他难看地扯了下嘴角:“我知道了,就在这里——但是得再远一点。”
佑莉捏紧手链,眯起晶蓝色的眼睛,瞳孔里倒映着他的面容,审视他的意图。
“如您所愿。”她最终说道。
骑士长没有走出去很远,他只把人往灌木稀疏的位置带了带,环视一圈后,颇有些不甘地开口:“您或许有听说过黑雾病。”
“…几百年前扩散到整个王国的灾变?”
“是。”骑士长颔首,“占卜师算出了灾难,于是向国王进言,他说,只有来自西境的血色宝石,才能为王国铸起抵御的屏障。”
佑莉沉默了。
她再抬头时,猛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那个男人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打算用剑制住她的行动。
她把手链掷出去,骑士长的行动被打断,她跑出去,余光瞥见他已经拔出了剑。
一道剑光斩断了她足边的树根,连带着枝丫也被劈断。
藤蔓丛生,灌木逐渐变得密集。
佑莉开始后悔起和他进了这片丛林。
她咬着牙,想着要不直接引爆那驾仓库——反正都是拉人陪葬!
【只有来自西境的血色宝石,才能为王国铸起抵御的屏障。】
…要拿王国人的命赌吗?
长剑掠过她的肩膀,钉如她身后的树干上。
佑莉闭上眼,身前的人影逼近。
“您是一位称职的圣女,我本来还在赌——看来是我获胜了,这场对决,”骑士长漠然道,“请您为王国献出生命吧。”
“要是我说不呢?”
“恐怕由不得您选择。”
佑莉望进他的双眼。
像酿坏的酒,在炽烈的暗色中酝酿出了灰暗。
他已经不再是自己了,失去理想与自由,长成王国的庸附,为王国清除一切障碍。
和凯洛特不一样。
“您在想什么?”骑士长疑惑道,“您确实很神奇,卢思主教曾经和我说,您是最适合成为圣女的人,但也是最不适合这个国家圣女的人——事到如今您还在等待奇迹吗?”
“或许不是奇迹呢?”
“…那是什么。”
骑士长把剑从树干上拔下,他高高地举起长剑,太阳在层层的树荫之上,隐秘的抵抗挣扎被阻隔,在透明与光明之外,佑莉却罕见地放松下来。
卧倒,在灌木与荆棘间打滚,她朝后退了几步,又避过一次。
但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他们的距离已经拉得很近了。
她想,如果现在呼唤的话,凯洛特能听到吗?在离那枚蓝风铃如此远的这里,连风都吹不过去,抵达不了的地方,她能听见吗。
在她漫长的远征和等待里,明明已经落空了那么多次。
她却还期待着,真是傻到不可思议。
“我在等待我的矛,我的剑,”她颇有些紧张地笑起来,兴奋和落寞交错碾压着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我希望她能听到我的祷告——”
请带我走吧!
我的凯洛特啊!
骑士长冷笑一声。
“国王在上,”他提起剑,“我将为您献上敌人的头颅!”
他这一击没能落下。
好像突发的耳鸣,从远处而来的扭曲的尖啸,尖锐的破空声转瞬抵达两人身边。
那一枚箭破开时空而来,刺穿骑士长握剑的那侧肩膀。
佑莉踉跄了一步。
她好像看见箭身上铭刻的符文,在浸染血的那刻,炸裂般卷起一道风。
她抬臂阻挡碎屑和灰尘,风落定的那刻,一双有力的手掌扶住了她的肩膀,然后落到她的腰间。
她被人从身后抱住,佑莉愣了两秒,而后涨红了脸。
“你叫了我的名字。”
细碎的呢喃带着温热的吐息,附在她的耳边。她被包裹起来,被稍微有些刺痛到她、还没能收起的魔力,在不知哪个战场沾染上的血腥气,前一刻还在与谁对战的滚烫的躯体。
她被这一切包裹起来。
“凯、凯洛特…?”
