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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似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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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公主先曹太后回到梁宫内,向皇帝宫里的宫女一问,才知道皇帝去了御马厩,等她到御马厩的时候,果然见到皇帝一个人站在马厩旁,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都站的远远的。
这位传闻中爱好风雅最厌污浊的梁天子,此时却一身常服挽着袖子给那匹叫“追鹰”的红鬃马梳洗鬃毛,丝毫不避讳马厩的异味。
明珠公主知道四周都是他的人,所以也放松了下来道:“皇兄?”
她捏着鼻子站在马厩前道:“这些有马奴们去做就行了,皇兄何必亲力亲为。”
“明珠,你不懂,这也是一种乐趣。”
转过头面向她的是一张俊美非常的面孔,俊美到让身为公主的明珠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会为之一窒,这几年诡谲凶险的经历早让他褪去了从前雌雄莫辨的柔和,而是另一种凌厉张扬的俊美。
笑的时候自然还是温和的谦谦君子,让外头那些人以为他仍然软弱可控。可不笑的时候,不笑的时候明珠是见过的,当年谈忠华为了皇兄而死,那刺客被暗卫押到了他的面前,披着大氅的男人拿帕子掩着嘴巴咳嗽不停,他似乎很认真问:“你们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人是吗?”
不等刺客回答,下一秒他就直接从墙壁上拔出长剑挥剑砍断了对方脖子,无头尸体缓缓倒下,鲜血溅上了他如玉般的面孔,也溅上了闯进来的她的裙摆。
她没有被吓晕过去,整个人却仍然止不住颤抖:“皇兄?”
那日是她第一次见皇兄发怒,往日温和的眸子透着血色,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匹狼。
那匹狼向她走近,她吓得后退,他却蹲下身用手帕将她的去擦拭她裙摆上的血迹。
“脏了。”
“明珠,别害怕我。”
他的眼神透着痛苦,因为这眼神她一下子她忘记了害怕,她蹲在地上只是抱住他哭道:“明珠不怕,明珠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知道他身上背负的太多,她知道在朝堂上他要面对太多的压力,她也知道谈忠华的死对他打击有多大。
那是看着他们两个人长大的老太监,一生为了元氏鞠躬尽瘁,没想到却在即将离宫颐养天年的时候为了元启稷死了,难怪皇兄会如此愤怒。
换做是她,也会恨不得背后之人千刀万剐。
她更加钦佩亲昵元启稷,总是询问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可他却摇头笑只让她保守秘密,所以时至今日,也只有她知道皇兄并不想表面上那么软弱。
她忠诚的守着这个秘密,期待皇兄坐稳皇位的那一天。
元启稷刷马鬃的动作很是熟练,明明身处脏臭的马厩,他却像待在最温暖芳香的宫室一般,那只阳光下握着马刷修长瓷白的手,也曾取人性命于瞬息之间。
“乐趣不乐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后即将回宫,皇兄你的麻烦要来了?”
明珠公主上前想要抚摸一下追鹰,但它脾性怪的很,她一近身它就开始摇头踏地开始躁动不安。
明珠被吓得向后一闪,元启稷起身拍拍追鹰的头,它这才奇异的安静下来,乖乖把头伸过去让公主抚摸。
明珠边摸边训斥它:“一点都不听话,等下罚你去做最辛苦的马,让你去拉夜香。”
元启稷在宫人的伺候下洗净了手,这才落下袖子问道:“往常不是都要小住三四个月吗?如今才多久就要回来?”
“还不是皇兄把那几个宫女退回去了,母后听了生气的很,只等回宫之后要重新给皇兄你再选些宫女呢。”
“随她去吧。”反正他是一概不收的,早有一天母后会明白的。
他如今只关心眼前的妹妹,伸手将她发中一支歪了的金钗扶正道:“那你呢,你出宫玩的可开心。”
明珠抚掌笑:“开心,我认识了一个妹妹,最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
皇帝不在意她认识了谁,却也捧场问:“哦?谁家的姑娘?怎么认识的?”
“就在母后的莲溪别院,皇兄你一定不知道她是谁!”明珠公主卖了关子想让皇帝猜一猜,皇帝猜道:“是舅舅府上的。”
见明珠公主摇头,他叹道:“朕也猜不出了。”
明珠贴在他耳边小声道:“是姨母的弟子,就是母后那个早夭的小妹,原来她这些年一直都活着,这几日才让弟子来看母后。”
听到涉及惠安师太,皇帝原本云淡风轻的态度突然重视起来,他看向明珠公主眼神疑惑道:“出家人?”
“不,不是出家人,只是惠安师太的弟子,她父就在朝为官,叫什么颜……颜知文!”
