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影卫后》春山小月亮

16、怪物

　　夜里大雨如瀑，至天明时分仍未减小势头，山脚下慢慢有了往来的人声，但天色还是昏暗的。

　　因着连绵的雨季，近日都少见晴空。

　　空阔官道之上蹄声沓然，路面雨水混杂着尘土，马蹄过处溅起泥泞一片。

　　路面湿滑难行，车夫紧蹙着眉峰转头朝车内禀报，雨势急促，敲打在篷顶的声音十分嘈杂，他不得不加大力气高声。

　　待得了车内回应，才终于降下马速，冒雨缓缓前行。

　　洛意浓撩开幕帘一角，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外头倒退的峻岭，就被雨水扑了一脸。

　　这时风势正盛，只一下就觉凉意顿起。

　　“这场雨来得不巧，只怕要耽搁路上行程。”洛意浓将幕帘垂了一半下来，透过缝隙盯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入殓的日子等不得，还是尽快些赶路，入了城才能安心。”

　　车厢内空间不小，容元胤就坐在对面也不觉拥挤。他垂头擦拭着剑鞘，头也没抬，“只要你不觉得累，等雨停了下车骑马就是。”

　　半晌没听洛意浓答话，容元胤一抬头，见她已经放下了幕帘回过头来，正一言不发地打量自己。

　　容元胤总是觉得这目光里似乎渗着凉意，不由得谨慎地问：“县主又是在看什么？”

　　“我昨日疼得一夜未能入眠，你在隔壁有些什么动静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洛意浓微微笑了一下，“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为什么总是觉得你一觉睡醒之后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容元胤的呼吸蓦地滞了一瞬，随即拧眉道：“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只是相较起往日来，他今日态似乎骤然软化下来不少，不过这会蹙着眉的警惕模样又让洛意浓觉得，晨起时的那点温和好似自己的一场错觉。

　　“感觉而已，你就当我头脑还不清醒吧。”洛意浓没能看出些所以然来，却也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敛了笑闭眼小憩，“你若是没事，擦完了剑鞘再替我上一次药吧。”

　　容元胤再次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明明是使唤的语气，但偏生就听出了些猫儿一样的娇纵感。

　　他一边觉得自己不会就这样被肤浅的欲.望驱使，一边却又被一步步吸引靠近。

　　容元胤神色不怎么好看，但还是放下长剑取了药瓶过来，随口问道：“既然疼痛难忍，替我拔箭时的麻沸散为何不用？”

　　“还没疼到那个地步。”洛意浓没睁开眼睛，伸手给他，“况且用多伤身，能不用就不用为好。”

　　容元胤手上力道一重，疼得洛意浓“嘶”了一声，“你干什么？”

　　容元胤撒下药粉的动作没停，语气凉得很，“剂量过重伤身，但在我身上就可以随意使用？”

　　“……”洛意浓没想着容元胤的记性这般好，还突然翻起旧账。她睁开眼，撑起半靠在软枕上的身子冷静地说，“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半夜闯进我的院子，难不成我应该以为你只是夜里闲得出门散步？”

　　“自保是人之常情，换做是我会做得更加谨慎，我没有怪过你。”容元胤却摇头说，“我只是好奇县主明明身居高位，过的应当是安稳生活，为何会养成和我一样警惕的习性。”

　　洛意浓蜷了蜷指尖，一时没有答话。

　　身居高位吗。

　　但自己才知道，洛家的锦绣荣华无一不是靠鲜.血和尸.骨堆砌而成。

　　只有祠堂中摇曳的烛火和满壁牌位，才见证了一个氏族自微末走向繁荣的一路脚步。

　　洛意浓生于西境，长于旷野，是阔原上的劲风和烈阳养育而出的鹰隼。

　　仿佛天性里就带着就带着不羁的自由，迎着夕阳策马奔跑的时候，她就像是天地的一部分。

　　洛家世代人丁稀少，那是因为他们都做了长眠在沙场的忠魂。一旦洛逾白有任何不测，洛意浓就是洛鹤臣费劲心思打磨出接替他守护西境的利刃。

　　见容元胤还在等着自己答话，他不像是在越界打听本不该知道的东西，眼神中反而有种洛意浓无法拒绝的真诚，于是她道，“是我自小经历和其他闺阁女儿不同，这一夜过去或许你也已经意识到了，你的确曾经猜中过。我为洛氏女，家中行四，先帝所赐封号颐康。”

　　她果然是。

　　容元胤眼中神情一暗，“但据我所知，颐康县主为洛氏行三。”

　　有那个胆量去做叛军之人，熟悉京中各大世家也不足为奇。洛意浓却只垂了垂眼睛说：“那你当行三就是，反正洛氏无庶子，嫡女亦仅我一人，总不会认错了人。”

　　“县主邀我一同走趟曹府，是想要我帮你从曹德弘的身上去查什么？”这恐怕是洛家秘辛，容元胤点到即止，不再过多打探，他上完了药，重新包好纱布后将话题转开，“当初你用延州匪患异动的消息试探我，是在那个时候就存了这样的心思吧。”

　　洛意浓说：“我需要一个像你这般身手的影卫。”

　　容元胤抬眼打量着她，“县主自己不行？”