佑莉侧头,她颈窝被身后人的发丝弄到,有些痒,有些发麻。
她从因为血气而稍显湿腻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骑士长在一边喘着气,箭上不知附着了什么,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死去。
佑莉转过头,还没能再看上一眼,就被捧着脸改变了方向。
“他要杀你。”金瞳的女武神垂眸,不满又委屈道,“为什么要担心他。”
她右手的拇指擦在佑莉的眼睑下,缓慢地,厮磨地。
“我应该杀了他。”她说着,那双兽的竖瞳紧缩,她在兴奋,赤发上好像凝结着血,“然后你就会和我离开。”
-10-
佑莉抬手,碰触着凯洛特的手背。
凯洛特话音刚落,她就下意识地攥住了凯洛特的指尖。
“你要把我关起来吗?”她用脸去蹭凯洛特的手指,“就像他们一样。”
她向来知道如何安抚对方的情绪,这是她的本能,用自己柔软的一面去迎对方的刺,即使目标是她的咽喉,也能俯首作出归顺的样子。
这是求生的本能。
佑莉没能意识到这一点。
耀光的太阳高悬在穹顶,在细密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女武神收起了她的长矛。
凯洛特反握住了她的手。
“不、我只会为您实现您想要的。”
佑莉沉默了许久,自嘲道:“因为我是堕落的神的女儿吗?还是因为我是你寻找了很久的恋人的灵魂?”
凯洛特注视着她的眼睛。
佑莉的眼睛不总是宝蓝色的。
在某一次的转生后,她只留有了白皙的皮肤,那时候她跟随着农场的女主人,在一整片麦田里放声大笑。
凯洛特记得自己找到她的时候,佑莉正在麦堆上唱歌。
她很自由,比任何一次都要快乐。
于是凯洛特只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即使佑莉曾对她说,“你要来找到我。”
那天夕阳降临到了镜湖池边,泛起了一整块要碎裂的星屑,灿烂地像是要将她的灵魂给灼烧。
凯洛特坐在湖边最高的山岩上,她想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想。
‘大概是终于要结束了。’她对自己说,‘佑莉会回到神的身边,她总是被眷顾的,她是神的女儿。’
“喂!”
少女清亮的声音将她从沉溺的深潭中唤醒。
她的卷起的亚麻色的短发,如同秋日果树上簇拥的枝叶,鲜亮到发光的,能透出灵魂颜色的瞳孔。
凯洛特感受到自己那再次剧烈搏动起来的心脏。
沉重地,如同宿命般地。
降临在她身边。
…
佑莉大概是看到了她灵魂携带的记忆。只是之前她从来没问过自己。她或许也在不安,她大概也很害怕。
‘她会丢下我吗’、‘下一次还能这样顺利地如约见面吗’。
‘下一次她还会一如既往地爱我吗?’
这份会随着时间流逝的情感,在无尽、轮回的转生中,是否又被消磨到只有执念在坚持了?
她弄不懂这一切。
凯洛特不知道答案,但她面前这娇小、生命之火正熄灭的、即将消逝的灵魂,仍执拗地望着她。
这可以说是“爱”吧?
这份不为神所祝福的共犯的爱恋在螺旋交缠宿命线中依存。
好像在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就生了火种。
于是这火种扎根,在伊甸园里由莉莉丝见证,于堕落前结成无法挣脱的枷锁,牢牢地攀附在她们的身上。
那日佑莉安娜从圣洁的泉水中踏出,仍由双足被隐秘疯长的藤草缠上。
在她贪婪的,渴求的欲念中。
纯洁地、毫无觉察地引诱。
“我没有找过你,”凯洛特撒了谎,“我只是无法离开你。
“无论多少次,我都在向你靠近,然后无可救药地堕落。”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喜欢上你。
即使你的灵魂并不完整。
即使我无法辨认出你的皮囊。
一直如此。
…
她们离开了西境,朝着北方去,因为佑莉说想看看寒冷的土地里也能长出的红色的花,所以凯洛特就带她去。
她最终还是没有杀救济团的骑士长。
佑莉不觉得这是发善心。她身体表面结了很厚的痂,和血魔晶的样子还不太一样,佑莉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随它去了。
魔气的屏障从交战裂谷那边扩张来,逐渐罩住了整块西境的天空。
回到王都的救济团车队赶在最后那刻把血魔晶送到,构架法阵的那天,她们在很高的山上猎兔子,佑莉拖着僵掉的脚,在耳朵被逮住的、只能蹬腿的兔子面前大笑。
凯洛特从没问过她后不后悔——那家伙很少关心这种事。
因为她足够了解自己。
佑莉想。
但是也不是完全这样,就像现在,一个微妙的,蜻蜓点水的亲吻都能让她愣住,然后松懈下来。
兔子跑掉了,但没有关系,还会有下一只。
凯洛特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关于她的,不关于她的。
在身体完全僵化,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个仲夏夜,佑莉递给凯洛特一封信。
这是她瞒着对方写下的。
在火把她的躯体带走之前,凯洛特一直注视着她,她好像在颤抖,握着她的手发白,看起来不像个武神。
她好像第一次看见凯洛特这般脆弱的样子。
“别哭。”佑莉难得地止不住笑,“我以为你会习惯的。”
凯洛特哽咽地顶她的嘴:“这种事谁能习惯得了!”
