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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满月 ...

  •   日夜兼程。

      中秋之夜,他们如期到达了月影湖附近。

      车舆停靠的地方离湖岸还有一小段距离,需要走一段蜿蜒的路,才能到达码头,见到那位渔翁。

      江琅把骏马的缰绳交与程恒。他顿了顿,朝车舆走去,轻敲三下门扉,“小语,下来吧,我送你过去。”

      任月语没有回应,坐在原位,不肯挪动一下。

      那么抗拒的一个时刻,不留情面地到来。

      她眉头紧皱。记得小的时候,从没听说过月照山有一个月影湖。也不知道从哪个时候起,莫名冒出了一个月影湖来,还偏偏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

      她现在可压根不想去往这个通道。

      她保持着沉默。

      江琅见车舆内没有反应,便又敲了门扉。

      “小语,时间到了。”

      任月语双手紧贴着座椅,似乎是怕谁会来强行拖拽她,而她要为这种对抗做好准备。

      江琅再一次敲响门扉,“小语……那我进来接你。”

      他伸出手,还未触碰到门,门倒是从里面被打开了。

      任月语走了出来,头上插满了淡紫色的鸢尾花瓣。

      江琅愣了一下。他有些惊讶,但又觉得是在意料之内,毕竟上次在南豫道的南山上,任月语就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摘下了鸢尾花束的花瓣,全部插到头发上。

      他不禁笑了一下。

      她很自然地问道,“好看吗?”

      他下意识评价,“太花了。”

      她瞪眼纠正他,“你要说,好看。”

      话音刚落,她鼻尖发酸,他晃了神。

      不同的场景,却有着同样的对话。与往日重叠。

      他本来该回复一句,“好看。”但是他的喉咙堵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配合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安稳下了车。

      其余人早已站在车舆旁,等候着送别时刻的到来。

      这夜月光异常明亮,清晰地照耀着每个人的脸颊。

      任月语面对他们站立着。离别情绪萦绕心间,她感觉难受,一股咳血的冲动直网上涌,她奋力把它压下去,恢复平静。

      其实在这之前,她偷偷模拟过这个场景,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在准确表达情感的同时,不至于太煽情。她想破了脑袋,想了无数个方案,甚至想到了对每个人的夸赞之词。在她眼里,每个人都特别可爱,都有让她不甚喜欢的一面。她想把心里的喜欢一字不漏地说给他们听,她想让他们感受到她的一片赤诚心意。

      在想象当中,以为这不是什么难事,然而此刻亲身经历才终于明白,开口说话这件寻常小事,原来这么困难。

      她酝酿了许久,在脑海中搜寻之前想过的方案,最终却一个也没能采纳。她后退了一步,正对着他们所有人,郑重其事地鞠躬,“谢谢大家这一路上对我的照顾。”

      她本来还有话想要说的。比如,“能和大家相伴这么些时光,我很荣幸。”比如,“这段时间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还请多多包涵。”比如,“祝愿大家平安喜乐,诸事顺利。”

      但是当她抬头的时候,意外发现孟昭启他们似乎红了眼眶,云霁和素雅快速抹了一下眼角。

      任月语受不了这种场景,觉得情绪会很容易崩溃,尤其是在她本就如此脆弱的时候。

      她怕失态,趁着还能稳住阵脚,悄声催促江琅,“走了。”

      她率先转身走了,大踏步走在前方,一路深呼吸,肩膀耸动。江琅腿长迈步大,很快追到了她的身边。

      他们并排走着。

      想要到达小码头,需要走下一段青石台阶,走过一条枫林路,再沿着湖岸前行,直至码头。

      他肩宽背厚,颀长挺拔。她身型单薄,灵巧可爱。她到他的肩膀处。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小段距离。

      因为许久没有交谈,任月语心里难受,便轻声提了一句,“江琅,我要走了。”

      江琅应道,“嗯。”

      任月语听完,心里更难受了。她都要走了,他不说几句告别的话,反而只回一个嗯字。她恼怒得真想骂他一顿,但是顾及分别在即,再骂他也没必要。她于是克制了脾性,换作平常的语气。

