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青枝》蝉序

22、第二十一章

　　令玉眠意外的是，回养心殿后，陛下命她在暖阁候着。屋中炭盆烧的很旺，她端正坐着，身子被烤的暖烘烘的，心却莫名的紧张。

　　月正浓，轩窗框出的一方景色极美，这样静静的坐着，竟生出不切实际之感。

　　她的身旁，还放着整齐叠好的氅衣。

　　窗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玉眠回神，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十分不自然。

　　“玉眠姑娘，你在吗？”

　　原来不是陛下……

　　说不上来的失落让玉眠愣神片刻，随后回道：“我在呢，你进来吧。”

　　一名养心殿的老宫人提着食盒走进来，面上虽然带笑，却显得有些疲惫。

　　玉眠前一段时日不在御前伺候，做的活都由这位李姑姑分配。虽不知她手中提的是什么，玉眠仍带歉意说道：“这么晚了，劳烦姑姑跑这一趟。”

　　“姑娘别这么说，这是我该做的。”她说完将食盒放在玉眠身旁的小几上，又利索的打开。

　　香味和热气瞬间弥漫。

　　“扁食？”玉眠惊道。

　　“是啊。”李姑姑点头，眼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艳羡之意，她道：“玉眠姑娘还真是好福气，日后可莫要忘了我这个带过你的老人。”

　　玉眠以为她是在打趣，笑说好。

　　“你还真是个……”李姑姑叹了口气，明显也从玉眠的表情里看出她没想那么多。她自己年岁不小了，没能出宫，一直想着能傍上谁富贵一把，眼下觉得玉眠便是个好的。

　　“怎么了？”

　　“你还真是个傻的呀。这扁食是陛下亲自吩咐送来的，还准许你住在这东暖阁，这说明陛下看中了你，可别怪我多嘴，你要把握住机会。”她说完后又紧张兮兮的往外头望了一眼，干脆坐到了玉眠边上，“养心殿的事，我们这些个奴婢从不敢往外传。陛下眼下喜欢你，你就要抓住机会，莫要等到时候满宫流言，陛下再厌恶了你。”

　　“姑姑千万别胡说。”玉眠虚捂住她的嘴，仍因为她嘴里的那句陛下喜欢你而慌了神。只能下意识的否认道：“不可能的。”

　　“你年纪小，看不出罢了。”李姑姑自信道。

　　“不是的……”

　　她想说当真不可能，陛下绝不会喜欢她，却说不出口。是她自己也想欺骗自己了吗？

　　“瞧着你只有十四吧，也是小了些。”

　　“姑姑，我十六了。”

　　“十六了？竟看着这般小。”李姑姑又认真打量起她来，“瘦了些，样貌是好的。这些年陛下身边从没有过贴身伺候的宫女，你是首个，定然是不同的。还不明白吗？哎呀，先前我都不敢分你累活。”

　　玉眠垂下眼睑，她没想到李姑姑分给她轻松的活竟是这个缘由。

　　“姑姑，您别说了。”玉眠的语气无端的抵触起来，她垂下手道：“我受不起的。”

　　“受得起的。”李姑姑自然的挽过她的手，眼神不经意滑过她的眉眼，略蹙眉道：“我看你这双眼睛竟好像……”

　　话还没说完，李姑姑便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吓的一缩，她冷不丁的朝外看。

　　赵怜筠逆着月光走来，冷峻的面庞一半隐于黑暗中，看不清，却叫人恐惧不已。

　　“陛下……陛下饶命呐！”李姑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跪下来，竟不断的掌起自己的嘴来。

　　玉眠也吓了一跳，立马随着李姑姑一并跪下。

　　“奴婢不该多嘴的，求陛下饶奴婢一命啊。”李姑姑不知道赵怜筠听见了多少，但不论听见了哪一句，她都犯了养心殿的大忌讳。妄议主子……教唆他人……

　　玉眠能感受到赵怜筠从她身边走过，带过一阵轻轻的风，是冷的。

　　“滚。”赵怜筠斥道。

　　“奴婢这就滚，这就滚！”李姑姑猛嗑了三个头，连滚带爬的出了暖阁，玉眠深深的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还好……还好陛下没有罚她。