　　“我？”洛意浓不可置信地说，“我在外一贯孱弱娇柔，怎么可能亲去给人送上把柄，你还是清醒的吗？”

　　这话倒是不假。

　　在西境种种情况如何，就算是斥候查探，传回阙京的不过只是被传闻夸大的只言片语。洛意浓自回京后就一直称病不出，连进宫拜见天子也是一幅面色苍白的孱弱模样。

　　至少在众人眼中，颐康县主就是自西境而来的病弱美人。传闻和所见太过大相径庭，与其说无人将那些传言放在心上，倒不如说众人都不愿相信，一名女子拥有能够压制过男子的治军之能。

　　容元胤倏地笑了出来。

　　“我们之间兜过的圈子也不少，不必在彼此面前装模作样。”洛意浓视线瞥向容元胤衣领齐整的胸.前，“我让你以侍卫之名混进曹德弘府邸，你查探到的消息必须分毫不差地告知于我，如何？”

　　容元胤轻挑了下眉，“可我也重伤未愈。”

　　“我也没说非你不可的意思，若是不愿大可现在就分道扬镳。”洛意浓面前桌案上摆着用锦帕包住的碎玉，她屈指摁住一截朝前头推，却被香炉挡住了动作，“想把东西推过去，你说是绕开容易，还是把香炉搬动容易？”

　　车内空间毕竟狭小，容元胤避不开洛意浓的视线，他笑了笑说，“能够有人铺路，自然是绕开省力。”

　　容元胤现下衣襟中和阴书放在一处的东西是什么，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容元胤当时精力都被阴书牵扯，以为那张看似只有凌乱线条的地图并未被洛意浓发现是什么重要东西。可是现在看来，她在冒险用匪患异动而身为延州指挥使的曹德弘却压下不报的消息来试探容元胤时，就已经发现了端倪。

　　那是一张曹府上下的布防图。

　　从一开始，她就在步步试探，为他设好了局。

　　“就是可惜镯子碎了。”洛意浓看着那断成几截的碎玉，“这只镯子是曹夫人所赠，也不是不能去找只样式相近的，只是怕被他看出来，反而弄巧成拙。”

　　不是为着曹德弘夫人骤然的离世，洛意浓也不会在今日就匆忙赶下山来。

　　昨日玉镯突然的碎裂就好像是玄妙的预示，明明不久之前还在一起谈笑的人，怎就莫名得了急病去世。

　　与洛家世代皆为纯臣不同，曹德弘曾为降将，后随当今圣上一路平定天下，极受圣上信任。

　　圣上许他留任原职，驻守边陲重镇，掌延州十二联城。他的夫人过世，洛意浓恰好就在定阳城内本家，不得不卖他面子走这一趟。

　　曹德弘于圣上，是獠牙，是绝对忠心的豺豹。

　　延州控制中原东西要道，拱卫京师。其内三关合纵，各州县均设军屯，由曹德弘亲自带兵驻守的萧关内沟道纵横，河流出谷紧贴城下流过，与南部峰峦一道形成天堑。

　　是无其余路径可通的孤道。

　　曹德弘扼咽喉要道，和洛意浓兄长洛逾白驻守的西境成东西对峙之势。他的夫人柳氏，洛意浓同她只有一面之缘。

　　宫苑之中遥遥相见，她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年幼的孩儿，还曾客气地朝洛意浓见礼。

　　曹德弘有枭雄之姿，夫人却大气温婉。听闻他们二人伉俪情深，可相隔不过数月而已，她竟一病撒手人寰。

　　倒也叫人唏嘘。

　　容元胤说：“曹德弘接了你的帖子，一早便遣了人过来回话。为护路途安危，他欲派精兵护送，让你的侍女回了。”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洛意浓终于有了困意，靠着身后软枕不咸不淡地说，“百忙之中还能顾得事事周全。”

　　容元胤敛了神色，看向洛意浓，“不知他的’周全’，比起县主’周全’，究竟哪一个更令人生惧。”

　　洛意浓倏地睁开了眼，“你想说什么？”

　　“你洞悉细节和人心的本事着实有些令我惧怕。”容元胤说，“我虽不敢托大，但的确有些查探消息的眼线。可竟是半分都没有察觉到阙京那点方寸天地之下，出了这么一位擅长玩弄权术的县主。”

　　“听起来的确是很令人诧异的事。”洛意浓直起身子来，慢慢靠近容元胤，声音低得似在耳语，“所以你觉得我像什么？一个怪物？”

　　容元胤抬起眸子。

　　出乎意料的，洛意浓并没有在他眼睛里看到多余的情绪，容元胤只是沉静地看着她。

　　“我只是觉得，世人眼中所谓怪物亦有可能是是他们臆造而出的妖魔。”他平和地说，“况且如果当真不走世间众人相同的道路就为怪物，那我也是同你一样的怪物。”

　　天际一声惊雷炸响，风吹得幕帘翻卷起来，倏然闪过的电光映亮了洛意浓脸上神情。

　　她似是笑了一下，神色松动间透出秾丽的明艳。

　　“你说得不错。”洛意浓说，“比起成为依附男人的卑.贱.玩.物，我乐意让别人觉得我是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