      “江琅,”她偷瞄了他一眼,娓娓说道,“以后你们鹰扬军搞军备训练,也不要太辛苦了,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注意养身体。一定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征战沙场这么些年,本来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你表面上看着没事,其实身上好几处都有伤疤……”

      她说到这里,猛然住嘴。她知道他身上好几处都有伤疤,是因为那夜在星河中的篷船上,他们曾经……她眨巴眼睛,努力挥去脑海中的旖旎画面,免得带来更大的窘迫和尴尬。

      江琅踩在湖岸的碎石上,“好,放心。”

      任月语想要翻过身上伤疤这一篇,随即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如果不忙朝政的话,也别整天闷在屋里,会闷出病的。尽量多出去逛一逛,游山玩水,射猎骑行,到清新秀丽的地方透口气,放松心情。”

      江琅踏上路边一根断枝条,枝条另一端在湖水上轻点一下,圈起层层涟漪。他应道,“好,有机会我就出去。”

      任月语仔细思考着还需要叮嘱的事情,“对了,以后也要少喝酒,每次最多喝两碗,千万不能喝三碗以上,不然……不然你喝醉了,都找不到人撒娇。”

      她眼眶红了。想起除夕那夜,他喝醉了酒,靠在她的肩头,埋进她的颈窝里蹭着。她甚至还记得,他触碰她那一刻的温热。

      她悄然呼一口气,瞪大了眼睛,克制着别哭出来。

      他低着头,回应道,“好,记住了,喝酒不能超过两碗。”

      她鼻尖发酸。她掐着小手臂,试图转移注意力。她忽然想起了历史书上,关于江琅生平的一句话,“于景和四年病逝。”

      今年就是景和四年。

      她急忙侧身,严肃地告诫江琅,“别的我管不了,你今后的人生我也管不了,但是……今年,请你务必答应过,一定一定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生病,任何病哪怕再小都不可以得,知道了吗?”

      她直视着江琅的眼睛。这些天以来,她和他还是第一次那么直白地对视。

      蓦然有一种触动的感觉,像是一束强烈的光穿透了云层。

      她不可避免地慌乱了。

      她立即挪开了视线,胡乱看向里侧,继续往前走,“我的意思是……不生病总是好的。”

      江琅背着手,肩膀微颓,“好,听你的,今年不生病。”

      任月语漫无目的地看着远空。一朵朵的云团四散悬浮在空中,被月光晕染上了发光的轮廓。

      月色美景,而她却无心欣赏。

      这一路上都是她在嘱咐,他在听。这样一想,她有些不服气,提醒道,“该你了。”

      江琅侧头,一时没有说话。

      任月语瞪眼,“喂,都要告别了,你就不对我说点什么吗?”

      江琅语调平静,却又蕴含真诚,“祝你长命百岁。”

      任月语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被气笑了,骂道,“这算哪门子祝福?”

      江琅抬头看向远方湖面,神秘朦胧,变幻莫测,叫人捉摸不透。

      这无常的世间,真叫人捉摸不透。

      他叹道,“人活一世,无非求个安康。”

      他只要她安康。

      她咬紧了下唇,拳头轻颤。

      月色皎洁,湖面泛起粼粼微光。偶有游鱼浮上水面,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仰头,遥望着远空那一轮满月,轻声喃喃,“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你我虽然身处两地,但举头能见同一轮满月,也不算作是分离。” *

      他像是在宽慰自己,又像是在宽慰任月语。

      可任月语却意料之外地停住了脚步。

      不是的,他们看的并不是同一轮满月,他们甚至不是身处两地那么简单。

      他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时空!