　　“还看什么？”赵怜筠的声音低哑，“过来。”

　　玉眠似乎能感觉出赵怜筠不高兴，带着一些烦躁。她起身，走到赵怜筠座前。

　　“为何不吃？”

　　玉眠知道赵怜筠是在问那两盒扁食，其实是因为与李姑姑说话，但她没敢这么说。

　　“是奴婢不饿。”

　　“吃过了？”

　　玉眠下意识摇头，又立马点头。大渊除夕夜里会吃扁食，宫女可以自己去尚食局领，她没去。

　　前些年一直没吃过，她习惯了，所以今日也忘记了，忘记了她也可以去领一份扁食吃。

　　赵怜筠抬眸道：“看着胆子小，却有胆子骗朕。”

　　“奴婢不敢……奴婢……”玉眠正欲说，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行了。”赵怜筠淡淡开口：“去吃。”

　　玉眠羞红了脸，应声后在小几前坐下后，偷偷往赵怜筠的方向瞄了一眼。

　　他正支着额穴假寐，浅色的唇轻抿着，眉间也未舒展开，泛着淡淡的愁。也许是见他阖眼，玉眠没舍得挪开目光。

　　今夜是除夕，陛下为何一直不高兴呢。

　　下一秒，她忽然撞入了一双淡漠的眼眸。

　　玉眠心虚的低下头，正欲认错，赵怜筠开口了。

　　“再不吃便凉了。”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没有斥她，没有责她，仅仅是这样一句话，不需要过多的情感就已足够温柔的一句话。

　　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也很久才从紊乱的呼吸中找回自己的声音。

　　“多谢陛下赏赐。”

　　咬下第一口时，眼眶已然酸涩。

　　咬下第二口时，玉眠被硬物硌住，她低头查看，发现是一枚钱币。

　　尚食局包扁食时也会挑选几只放入钱币，谁吃到便寓意新的一年会大吉大利，宫里的人为了讨个好兆头，也有自己往里头塞的。

　　小时候，为了让她吃到含钱币的扁食，父母都会特地将它们挑出来，放进她的碗中。所有含钱币的扁食都被她吃到了，她还傻呵呵的以为是自己福气大，命好。

　　不，她的命一点也不好。

　　她迟钝的取出钱币，吃下最后一口。再去夹下一个。

　　再次吃到钱币时，玉眠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赵怜筠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她盯着咬了半口的东西，竟眼含热泪。

　　他不解道：“哭什么？”

　　玉眠这才意识到陛下还在，她不能再失态了。

　　“奴婢觉得……很好吃，一时情不自禁。”

　　赵怜筠皱着眉，显然没想到她竟因一口吃食而哭。

　　“嗯，吃完。”他重新阖上眼道。

　　这一夜，月明星稀，偶尔有风穿堂过。几盏灯，一炉火，赵怜筠在上方坐着，玉眠默默流泪，吃完了盒中所有的扁食。

　　十年后，又有人在她的碗中放入满是钱币的扁食。

　　她的泪流向何处，流向过去的自己。

　　＊＊＊

　　李姑姑死了的消息，玉眠第二日醒来后才知道。

　　她竟死在了新年第一天，原本应该是喜乐融融的一天。

　　她见过被抬往乱葬岗的死尸，却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仍然不住的呕吐起来。

　　她实在无法将昨夜同她说的头头是道的李姑姑和今日的死讯联系在一起。在宫里，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主子一个眼神便能叫人吓破了胆。她以为李姑姑能幸免于难，却还是没了，像一株草，踩一脚便死了。

　　太过轻易、太过普通。人命好像是宫里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但这也许就是将来她的宿命呢？

　　死在某一日，甚至不会有人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