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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神话改写]信仰

      故事要从远古的英雄时代说起。
      那时忒拜被称为底比斯,是个没有信仰的小城邦,在遭遇到那场著名的大灾难之前,也不过常常强盗出没,偶尔怪物横行,实在普通至极。
      直至某日,一伙北非来的盗匪举着刻有狮身人面兽雕像的盾牌在忒拜大肆杀戮——如果只是掠夺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盗匪们的女首领斯芬克,自以为聪明绝顶,于是找了处悬崖,专向路人说谜语,路人要是答不出来,就会被推下悬崖。
      事情传开后,许多英雄请缨除害,其中有我一个勇猛无匹的表哥。不幸斯芬克是个绝色佳人,我的表哥一见到她,感到此生非她不可,几次求爱不成,他万念倨灰,轻生了。
      我的舅舅克瑞翁壮年丧子,痛不欲生,放榜说能除害谁就能当王。当时正好一个外邦青年路过忒拜,他答出了斯芬克的谜语,又不为她的美色所惑,自命不凡的斯芬克受了双重打击,羞愧难当,当即了结了自己的性命。盗匪们群龙无首,自然很快就被扫平了。
      舅舅没有食言,除了王位他还副赠了自己的姐姐,风华绝代的伊俄卡斯忒。虽说伊俄卡斯忒曾为人妻其美貌比起少女时代又稍显褪色,不过外邦青年本来就喜欢有点年纪的女人,便欣然应允。后来他成了我的父亲,人们都叫他俄狄浦斯王。

      (上篇)安提戈涅
      我的父母共育有四个子女,从长到幼分别是我的大哥波吕尼刻斯;二哥厄忒俄克勒斯——他们两人是双生兄弟——我,安提戈涅;我的妹妹,伊斯莫涅。
      父严母慈,兄长仁爱,偶尔还可向妹妹显显权威——我的童年生活可说是相当愉快。后来等我年龄稍长,我开始向往忒拜之外的世界,所幸当时忒拜的特产鸦片正受到其他城邦的注目,我作为一名技术员,随着传授队伍在底比斯附近的城邦转悠。
      有时候也会去到较远的地方,比如说克里特,那是因为克里特国王弥诺斯为了供奉王后的私生子,需要大量鸦片的缘故——世人都说早在我出生之前,米诺陶就被雅典的忒修斯杀死,这真是天大的谎言!人怎么能杀死神呢?只要克里特文化还在流传,米陶诺斯就不会死。
      事实上,在代达罗斯建造的大迷宫里,我和米陶诺斯还有一段风流韵事,这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骄傲:米诺陶英俊绝伦,就算长了个牛头,也不减他分毫英伟。克里特王宫里的女人,包括他的血亲都为他疯狂,而他偏偏看上尚年幼的我,直称我为“我的小宝贝”,他还想模仿天父从腓尼基掠走欧罗巴,从忒拜掠走我,权当个豪华的婚礼。
      但是我没有答应他:一来我当时太年轻,不懂有个神祗丈夫的好处;二来则是米诺陶半人半牛,要是和他结婚,我恐怕不能安心吃牛肉,恰恰我酷爱牛肉食品。
      当然,与人调情只是偶尔的消遣,我的心思仍然放在工作上。就改善种植鸦片的土壤这一点上,我成绩斐然。原本只能种出黑色烟土的土地经过我的手整理,竟然能种出纯正的,黄玉色的底比斯鸦片。后来这事被我父亲知道了,他来信一封,大骂我胳膊肘往外拐,不考虑忒拜的经济状况。我幡然醒悟,开花时节,我故意往高地罂粟的花朵里撒了观赏用罂粟的花粉。

