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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晏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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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风北刚走不久,有人进了小院。
原本凤晏回想着,大约是桑风北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可下一瞬就意识到,来人不是他。
非妖非魔非凡人。
是个修了半截的仙。
凤晏回阖眸,躺在矮榻上纹丝不动。可这脚步的主人却愈发靠近,不仅不发一言,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感觉着这人毫无界限感,已经几乎行至榻前。凤晏回才施施然睁眼,虚虚看向来人的方向。
见凤晏回转醒,来人一怔,随之顿住了脚,敛去了脸上的多余神色,拿出一副温雅端方的模样。
“是秋山失礼,扰了尊驾清梦。”
凤晏回佯装出几分意外,浅浅笑道:“仙君倒也不必如此客气。贵派前来小孤村除魔卫道,本就是吾之福祉,何来打扰之说?”
笑意不达眼底。
如今妖魔横行于世,凡人苦不堪言。无论上下仙界,各仙门都担负起护佑天下苍生之责。于秋山所在的秋阳派,就是下仙界仙门之一。虽然秋阳派所辖范围距离小孤村甚远,但听说小孤山附近闹了妖患,也直接派了翘楚的弟子前来。
于秋山身为秋阳派的大师兄,苦修两百七十年,一手镇妖道法炉火纯青,不是个花架子。虽然凤晏回看不见,但远远地也能闻到他腰间芥子袋里刺鼻的妖魔腥气,看来今日收获颇丰。
“吾辈之责,定然义不容辞。”于秋山负手而立,摆出了仙君的谱儿,随后明知故问,“桑道友不在?”
他眼见着桑风北开门离去才来,自然晓得此时人不在家。
于秋山并不在意桑风北在或不在,只是凤晏回这人性子冷清,接触了两次都让人觉得疏离。唯独在桑风北那个小道士面前,或者提及与桑风北有关的话题,才能外露几分亲近模样。
“觅食去了。”凤晏回懒声回他,“我们都是肉体凡胎,一日三餐,少一口都不行。与仙君这种浊气尽除、饮露辟谷的不同。”
于秋山暗喜。不为别的,只要凤晏回愿意同他说话,这就让人大喜过望。他索性直接坐在了银杏树下,跟凤晏回之间不过一抬手的距离。若非榻前横了一把扫地的笤帚,他还能坐得更近一点。
可于秋山不想就这么坐着,他喉结微动,眼神里炽热翻涌——
越是近看凤晏回,他就越是挪不开眼。这天底下怎么能有人长得这么好看,像是玉做的。哪怕是秋阳派花名最盛的师妹,在凤晏回面前也只能黯然失色。
如果不是仙君的名声在前,他怕是能直接把人掳回去。
凤晏回是个目不能视、身不能动的凡人又如何?
的确是没资格做他于秋山的道侣,可做个金屋藏的娇,不也挺好吗?
“想饮露辟谷有何难?我可以带你一起回秋阳派。我秋阳派可是下仙界第一大派,仙药灵宝数不胜数。只要你与我回去,我定会让你恢复如初,如常人一般……”
“仙君。”就在于秋山心猿意马表心意之时,凤晏回开口唤他。音色如环佩碰撞出的绝响,空灵到让人发酥。
“怎的?”于秋山殷切应道。
“你说秋阳派仙药灵宝无数,连我都能救得。不知是否有些让修仙之人荡涤经脉、重伤回春的灵药?”凤晏回问。
听了这话,于秋山立即明白了凤晏回的意思。
他连忙说道:“那是自然。桑道友照顾你许多年,我允他跟我们一道回去,为其医治伤势。虽然我派门槛居高,但看在你的面子上,若是他愿意苦心修道,我定当求情让他入我秋阳门下。做了秋阳派弟子,不仅仙药灵宝皆可享用。若是能有些悟性,说不定日后也能成就一方威名。”
于秋山把话说得漂亮,但也只是漂亮而已。毕竟,他对桑风北的印象,从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草芥。
虽然桑风北那一副皮囊似玉若竹得惹眼,让仙门的小师妹或小师弟们暗中雀跃,时不时来趴着墙头看一看。
但皮囊有什么用呢?死了之后不过是一抔灰。
于秋山眸中阴云搅动,他们修仙之人,看的是天赋。就桑风北那点三脚猫的江湖术法,想都不用想天赋会有多差。
而于秋山的真实想法,凤晏回不在意。他在心里琢磨,去秋阳派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说他对如今的下仙界不熟悉,但这阵子在小孤村也听了不少传闻。秋阳派的确算得上有名有姓的大派,门派传承尚可,门下弟子众多,是乱世之中的栖身之所。若是能让桑风北入秋阳派,日后也不至于再被一众妖魅追得如此狼狈。
凤晏回生怕桑风北再这么孤勇下去,有一天会直接被打死。
……要是真被打死了倒也无妨,谁还没死过一回?