      她低着头,掉了眼泪。两颗珍珠似的眼泪一瞬坠落,浸润了她的鞋尖。她后悔了。当初明明在车舆内挣扎了那么久,最后就不该放弃挣扎,同意下车的。

      她不应该下车的。

      她轻声道,“我不走了。”

      他唤了一声,“小语,听话。”

      她倔强地抬头看着他,“就不。”

      他不敢看她那双黑色晶石般的眸子,湿漉漉的眼睛,因为他会心软。

      他不能心软。

      他侧头,厉声道,“走。”

      她拧着一股犟脾气,甚至后退了一步,“我就不走。”

      他蹙着眉头。他们已经就要走到小码头了,他能清晰看见小码头旁渔翁按时等待的身影。

      月映湖心之时就要来临。

      他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利落拽紧她的手腕,把她往小码头方向拽去。

      他的力道很大,她毫无反击的余地,被拽得有些发疼。

      她的脚步拖拖拉拉。她开口唤他,声音带着哭腔,“江琅……”

      他严肃地斥责道,“走啊!”

      她被他拽得踉踉跄跄,眼泪淌过脸颊。她几乎是在恳求,“子枢……不要……”

      他极力克制着没有回头,硬起心肠对她的哭声充耳不闻,一心只顾拽着她向小码头走去。

      他不在乎他的一颗心被割成了碎片,他只在乎她能不能好好活着。

      他们蹒跚疾步于湖岸,湖面上倒映着他们纠葛的影子。

      满月悬挂于正空,硕大显赫,倾泄着不可反抗的压迫感。亮黄的光芒里带着一丝朱红色,明暗交接里勾勒出满月表面异样的形状轮廓,犹如神明发怒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天命不可违。

      湖水暗潮汹涌,一浪一浪敲击着湖岸,无情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时间紧迫。

      江琅加快了步伐,走到湖岸尽处,义无反顾踏上了小码头。

      一方亭子间大小的天地,一头连接着湖岸,一头停泊着渔舟。渔翁已在舟上耐心等待着。

      江琅手臂用力拉扯,将任月语拉上了码头。再借势一把推搡,顺利将任月语推上了渔舟。

      她跌坐在舟头,哭着唤他,“子枢……”

      他没有回应,转而向渔翁作揖行礼,“老伯,有劳。”

      他迅即转身,跨下了码头。

      他自始自终都不敢看她一眼,仅用余光瞄见了她头上的一片淡紫色鸢尾花瓣被风吹起,旋转飞舞,最终安静飘落到了湖面上。

      那像一把刺向他的刀。

      他疾步往回走,原路返回,一路不曾停歇。她的抽泣声音逐渐变大,又逐渐减小,最后只剩喧嚣嘈杂的耳鸣。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无限刺痛的耳鸣。

      别回头。别回头。别回头。

      他埋头行路,划破迎面而来的夜风。凉意径直扑打在脸上,犹如无数尖针穿透身躯,每一处都牵扯着疼痛。

      他快速走过了湖岸,踏上了银杏道路,直至快要到达银杏道路的尽头。

      他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僵立在原地,整个身躯有些颤抖,喘息沉重。

      耳鸣止了,剩下飘渺虚无之音。夜风止了,针尖的刺痛转变为灼烧,仿若全身布满了火点。

      随即侵袭的是遍布全身的至暗痛感。

      犹如被人活生生剥下一层人皮。从后脑开始,蔓延至肩颈,拉扯至脊背,到达四肢,撕下身躯的每一个角落,直至血肉模糊。

      犹如身处地狱烈火,又如身处天寒地坼。

      无尽吞噬他的最后一缕灵魂。

      他额头渗出了汗,双眼猩红,紧握着双拳,指节凸起,泛出惨白色。

      银杏树叶簌簌飘零,漫天飞舞的黄色点缀,勾勒无尽寂寥。

      忽然间,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见了任月语。

      他愣在了原地。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以为眼前的人是幻影。他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湖面。他凝神聚力,看清了一叶扁舟行驶于月影湖中,舟上只有渔翁独自一人。他收回了视线,木然看向眼前。她倒有些难为情,对他笑了一下,眼眸清澈明朗。

      他心惊,好似大梦初醒。

      “你回来干什么?”他质问道,“谁让你回来的?”

      任月语正开口解释,“我……”

      江琅又一次抓紧任月语的手腕,将她往回带,“叫你走你就走!”

      他看见渔舟已越来越远,有条不紊地靠近湖心。月辉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耀眼,亮白光芒冰冷,俯瞰人间。月映湖心之时迫在眉睫。

      他加快了脚步,拽着任月语极速前行,企图追上渔舟,“快走!”