      经历了漫长的游历生活,有一天我忽然开始想家,我脱离队伍,独自回到忒拜,忒拜此时却是一片凄惨。我一踏进忒拜的土地,只见到处浓烟滚滚,尸骨堆积。田地里麦穗枯萎,不见滴涓,许多耕牛卧倒在路上,一旁秃鹭虎视耽耽,只等牛断气。再仔细一看,路边也有秃鹭的尸体,想必是吃了牛肉所至。
      瘟疫!
      我判断出当下的情况,立刻捂住口鼻,拔腿狂奔,希望逃出疫区。然而不管我跑到哪里,都只能看见森森的白骨。直到进入城内,又听到哀声遍天。
      有一个女人躺在路上满地打滚,她的皮肤因缺水而龟裂,“肚子!我的肚子!”她向我求助,我立即检查她的身体,她腿间的血块已经干涸,我告诉她,她流产了。
      “第四个!三年内死了四个胎儿!”女人号哭着,不断撕扯自己的头发,片刻,她头一偏,断了气。
      我无暇埋葬这可怜的女人,只能默默地往她身上撒三次土,希望地府收留她。我去到王宫前,宫门被手持橄榄枝的忒拜市民围得水泄不通,我又绕到后门,拼命敲门。
      来开门的是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他身材高大,头发拳曲,脸庞略带稚气,我从他颈上的佩玉认出他是是我现在的表哥,克瑞翁舅舅的二子海蒙。
      “你是……”海蒙打量着我,忽然惊喜地叫起来:“是安提戈涅吗?我亲爱的表妹!”
      “回来得正好,快去劝劝你父亲!他要杀人啦!”
      “天啊!怎么回事?”

      海蒙简短地讲解了现状,原来忒拜的瘟疫竟是因我父亲而起——我父亲的生父,底比斯前国王拉伊俄斯年轻时贪恋男色,拐走恩人罗伯奔尼撒国王珀罗普斯的儿子克律西波斯,引发战祸,后来又因保护不利导致美少年死于非命,最后得到现世报,在十字路口死于我父亲俄狄浦斯手上。而我父亲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无意间娶了他的母亲,我的祖母伊俄卡斯忒,他的罪行则由整个忒拜城邦承担,瘟疫正是众神之怒的体现。
      事实真相由盲人预言家提瑞西阿斯揭穿,由于我父亲的武断,那时他又做了两桩错事:一是他不相信提瑞西阿斯,让伟大的预言家流离失所;二是他指责我舅舅克瑞翁和提瑞西阿斯勾结,使两人多年的友情濒临破灭——种种罪孽加身,他一时间精神错乱,他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伊俄卡斯忒,那个既是他母亲又是他妻子的妖怪。
      没有人阻止他:我的哥哥和妹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既是母亲又是祖母的女人;我的舅舅还在考虑该袒护姐姐还是侄子;海蒙不忍直视忒拜王宫里的污秽;还有海蒙的弟弟墨诺扣斯,他不解世事,见我父亲举着剑狂奔,以为英雄要去远征,拍着手跟在后来又笑又跳,我父亲差点失手伤了他。
      “天啊!”
      我听了海蒙的叙述,哀叹一声,说:“我可怜的父亲!可怜的伊俄卡斯忒!”
      海蒙拍拍我的肩膀,过了一会我告诉他我也不想阻止父亲。因为我了解伊俄卡斯忒(这时我实在不想称她为母亲),虽然我只在她膝下待了十余年。我知道她人格高尚,绝不会容忍自己满身污秽还苟活于世。
      我只希望伊俄卡斯忒死后能有一座坟墓,哪怕在地府里受罪也好,总比成为孤魂野鬼强。
      “也许忒拜市民不会答应,”海蒙说道:“不过我想我能偷偷往姨母身上撒三次土。”
      我感激地望了海蒙一眼。

      虽然我离家多年,我的兄妹们仍然一眼认出我,并对我的归来表现出欣喜,我们这几个出生污秽的人相拥而泣。
      我也不费工夫就认出了他们:热情豪爽的是大哥波吕尼刻斯;眼神则游离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是二哥厄忒俄克勒斯,他们都太瘦,线条阴柔;妹妹伊斯墨涅依然瘦小,五官扁平,她对自己的外表似乎颇感自卑——尤其是她看见我长得高大健美时——我连忙安慰她说再过几年她必然也会壮硕秀美。
      克瑞翁舅舅还是老样子,衣着整洁,神态庄严,堪称忒拜第一美男子。他很讲礼数,坚持按照接待公主的仪式迎接我,而后才握着我的手眼角含泪地嘘长问短。
      一时间,我的父亲倒是被众人抛诸脑后。不久,内宫传来他凄厉的叫喊,我们想起他,欢喜之情烟消云散。
      “可怜的父亲,他的一世英明全毁了。”波吕尼刻斯说道。
      厄忒俄克勒斯想为父亲正名,他说:“不尽然。既然父亲注定要弑父娶母,他不过也是履行神喻,可说是神使,为什么神要降祸于他呢……”接着,他陷入非现实的思考:“忠实于神旨的人要受神的惩罚,如果反抗神或许还能赢得一线生机,这到底是什么世界……”
      “父亲以后该怎么办呢?我们又该怎么办呢?”只有伊斯墨涅的想法比较亲切。
      “首先我们应该弄清称呼问题,”厄忒俄克勒斯又说:“现在开始我们应该叫他父亲还是哥哥?正确的伦理观是准确认识世界的前提。”

