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凉烟》椒盐橘

3、第 3 章

　　慕凉烟

　　（一）

　　慕凉烟人如其名，薄凉，如烟，让人捉摸不透。

　　早些年，慕凉烟其实不叫这个名字，原名已经被她深埋在记忆里，这辈子都不会再拿出来示人。

　　原因只有师尊知道。

　　被师尊从火堆里捞出来的时候，慕凉烟也才六岁，她是京城某个亲王府里的长女，按当朝制度，也算得上是个郡主。

　　可叹命薄，不过度过了六年的安稳日子，世代簪缨，一朝倾覆。

　　偌大的亲王府被数十把火烧了个干净，半个京城的夜空都被染成红色，真相如何，众说纷纭。

　　整个王府，死的死，逃的逃。慕凉烟是侥幸存活的那一个，她改了名，随师尊入了山，习得一身本领。

　　十六岁前的慕凉烟，与现在的性子完全不一样，虽也沉默寡言，但她目光里带着狠厉，直到她打探到仇人的下落，然后手刃了十个幕后谋划者。

　　最后一个敌人归西的时候，皇城最华丽的宫阙起火，举国同悲。

　　慕凉烟全身而退，归隐山林，放下了一切执念，专心剑法。

　　师尊曾说她是十年难遇的旷世奇才，她确实是，但她已经不再眷恋红尘，不争名利。眼中的戾气退去，周身的清冷气息越来越浓烈。

　　与青顶峰生徒想象中“不擅交际”的印象不同，慕凉烟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比青顶峰任何一人都多。因此，林九儿也不过是她人生中毫不相关的过客。

　　初见林九儿时的一句“带她回山”，也不过是想到了六岁时的自己。

　　何况自己的师尊确实有到处捞人的习惯。自己的每一个师姐，都是师尊从各个地方捞回来的。每个人都背负了一身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只有师尊一个人知情。

　　捞走林九儿时她恰巧在场，所以林九儿的身世，慕凉烟和师尊都有耳闻。

　　除了大师姐和慕凉烟外，其她的师姐，喜欢云游四方，或自立门户，已经不在青顶峰了，这些都是经过师尊首肯的。

　　最初林九儿变着法子在竹林外送东西时，慕凉烟并不在意，日子长了，也就习惯了。

　　但这个师妹每次总装作刚到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些好笑，雪地里一大片混乱的脚印，揭穿了这个师妹拙劣的谎言。

　　林九儿总在她面前装乖，但在其他同门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慕凉烟是有听师尊提起过的。只不过自己长这孩子十岁，况且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她没有放在心上。

　　林九儿对自己的感情，慕凉烟其实有所察觉，但她刻意忽略。尽管慕凉烟不在意世人看法，但在这件事上，却是个不愿动情的人。

　　杨湛那件事，慕凉烟最初并不想理会，同门打了架，伤了人，跟她没有关系。杨湛说了些什么，传了些什么，她也并不在乎。

　　但林九儿比她在乎，也比她看得透彻，造谣的人不受责罚只会滋长恶意，她没法自欺欺人。

　　师尊让她去看看林九儿，她恰巧无事，那就去看看吧。

　　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时，慕凉烟才反应过来，这个小野兽一样的孩子，已经飞速长大了，不再是当初刚抱回来时小小软软的模样。

　　于是她心情好了点，愿意和人多说说话。

　　但是林九儿不会说话，于是单方面交谈了几句，她便觉得不适应想要离开。留在这儿也多半是沉默。

　　被林九儿拽住手腕的那一刻，慕凉烟有些怔愣，她不喜欢肢体接触，跟她的洁癖一样，这种排斥是与生俱来的。

　　但是她强忍着没有挣脱，结果发现九儿的触碰，好像也没那么令人生厌。

　　离开了林九儿的屋子，慕凉烟察觉到手腕还是温热的，这种温热不是源自于她本身，而是属于另一个人，这种感觉让她感到陌生，但好在她不排斥。

　　算了，以后对这孩子好点吧，看她怕自己都怕成什么样了。慕凉烟心想。

　　此后的日子不咸不谈，慕凉烟的剑法越来越精进，有时候她会想，自己余生也不出山了，不惹红尘，也可能不会收门徒，练这么好做什么用。

　　但这种念头可能一年也就冒出一次，练剑是她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她乐在其中。

　　至于林九儿，慕凉烟心情好时会和她说说话，但大多数时间，慕凉烟的心情都和时光一样，平淡如水。

　　她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老死。

　　但很可惜，江湖上一旦有了冤仇，便会冤冤相报，不死不休。

　　山门被攻破的那一天，正是林九儿的生辰。

　　那天清晨，竹林外，林九儿兴冲冲地邀请慕凉烟去参加她的生辰宴，慕凉烟拒绝了，尽管林九儿只邀请了自己和师尊。

　　林九儿看起来沮丧得不行，攥着纸条，耷拉着脑袋跑走。

　　但没过多久，她便急冲冲地跑回来，一脸决绝地拉着慕凉烟的手腕，往竹林里逃。

　　慕凉烟这才注意到，林九儿的后背上，都是血迹。

　　可惜晚了一步，从前门飞檐走壁而来的百余人，团团围住慕凉烟，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武器。

