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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南音 ...

  •   江琅到达房间外时,任月语正站在凳子上,抓着悬挂于屋梁上的白绫,努力把脑袋塞进去。

      她仰头流着泪,嘴里哭天喊地,“不管是巫术,邪术,还是妖术,反正是我没办法理解的存在。我不管它们到底是什么,但我一定不会让它们影响我的生活。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受它们的约束,我的人生凭什么要受它们宰割!我不服!”

      素雅跑到一旁抱住了任月语的双腿,试图把任月语抱下凳子,“夫人,将军来了。”

      任月语蓦然止住了哭诉,安静下来,留着满脸泪痕,泪眼婆娑地看向江琅。

      江琅严肃道,“下来。”

      任月语犟道,“就不。”

      她的眼眶蓄满眼泪,一双眼睛本就像黑色晶石那般清亮水灵,此刻有了眼泪的浸润,更显水灵,以及可怜。

      江琅心软,缓和了语气,“小语,听话。”

      任月语吸了一下鼻子,松开白绫,乖顺地踏下了凳子。

      江琅克制住想要替任月语擦眼泪的冲动,“把脸洗一下,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任月语心里想问,去哪儿散心,为什么忽然要散心,结果面对江琅,她只能说出一个字,“嗯。”

      江琅轻声道,“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走了出去。

      ***

      不久后,任月语跟着江琅来到了目的地,风栖城边的南音寺。

      寺庙里来往行人众多,香火绵延,烟雾氤氲。

      江琅带任月语走近寺庙,在小僧处领取香火,分了三支给任月语。他没有替任月语点香的意思,兀自站在铜鼎旁。任月语识趣,站到了铜鼎的另一旁,对着烛苗点香。

      两人相隔甚远。

      任月语心思根本没在点香上,而在江琅身上。她透过氤氲烟雾偷看江琅的侧脸。她仿佛许久未见他了,似乎有几十年几百年那么远,他们之间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

      恍若隔世的恍惚。

      她一心二用,点香不注意,一不小心烫着了手心。她倒吸一口气,轻声开口,“呲——”

      江琅慌了神,扔下手里的线香,急忙赶到任月语身边。他拉过任月语的手,检查任月语的伤势。他把任月语手心上的一抹香灰抹去,发现皮肤轻微泛起一个红点,其余并无异样,这才终于松口气。

      他放开了任月语的手,“没伤及里头,不碍事。”

      任月语故意把手伸到江琅眼前,“但是很痛。”

      江琅捡起任月语的线香,交到任月语手上,没有再与任月语有所接触,“忍一下就好了。”

      忍一下,一切都会好的。

      凡事不都如此么。

      江琅回到原来的地方,捡起线香,点燃。任月语眼神暗淡,拿着线香跟随江琅,在神像面前虔诚跪下。

      烧香拜佛,看似与普通夫妻无异,过着寻常普通的生活。

      殊不知这般寻常生活,是他梦寐已久却求而不得的幻境。

      江琅闭上了眼睛,在神像前祈祷,认真专注。任月语闭了一会儿眼睛,忍不住睁开,透过一丝缝隙偷瞄江琅。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求什么,是健康平安亦或前程似锦,还是与她相关。

      她希望与她相关,尽管这种可能性也许微乎其微。

      她悄悄向他凑近了一些,低声问道,“你看破红尘了吗?”

      江琅的闭着眼,眼眸动了一下。任月语看得清楚。但是江琅没有说一句话。

      任月语没能等到江琅的回应。她原本挺直了上半身,此时泄了气,跪坐在蒲团上,耷拉着肩膀,碎碎念,“我就不行,我是个凡人,没办法看破红尘的。”

      江琅睁开了眼睛。他一心祈求神明保佑任月语身体安康,奈何任月语像一只小麻雀一样在一旁叽叽喳喳,他担心这会影响到他的祈求,他担心她得不到安康。

      “走吧。”江琅站了起来,“饿了吗?带你去吃饭。”