      他一心只顾观察渔舟的位置,对任月语的重力拉拽不曾松懈。他能感受到任月语步伐踉跄,摇摆不稳,还以为任月语又在重要时刻闹小脾气,耍赖不肯好好走路。他不禁催促她,告诫她要识大局,“走啊!”

      话音刚落,江琅却在刹那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回头。

      任月语早已吐了一身血。

      她咳嗽一声,鲜血从嘴角流出。她略微喘息着,抬起手背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朝他笑道。

      “不要凶我嘛。”

      本就空心的城墙,一瞬坍塌。

      江琅眼神惊愕空洞,眼睁睁看着任月语苍白无力地跌落,如花束凋零。他在半空将任月语抱紧怀里,单膝跪地,只一瞬巨痛侵袭。

      淡紫色的鸢尾花瓣随夜风翻飞旋转,反射月光,成为忽明忽暗闪烁的星河。

      他把她抱得很紧。

      他紧咬牙关,嘴角微颤,青筋凸起,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他的双眼猩红,泪水从眼眶里漫溢而出,径直滴落在任月语的手背上。

      任月语略感讶异,她没想到江琅竟会在一时之间掉落这么些眼泪。上一次看见他哭,是在除夕那夜。这一次看见他哭,与上一次而言相隔不过数月而已。短短时间内,倒是看这只野狼流了两次泪。

      她笑道,“原来贪狼将军是爱哭鬼。”

      她伸出手,想替江琅擦眼泪,因为手背上全是血,她便用手心干净的根部,抹去了江琅下颌的泪珠,“你不要哭,不然我也要跟着哭了。”

      江琅闭上了眼睛,挤掉了最后两滴泪。再睁眼时,他换上了温柔的语气,“好,听你的,不哭了。”

      秋风拂过,一片鸢尾花瓣滑过她的侧脸,落在她的颈间。她有气无力,呼吸过于轻柔。

      他替她整理好散落的衣襟,捋顺耳旁凌乱的碎发,轻声问道,“冷不冷?”

      她撒娇道,“有一点。”

      她往他怀里蹭了蹭,他把身子更贴近了她一些,环抱着她。

      她抬头,望向他的眼睛。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询问,他内心对于她的真正情意,她没有听见过那一句确切的话。如今到了弥留之际,她不想心中留下遗憾,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分别。

      她壮着胆子,露出俏皮的笑容,问道,“子枢,还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呢……你喜不喜欢我呀?”

      他笑了一下,抚摸着她的脸颊,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喜欢,最喜欢小语了。”

      她明媚地笑了起来,“开心。”

      她这一笑,牵动了胸腔,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淙淙鲜血从她嘴里溢出,染红了她单薄白皙的下颌脖颈,流至锁骨。

      他扯起衣袖,细心替她擦去血迹。他强忍着情绪,喉结蠕动,最终只是柔声细语,“痛不痛?”

      她摇了摇头,“不痛的。”

      他不敢看她黑色晶石般的眼眸,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跟渔翁走?”

      她皱着眉头,若有其事地思索,“因为,永世不能相见什么的,太残忍了,我不喜欢,所以不想走。”

      她眼眸上移,问他,“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不想走我们就不走了,好不好?”他轻捏她的脸颊,笑道,“我们家,小语说了算。”

      她舒展眉头,心满意足地微笑着。一路强撑的力气就快用尽,她感觉身体沉重无比,仿佛正在黑暗里永无止境地下坠。她缓慢地闭上眼睛。

      “子枢,我好困。”她低声喃喃,“我想回家,我想回鹰扬府。”

      她靠在他的怀里,双目闭合,几乎没有了呼吸。

      月色孤寂,晕染着他们的身影。银杏飘零,在夜风中扇动秋的静谧。世间仅剩一抹温柔。

      他在她额头上亲吻。

      他小心翼翼抱起她,在月色中缓缓穿过银杏道路,踏在满地金黄的秋天之中,踏向了来时的路。

      “走吧,小语,我带你回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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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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