　　“十二年了，你躲在这里！还我父亲命来！”为首的一个青年男人，红着眼睛嘶吼。

　　林九儿不明就里，慌张地拦在慕凉烟的身前，后背的血迹蹭了慕凉烟一身。

　　慕凉烟把这只受惊的小兽拉到背后，然后抽出了手中的剑。

　　剑刃一出，身形已动。

　　青年男子只挡了十招，手中的剑便脱手而出。

　　“就这水平也想报仇？”慕凉烟开口，一张动人心魄的脸说出了最蔑视的话。

　　青年男子暴怒：“一起上啊！”

　　原本站在一边想让青年手刃敌人的帮手们，这才反应过来蜂拥而上。

　　一个人是不可能打得过百个高手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呢？

　　林九儿发了疯似的，抽出自己的剑，朝人群中砍去，竟也给她刺伤了几人。

　　师尊呢？师姐呢？怎么不来帮忙？

　　林九儿心中焦急，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她从来不出声的，此刻也顾不得自己声音难听，露出犬牙恐吓着敌人。

　　林九儿不知道的是，青顶峰两脉共三十四人，已经被另外的百名高手控制起来了。

　　她师尊对上的敌人，不比这一帮人弱。

　　慕凉烟却依旧面无惧色，更险峻的情况她遇得多了，她屏气凝神，染血的白衣穿梭在一众高手之间，挑筋刺喉，下手狠厉，招招直达要害。

　　不多时，地上已经躺了十来具尸体。

　　慕凉烟算是明白了自己练剑修行的意义，自保，以及保护旁边这只暴走的小兽。

　　林九儿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慕凉烟，师姐仿佛换了一个人，战无不胜，眼神冰冷，让她的心因为紧张和悸动砰砰作响。

　　慕凉烟手起剑落，竟逼得余下的人心生惧意，一些技不如人的乌合之众，已两股战战，转身便逃。

　　慕凉烟哪能放过对方，挽了个剑花，剑光朝一人面庞刺去。

　　慕凉烟要是能预知后事，她会先杀了那名青年男子。

　　可惜她不能，在剑尖划破一名帮客的胸腔时，她听到了林九儿的一声闷哼。

　　有温热的身体靠在了慕凉烟的背后，慕凉烟久违地感受到了害怕的情绪。

　　手中的剑抖了起来，慕凉烟强行冷静，回身一剑刺穿了青年的身体。

　　“师妹……”慕凉烟接住了瘫软的林九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青年的剑还留在林九儿的胸腔中，一朵血色的花开在了衣襟上。

　　原本这柄剑，是冲着慕凉烟背部来的，林九儿替慕凉烟挡下了这一剑，当做回报“带她回山”这句话的恩情。

　　慕凉烟以为自己脱离了大喜大悲，但此时她才发现，十二年的修身养性，没用。

　　有什么东西像海潮一样席卷她的眼眸，她的喉咙发紧，叫不出声。

　　蜷缩在慕凉烟怀里的林九儿，轻轻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小虎牙，心想，这也算和师姐拥抱了吧。

　　有人趁机朝慕凉烟头顶砍来，慕凉烟反手一削，一只断臂飞了出去。

　　慕凉烟轻轻地放下林九儿，像放置一件易碎的陶瓷，轻声说：“九儿，再等一下。”

　　她再站起身时，双眼已经通红，周身煞气逼人，从前那个只身复仇的慕凉烟又回来了。

　　剩下的十余人见状，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但仍举刀冲上来。

　　一时间，竹林外腥风血雨，世人这才窥见，慕凉烟的剑有多恐怖。

　　解决完剩下的敌人，慕凉烟抱起奄奄一息的林九儿，快速往观中冲去，或许师尊能救她。

　　这条走了千万遍的路，此时却变得异常遥远，林九儿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手臂已经不受控制往下滑落，慕凉烟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轻声呢喃：“别睡，就快到了。”说到后面，声音竟有些颤抖。

　　快些，再快些。

　　害怕的情绪充满着四肢百骸，慕凉烟这才发现，林九儿已经成了她生活版图的一部分，要是这块空了，就不完整了。

　　冲进观里，慕凉烟却愣在原地，几十名高手围攻了此地，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庞门弟子的尸体，那个一向温和优雅的师尊站在最中间，胸前赫然插着一柄剑。

　　“不要……”慕凉烟低喃，随即发出一声爆喝，一手搂着林九儿，一手持剑朝周围的敌人挥去。

　　慕凉烟已经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她此生在意的两人，已经命悬一线，也不差她一个。

　　剑刃挥出，剑气四射，对准围攻上来的近百人，拼死一搏。

　　“师尊！”

　　大堂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喊，一个高个子女人冲了进来，挥着两把戟刀，冲进了战圈里。

　　慕凉烟的神智恢复清明，回头一看，是她的师姐回山门了，修炼医道的三师姐也在其列。

　　慕凉烟将林九儿抱至师尊旁边，朝三师姐看了一眼，三师姐点了点头，说：“去吧，我尽力。”慕凉烟便冲进了战场。

　　这场斗争是怎么结束的，慕凉烟没有太多记忆。

　　只记得战况惨烈，连三师姐最后也加入了战局，才险险逼退了敌人。

　　青顶峰一片狼藉，空气中都飘散着浓厚的血腥味。

　　慕凉烟后来才知道，这一帮人不全是冲着她来的，她这些师姐，每个人都有一箩筐的仇家，集结而攻，旁只门脉也被波及，大多数生徒丧命黄泉。

　　师姐得知了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只可惜仍然晚了一步。

　　青顶峰这两脉不足四十人，此时不到一半人存活。

　　“师尊，你这些年，都捞了些什么人回山啊。”慕凉烟叹了一声，握住了师尊冰冷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