元启稷知道这个人,不是其才能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他和秦王一党走的很近,广成六年的进士,原先也算是个清正的人,只是许是在五品官的位置停了太久所以生了急心,这几年他常在秦王面前凑打转,为秦王也办过几件违逆初心的事。
权力迷人眼。
元启稷想到这里就对明珠新认识的朋友兴趣平平,可明珠公主无意之中的一句话却勾起了他的好奇。
明珠公主说:“成壁妹妹实在不同,虽然是闺阁女子,可是对天文历法的了解一点都不比男人们少,瞧着倒可以和钦天监里的人有的一比。”
她这话让元启稷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那个未曾蒙面的女子身上,他想,这世上有几个女子会热爱天文历相?而她会不会继承了她师父的衣钵有一些特殊的能力。
这几年他寻遍南方地界,暗访眉间有红痣的女子,可几年下来无数的画像雪片似的送到他面前,他看的第一眼就知道不是。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当年惠安师太会不是是故意骗他的,骗他说她在南方,为的只是把她藏起来。
可是这到底只是他的一种猜想,他并不敢妄下论断,但今时今日明珠公主的话就像久旱之后的甘霖,落在干涸已久的土地上,催发了深埋土壤中的那颗种子,他任由其生根发芽疯似的生长。
他想或许自己也该去会一会惠安师太这个弟子,看看在她师父那里得不到的消息,在她那里能不能探听出来。
他送明珠公主回她寝宫路上,明珠公主还在抱怨:“母后又让我伪装身份,又不让私下去找她,却又和我说很快就能见到她,我怎么知道这个很快是多快?”
“很快。”元启稷抬头望向天空,日头在空中耀眼的滚烫,秋老虎的余威实在让人不喜,他看向明珠公主疑惑的视线答道:“半月后是舅母的生辰,届时母后大概会让你在那里见她。”
明珠公主对他这话半信半疑,只是等太后回了宫,召她来寿康宫来相见的时亲口对她说:“半月后你舅母生辰,我会让她给颜府送请帖,到时候你可以去见成壁。”
她听后果真就觉得皇兄料事如神,竟然连这些都能猜得到,她没抑制住自己的喜意问曹太后:“那我还要掩饰身份吗?”
曹太后摇摇头:“做回你的公主吧,明珠,我们是不可能一辈子在那孩子面前掩藏身份的。”
听了她的话明珠公主不由又有些落寞忐忑,那几日平等身份和别人相处的感觉实在令人愉悦,如今一朝又要在人前做公主,她多怕让人怕她,畏她,利用她。
可也知道母后说的是事实,她也只能希望到时候颜成壁和其他人不一样,要是她和别人一样别有用心,那她也只能把那几日的相处当做一场黄粱一梦。
……
颜成壁回府的日子过得很是平淡,平淡到让她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在莲台寺,可她透过半开的窗看见外面丫鬟婆子聚在一起叙话谈笑,就知道这里到底不是莲台寺。
如今在她院里伺候的,除去望月探星和柳莺三个,其余都是她回府后新拨来的,老太太那边送来的素秋,太太那边送来的小玉,还有云姨娘送来的叫雁儿的丫头。
加上几个做粗活的婆子,算起来她院子里也有十几个了人,比起颜府另外几位姑娘那里多上许多,可是多又有什么用,她将手上的书卷翻了一页想:谁知道她们是不是各个都心怀鬼胎。
回来的头天晚上颜知文来看过她一次,时隔三年这对父女再一次见面,并不是有多温情的场面,事实上在颜知文见到她的第一面他脸上含笑的表情就冷淡了下来,他凝望她面孔许久,那种眼神颜成壁很熟悉,前世她就经历过一次,那时刚回府的颜成壁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对自己慈爱的父亲突然对自己像变了个人一样冷淡,还为此哭病了一场。
如今她却知道了,自始至终颜知文都只是把她当作替身,当作他房内那副画像少女的替身,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大概能猜出七八,无非就是年少时的表妹半路早夭成为他心中的执念,偶然发现她这个庶女和对方小时候十分相像,不禁就这样移了情。
这情说重也重,说轻也轻。重时将颜成壁捧成掌上明珠,轻时,竟然也可以将亲生女儿当作向上爬的工具。
被人当做替身让颜成壁恶心的几欲吐出来,等到颜知文不咸不淡的问了几句离开后,她才忍不住偏头直干呕,望月忙端来痰盂,可她干呕了好几下都没吐出什么东西。
“怎么好端端的就这样了?莫不是吃坏东西了?还是着凉了?”