就是可惜还没见过这小仙君到底长什么模样。
凤晏回思忖着,先承了于秋山的好意:“晏回谢过秋山仙君。等他回来,我与他商量……”
但他话还没说完,冷煞人的声音直直传来:“商量什么?”
听了桑风北的话音,凤晏回不经意间眉目舒展,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粲然一笑。
于秋山的眼睛都要直了。
都说世间万般颜色,仙门独占七分,妖魅窃得两分半,只有半分落在凡尘。
但如今在于秋山看来,这话简直谬论。一个病恹恹的凤晏回,就能压倒仙门那些自诩冰清玉洁的仙君仙子,且不费吹灰之力。若是有一日他看见了,能动了,勾魂摄魄的模样又能多添几分?
于秋山心中灼热,很久没有一样物什让他如此势在必得!
只是,眼下有个讨人厌的桑风北,不清不楚地跟在美人身边。偏偏美人还念着旧情,想带他一起回仙门。
身为秋阳派首席,于秋山不能小气,以免辱没了仙道门楣。
但,这修仙路上多坎坷。而随便一道坎坷,就能让桑风北尸骨无存。
凤晏回觉得桑风北走到了近前,仰首循着他的方向说道:“秋山仙君说,若是一起回秋阳派,能用天材地宝医你……”
“不必。”桑风北把于秋山隔出银杏树下,声音冷寒,“区区一条贱命而已。”
于秋山被驳了面子,心气不顺,但面上还带着平和悲悯。
“桑道友此话不妥,着实不妥。”于秋山语气郑重,“你如此这般,将晏回放于何处?你有考虑过他吗?如今他此般模样,你就忍心让他受苦,日日担惊受怕?”
“……晏回?”
桑风北没管后面那些有的没的,倒是抓住了于秋山的称呼。他声音极轻,把这两字置于唇齿间自语,语调像是昆仑巅的玄冰。
于秋山没眼力价,也不需要有。
他继续咄咄说道:“晏回本就身体不好,与你在一起颠沛流离,你居心何在?!你将自己的命视如草芥就算了,你觉得他的命就跟你一样贱吗?”
四方小院里,气氛陡然怪异。
于秋山怒火中烧,桑风北阴沉如水,一场对战几乎一触即发。
但这火没来得及烧得更旺,躺在榻上的始作俑者突然出声笑道:“我贱,我最贱,我这条命本来就不该有的,这凡世间倒也不少我这一个……但是人贱也得吃饭是不是?桑风北,我饿了。”
“……”
桑风北瞬间哑火,他不再与于秋山僵持,从法器中取出一方矮桌,置于榻边。
他一边摆着从柳家带回来的饭菜,一边似笑非笑地问:“饮露辟谷的仙君也要留下来一起吃吗?”
“你!”