      任月语也站了起来,乖乖跟在江琅身后,去吃午饭。

      寺庙里吃的是斋饭,吃饭地点位于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里,竹林环绕,清幽安宁。

      他们面对面坐在其中一张小木桌旁。此处吃饭也是安静的,没有人交谈,专注于饭菜。他们因此也不便开口说话,融入进气氛中,用着简单的饭菜。

      不过任月语向来安静不了什么时候。

      她把凳子往前挪,身体稍微前倾,压低声音,“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她看见江琅方才与住持交谈了几句,料想他们之间应该也有交情。

      江琅回答,“几年前游学,来借宿过一晚。”

      他下意识要给任月语夹菜,行动之前及时停住。他把菜碟全部推向任月语,形成了一方木桌一半饱满一半空旷的格局。

      任月语夹了块豆腐,“你今天怎么忽然想起要来这里?”

      江琅不大能够说出口,他是为了任月语,也是为了他自己,在香火陶冶下尝试净化心绪,淡化所谓七情六欲,寻悟人世之道,获得解脱。同时祈求神明保佑。

      保佑她一世安康。

      江琅换了种解释,“风栖城就这一处有些风景,带你随便逛逛。”

      任月语环视一圈,竹影斑驳,鸟鸣清脆,“这儿的确挺好看。”

      江琅喝了一口清茶,对任月语试探道,“来此处后,你可有所求之事?”

      他希望她的想法能和他在同一处,两个人往同一个方向努力,或许能够获得足够的力量来抵御世事艰难。

      任月语嚼着豆腐,回答得坦然,“没有,我没有求什么事,我不信这个的。”

      江琅抬起头来。他第一次见到不信神明的人。

      任月语咽下了豆腐,郑重其事说道,“我只信我自己。”

      江琅轻声笑了下。不愧是他认识的任月语,不信神明不信仙,只认自己心中的道理,和旁人都不一样。

      他不再提这个话题。他为任月语斟了一杯清茶,“多吃些。斋饭味道清淡,你若是吃不惯,回去让吴冲毅做一些你喜欢的菜。”

      任月语双手捧着茶杯,一口喝完清茶。她重新拿起筷子,夹一张豆腐汤里的菜叶,放到碗里。菜叶太大,她一口塞不下,便从菜根处开始咬,慢慢咬紧嘴里。菜叶抖动,她的双唇也蠕动不停,像极了兔子吃青草的场景。

      江琅恍惚。他想起了那日荡秋千之后,他喂任月语吃青菜,任月语也是这般模样,像只小巧的兔子。已经成为过去的画面,在江琅脑海里清晰浮现,历历在目。

      相同的场景,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人间最是无情。

      ***

      用过斋饭,他们向住持告别,走出寺庙,踏上下山的路。

      江琅走在前,任月语跟在后。

      下山的石阶小道蜿蜒曲折,一面靠着青山,一面连着清溪。溪水潺潺,在一颗颗岩石上欢快流淌。蝉鸣阵阵,清风徐徐,带来夏日的悠然清凉。

      任月语随手摘了一根藤条,拿在手里把玩。江琅不主动同她讲话,她稍显无聊,以及烦闷。

      她知道他在担忧什么,直接问道,“子枢,就一块桃面符而已,至于这么在乎吗?”

      江琅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往前,“在乎的不是桃面符,而是……”

      他没能说下去,任月语能明白他想说的后半句话,“你是怕桃面符对我产生影响吗?”

      江琅微低头,神情凝重,“已经出现过一次这种情况了。”

      任月语面容轻松,安慰道,“一次而已,能说明什么?说不定纯粹是偶然。本来也没有明确的证据来证明这个猜想。”

      江琅垂眸,他也曾有过任月语这样的想法,心存侥幸,幻想这一切不过偶然罢了,不作数的。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前些日子他与任月语靠近,任月语就出现了昏迷不醒的沉睡症状态。当他远离任月语之后,任月语第二日就顺利醒了过来。这样的事实再明显不过,要他怎么能够视而不见?