颜成壁接过探星递过来的清茶漱了口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心里犯恶心。”
恶心她这一生自始至终都在被人利用,自始至终都被困在墙内出不去,从前在颜府的这堵墙里,后面在秦王府后院的墙里,就连死后也许也是被埋在宫城下的某个地方无人在意。
她忽的开始思考惠安师太生前留给她的话,她或许真的可以离开这里,改头换面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外头忽地传来一身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墙壁上,颜成壁警觉的望向窗外,给望月使了眼神,对方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放轻脚步出去查看。
很快望月便进来低声道:“是负责做浆洗的李婆子,奴婢去看时见她正往自己房里走,只怕刚才就窝在窗下听墙角了。”
颜成壁低声道:“先不用管她,看她日后还能翻出什么风浪。”只是又嘱托三个丫鬟:“这些时日,你们都警醒些,别被人听去闲话了。”
“也多注意看她是谁的人,我日后也好找机会发落。”
几人应下,这件事暂且这样放下。
颜成壁回府最高兴的不是别人,正是亲弟弟颜永榆,她一回来,颜永榆就缠着颜成壁陪他放风筝。
十岁的男孩子如今正及颜成壁肩膀高了,样貌最是白玉一样的精致。他们两个都是专挑父母身上好的地方长的,颜成壁像云姨娘多一些,颜永榆就像颜家人多一些,就连罗老太太都说:“永榆倒和他祖父年轻时很是相似。”
颜成壁在罗老太太的院里见过祖父的画像,画中男子一袭青布衫,相貌却十分俊秀如玉,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她又瞧着弟弟,弟弟相貌也生的好,若是长大必定不知有多迷人。
只是她没见过他长大后是何模样,更不知道前世里颜永榆有没有成功长大。
她发了呆,颜永榆大声唤她才反应过来,她抬头往天上瞧,只见两个人的风筝缠绕在了一起,她忙左右轻扯想让风筝分开,不想一阵风吹来风筝线一下子就绷紧挣断了,颜成壁只能眼睁睁瞧着两个风筝被风吹到了东边。
颜成壁扭过头,只见颜永榆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控诉她道:“那是我亲手做的风筝。”
颜成壁忙牵起他的手安慰道:“姐姐这就让人去把风筝捡回来。”
颜永榆却不肯,非得要拉着她亲自去捡,颜成壁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往东边去找,只是一路找过去都没有见到掉落风筝,直到穿过一片竹林瞧见了一个小院子,这才没有路可以走了。
时间已经入秋,竹林也败落了不少,看着也是萧索,只有那院子门上匾额写着“催春庵”几个字。
催春庵的大门白日紧闭着,像是无人居住,颜成壁鲜少出自己院子,便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还是颜永榆拉着她的手告诉她道:“这里住着文表哥,但这时候文表哥只怕没在,姐姐随我进去拿吧。”
不等颜成壁反应,他就大力敲着门,才敲了几声,大门就从里头打开,门口出来一个男子,手里拿着的两只风筝不是他们的又是谁。
“文表哥原来在家?”
颜永榆显然和他很熟悉的样子,一下子撞进了他的怀里抱住他的,文澄明也拍着他的肩膀表示亲昵。
算上上辈子那一次,这是颜成壁第三次见文澄明,上辈子那一次文澄明来去匆匆不等她仔细瞧清楚,只知道对方品性高洁。
这辈子初见她就晕了过去,所以便更加不知道对方是何模样了,所以直到如今她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文澄明。
他身形清瘦高大,身上穿着青色襕衫,头上戴着黑绉纱的儒巾,明明是最普通的学子装扮,可因为其面如冠玉气质出尘也显出一种飘逸高雅的感觉。
"见过表哥。"她屈膝行了礼,文澄明也反应过来推开颜永榆及时躬身给她回礼道:“三表妹。”
“表哥住这里?”
“是,这里清净,方便读书,所以求姨母让我搬到了这里。”
颜成壁知道他在准备明年的春闱,所以便也理解了对方的行为,她倒依稀记得文澄明在明年的春闱一举夺魁,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了殿试拿下了探花的名次。
“表哥既读书,我和永榆便不打扰表哥了。”
她一把拉过颜永榆便欲走,另一边文澄明却拉住了颜永榆的另一只手,颜成壁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面露疑惑。
文澄明淡淡道:“表妹的风筝忘记拿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颜成壁的脸一热,忙松开颜永榆的手去接风筝,“是我糊涂了,差点忘记,多谢表哥提醒。”
风筝回到了她的手上时她才瞧见上面有些不同,颜永榆做风筝的时候用的是素色的纸,纸上并无什么颜色图案,如今却多了两句诗,她轻声念出来:“愁云凄凄掩辉月,风雨潇潇马蹄疾。”
“表哥心里有烦心事?”
“未,只是随意写写罢了。”
随意写写怎么偏偏写出这样苦的句子来,颜成壁知道他不想说便也不问了,只是见他神色清冷,一如前世一样冷漠,便觉得当年颜成璎误会对方喜欢自己显得愈发的可笑。
这样想着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文澄明瞧见她秀美面庞上的小小梨涡默默移开了视线远眺向她身后的地方。
“表哥的诗很好,只是不见后面两句有些可惜。”
“才疏学浅,未得下两句。”他眼中透出些许歉意:“仆人捡来时我并不知道是表妹的风筝,无意间写了诗上去,还请表妹原谅。”
颜成壁笑:“没关系,这两句诗好,我很喜欢。”
她说出“喜欢”二字本是无心,可落在文澄明的耳朵里却让他不自觉红了耳朵,他面上仍然故作镇定,可颜成壁眼睛尖一下子就发现了他的羞意。
这才意识到,这位看似清冷寡情的表哥其实意外的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