于秋山面色青白交替,他自入修仙之道,还没被凡人如此下过逐客令。手里法器短刃都抽出来了一半,才让残存的理智压了回去——他堂堂秋阳派首席弟子,何苦与一破落凡人计较。
掉价。
于秋山深吸一口气,阴声道:“饭就不必了。不扰晏回用膳,我先告辞。”
说罢,他冷哼一声,宽袖一甩,径直离开。
如今的四方小院里,只剩下了凤晏回和桑风北两人。
桑风北低沉着脸色,用木勺喂饭。他的动作已经有了惯性,但神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小仙君,久病床前无孝子说的是你吗?你噎死我算了。”
凤晏回吃着他一勺一勺送到嘴边的饭食,一口尚未咽下,一口就又递了过来,腮帮子都被撑起了鼓包。
桑风北呛声回道:“那你去找噎不死你的仙君。跟着他一道饮露辟谷,省得糟烂这些粮食。”
话音间满是阴阳怪气的不痛快,手上送饭的节奏却缓了下来。
凤晏回乐了:“小仙君,今天你这惜字如金的嘴皮子怎么这么不饶人?我是好意,秋山仙君也是好意,何必如此?”
桑风北眸色冷漠:“好意?你看到他那副模样了吗,就觉得他是好意?”
“我倒是想看,也得能看着不是?”凤晏回随口应道。
桑风北手上动作一顿。
“……饭呢?”
凤晏回张嘴等饭,可半晌也没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桑风北再度开口:“师父说,你醒来之后,自己应当知道如何恢复如常。如今已经三年了,你还没想起来吗?”
凤晏回有那么一瞬的沉默,旋即笑了:“我可是从第一天就说过,只要你软生细语地求求我,我说不定能使使劲儿想起来。可你不是也不愿意求吗,既然如此,那我……”
“求你。”
凤晏回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但没有。桑风北的声音极低,怕是凤晏回听不真切,还重复了一遍。
“凤晏回,求你告诉我,怎么能把你养好。”
认真,决绝,甚至还带了一丝隐约的哀切。
凤晏回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戳中了肺管子。
桑风北是个什么人?
在三百年又三年的朝夕相处里,凤晏回笃定,他虽然年岁小,但清高自持,骨子里还有些磨不掉的叛逆和自矜。哪怕被小妖揍到三天下不了床,被名门正派奚落到泥土里,他都不曾松过牙关。
他不愿意有求于人,不愿意被人掣肘和掌控。他不愿意与人有过多的牵扯,也不愿意将内心剖白与人前。他就像是一株无欲无求,只任意往上生长的竹,连藤蔓都无法在他身上攀爬。
也正是因为这样,凤晏回才起了些玩笑心思。逗一个逗不到的人,寻个乐子。
没有即刻回答。
过了片刻,凤晏回才开口发问,声音幽沉:“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个于秋山而已,断然不会让桑风北决堤,肯定是遇到了别的事。
桑风北不言语。凤晏回听着动静,他大抵是在收拾饭后的残局。凤晏回数着时间,盘算着他收拾的差不多了,果不其然也等到了桑风北开口。
“柳婆婆做好了饭,但人失踪了。”
柳家只有柳婆婆和柳小树。
柳小树被贪妖上了身,难不成柳婆婆也……凤晏回表情逐渐凝重,眉心起了波澜。
“我在柴房发现了一些痕迹,但不愿意相信我所看到的。凤晏回,我虽不问你到底是谁,但师父曾说,若是在这世上寻一个最能靠得住的人,除了你没有第二个。所以我想让你帮我看看,看看我见到的到底是真是假,看看这个世道到底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么……无药可救。”
凤晏回看不见眼前人的模样,但却在他的话音里听到了足够的异样。那是与以往全然不同的低落,让人想起枉世之渊上空盘旋不散的黑云。
良久,凤晏回收拢了不经意间外放的思绪,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闲散调调。
“也罢,既然你求了我,那我也说话算话。”凤晏回朝着桑风北的方向,眉梢半挑,“把手伸进我衣襟里来。”
低落的桑风北一时恍神,差点没摔了手里的碗碟。
“……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