      一个诅咒,他和她是咒中之人。

      任月语偏偏是个不信邪的人,“子枢,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我们其实可以再试一次……”

      “不可能,我不可能拿你的生命做赌注。”江琅打断任月语的话,语气坚定,“我要你好好活着。”

      任月语有些恼怒,“什么才叫做好好活着?是指这幅躯壳有生命吗?那心呢?心死了该怎么办?”

      江琅一下愣住。

      曾经在族人的墓园前,他也问过同样的话。

      躯壳活着,心死了怎么办?

      他明白族人为他做出的牺牲,上百条命换他一条命。他们付出了所有,就为了让他能够好好活着。他也正如他们所愿,顺利存活于这个世间,活得平庸,拘束,失去自我,最终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当时并不理解族人的想法,甚至埋怨过族人,他们只想着要他活着,却从没考虑过他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

      有的方式,真叫人生不如死。

      然而在这一刻,在任月语问出同样的问题时,他在一瞬间忽然想明白了所有。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生存和生活不可兼得。

      在至暗的困境之中,他没有权利保全所有,他能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保住她的生命。

      这是他能给出的唯一的最优解。

      他转身,继续踏着向下的台阶,“心死这种事情,不过是个人感受罢了。虚无缥缈的幻影,并不是真实。”

      任月语不服气,“真切存在的感受,在你眼里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

      江琅低声道,“现实便是如此,世间唯有生命才是真实,唯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余一切,全部都是幻影而已,最终会随时间消散,不重要的。”

      任月语看着江琅的背影,愤怒问道,“那我们之间的……心动呢?你对我的好呢?我们过去经历的一切,对你而言,全部都是幻影吗?时间过去就会消失不见吗?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是吗?根本不重要,不值得一提,对吗?”

      江琅一如寻常踏着石阶,良久,终于点头答复,“嗯。”

      任月语蓦然停下了脚步,头脑一片空白。她说那么些话,问出那么些问题,不过是因为赌气而已,一堆气话不经思考一股脑全蹦出了口。她把话说得太绝对了,她把他们的路堵得太绝对了。冲动之举,不应该作数的。

      可他竟然点头,竟然应了声,“嗯。”

      他只给出了一个字,她却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来回神。奈何思绪太混乱了,她在混沌中唯独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他在逗我玩呢。”

      她不相信他真就这么无情,她宁愿相信他也在气头上,说的话不是真心话,不能当真。

      她呆立在原地。他听见她没有跟来,遂也停下脚步等她,但是没有回头。待到间隔一阵,她重新往前走,他也继续往前走,一前一后。

      绿荫掩映,日光细碎流淌,溪水撞击岩石,在空中飞舞成无数水花。

      遇见一处不规则的道路,有一级石阶忽然变高,从上到下的高度过大,行路稍显艰难。江琅先跨下石阶,转身,稍举起双臂。他有搀扶任月语的姿势,却没有真实地触碰到任月语。任月语站在石阶上,打算跳下去。

      跳下去,站不稳,正好顺理成章地撞进他的怀抱里。

      任月语给自己鼓气,迈出向江琅靠近的这一步。然而世间惯爱捉弄人,她越是想要站不稳,就越是能够站稳。她跳下了石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盈稳健。她弯曲双膝,又不费吹灰之力地站直,坚如磐石。

      她讨厌坚如磐石。

      江琅收回了手臂,转身往前走。任月语小碎步跟了上去。脚下的路变成了平坦之地,两人安静走着,沉默不语。

      路面野草滋长,不知名的虫子飞窜进入灌木丛,引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任月语悄悄离江琅更近了一点。她咬着下唇,伸出手,试图牵住江琅的近在咫尺的手指。

      像那日在杏园里那样。

      手指触碰的那一刻,江琅淡漠抽出了手,侧头礼貌叮嘱,“公主请自重。”

      任月语感受到了由温热转变为冰冷的一瞬间。

      她低着头,流了眼泪。一滴饱满的泪珠倏然掉落,闪烁着鹅黄色的阳光,在空中成为一个转瞬即逝的亮点。她咬着牙,费劲全身力气,终于平静地说出了她内心纠葛挣扎后得出的结果。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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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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