…虽然确实是这样。
佑莉还想说些什么。
未出口的话凝固在嘴边,她抬起的瘦削的手臂,一掌能握住的腕骨。
所有的一切在这瞬间崩塌。
凯洛特埋在她消散的身躯上,她有点流不出眼泪。萦绕在两人身上的枷锁在消散地这刻更加紧密地束缚在她的灵魂之上。
她其实不想让佑莉那么痛苦地结束这一次的旅途,她希望她永远快乐,即使只有自己承受着一切,也未免不可。
风把佑莉存在的痕迹都吹走了,凯洛特茫然地抚过她曾躺的草坪,她想,这人再一次离开了。
下一次见面还要多久呢。
她还能在这场追逐中守护她多久呢。
*
掌控镰刃与烈焰权杖的女神问佑莉安娜,她问,你爱洁洛露尔的什么。
佑莉安娜摘了个卡巴拉枝桠上的黄金果,随手抛给镰焰的女神。
“坚韧、清明,”她冷到使灵魂发颤的眼神掠过每一寸土地,“和忠诚吧。”
“您那不是爱。”
佑莉安娜挑眉:“那你认为是什么?”
发尖泛红的女神无奈地笑起来,“您只是好奇。”
“好奇?”
“是的,好奇。”她说,“如同纯洁的孩童,对所有的一切都抱着平等的好奇。”
“那你可说错了,赫厉蕾艾。”佑莉用足尖去拨泉水。
水珠落到草地上,又顺着叶面滑落。
赫厉蕾艾只觉得她在逞强。神总是这样,更何况她是至高神唯一的女儿。
佑莉安娜是极特殊的存在,她糅合了所有的美好,于是生得仁慈又娇纵。她高傲地对待一切不喜的事物,罪恶的,贫瘠的。赫厉蕾艾以为洁洛露儿会是其中之一。
但她想错了。
“我偏爱她。”佑莉安娜扭过头,朝她笑着,“我想独占她,像个孩童那样。”
赫厉蕾艾察觉到一丝危险。
“神是无法占有任何东西的。”她试探着警告,“我们完整,且完美。”
“可我没出过圣庭。”佑莉安娜轻声呢喃,“我在圣庭的边缘见到了凯洛特,她过着我想象不到的生活——你能明白吗,赫厉,她是我缺少的那部分。”
“所以您仍不是爱她。”赫厉蕾艾否认道,“您只是想要她。”
“或许是这样吧,”佑莉无所谓道,“神是不应该生出欲望的。”
所以我已不是神了。
佑莉如此想着。
很早便不是了。
于是神的女儿在清寂的夜里颂诗。
她将祈祷,将去往她的恋人身边。
…
‘在我离开后,再打开这封信。’
她的佑莉这么和她说过。
她于是现在打开了它。
【致、我亲爱的凯洛特:
我勇敢的、守护我的神。
请不要在我离去后哭泣。
因为我没有办法吻你的眼泪。
所以,请留到我们下一次的见面。
那时,尽管向我索要。
我会赔偿给你,无论是一个,还是两个的吻,我都会给你。
这是我和你的约定。
你知道我们将会无数次地相恋,然后分离,但那之后还有无数次地相恋。
灵魂降临在世界的两端,你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来和我相遇。
我其实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因为不该总是你来寻找我的,我应该先爱上你,然后让你认出我的灵魂。
我要大声地呼喊你的名字,从很远的地方奔跑过来。
我要喊着你的名字,用最热烈的情绪,最纯真的感情。
我希望下次我能这样爱上你。
没有猜忌,没有犹豫,没有踌躇不安和退缩怀疑。
我希望下次我能这样爱上你。
我们会相遇的,不是吗?
就算有一次没有,也别在意,还会有下一次,下下次。
即使我回到了圣庭,我也会再次贪恋起你,所以不必担心。
我的凯洛特。
我会用我的一切,向你的灵魂靠近。】
决定写长!于是整理了下,变成完整的短篇了,可以当做正剧的前传看!
转世后的设定大概是 公爵女儿(伪)x传奇骑士(未来)的故事!
顺便一提和之前写过的 囚夜 是相同世界观,说不定会把莫琳和叶莉斯转世拉出来溜溜
感谢阅读!我们正剧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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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圣女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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