      “天啊……”
      忽然伊斯墨涅脸色苍白,钻进我怀中。我像小时候一样,搂着她,轻轻拍打她的面颊。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我父亲走出来了,他披头散发,满面鲜红,以前是他眼睛的地方,现在变成两个血流如柱的大窟窿。
      父亲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一个跄踉跌倒在地,他狂乱地摸索地面,满地滚爬。他不停地说:“我早就该瞎了!因为我看够我不应当看的人,我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我该瞎了!这样,我就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
      “父亲啊!”伊斯墨涅终于昏倒了。
      这下子宫里乱成一团。波吕尼刻斯抱着伊斯墨涅去找御医,海蒙和克瑞翁舅舅上前劝慰我父亲,我父亲要求他们把他带到忒拜市民面前。我呆立着,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说:“我还是觉得,首先该弄清楚称呼问题。”
      说话的人是厄忒俄克勒斯,我回过头去,见他眼中泛着冰冷的光芒,我感到愤怒,质问他:“你是在说你自己的父亲吗?”
      “我也为父亲的命运感到悲伤,”厄忒俄克勒斯答道:“我也忧虑我们的将来,但我更想看透这场悲剧的本质——神使我们的父亲犯下弑父娶母的罪行,这罪具有典型性——我们的父亲,以前只是随处可见的贤良国王,现在因为犯了这种大罪,将永恒留名,也许这就是神使我们父亲犯罪的本意?——而我作为悲剧中的一员,要想看清神的意图,就和人想用人的立场来认识人一样困难;惟有忘掉自己的身份,保持超脱的立场,才能达到我的目的。”
      ——厄忒俄克勒斯是当时第一个对这场悲剧作出解释的人,可他不过是个狂热的诡辩家。他甚至将忒拜城当作他诡辩的赌注,结果是半赢半输:因为他虽得到了忒拜,也了引发战争,还令自己在战争中命丧黄泉。那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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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回到王宫后,已经不是忒拜国王,新国王是克瑞翁舅舅。他满脸阴沉,似乎不太乐意。
      不过我注意到他在黄袍加身的那一刻,他的表情起了变化:他比以前更严厉了,看着我父亲的目光也带了些厌恶——他这样我反而放心了,克瑞翁舅舅是个负责任的人,他答应了要当国王就会当个硕果仅存的正直国王。只是从他成为国王起,我父亲就不仅只是他多年的好友,还是让忒拜陷入萧条混乱状态的罪魁祸首。
      世人对克瑞翁舅舅的误解实在太多,他们都说他严厉又阴险,然而就是这个人什么都不说,默默接下我父亲留下的烂摊子,还答应了我父亲要照顾我们兄妹并给我母亲一座坟墓。随后,当我父亲哭哭啼地说起我已到标梅之龄,现在出了这种事恐怕嫁不出去时,他二话不说,当即让我和他的爱子海蒙定下婚约。他那博大的胸襟,真可说无人能及。

      我父亲无颜面对忒拜市民,决定放逐自己。他要离开忒拜时,两个哥哥都躲起来不见他,送行的只有我和伊斯墨涅。他等不到儿子,远去的背影颤颤癫癫,我忽然感到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就是我父亲,也许他迫切地需要着我,我不能任他独自流浪,爆尸荒野。
      那时我少有的真挚爱情从心中汹涌而出,“我要跟随父亲,”我对伊斯墨涅说:“你留下来,待在王宫里,保护父亲的权利。忒拜市民还爱戴他,他应该享有前国王应有的荣誉。”
      “不……”伊斯墨涅连忙拒绝:“我生性懦弱,不敢与人抗争,该由姐姐留下来,我去照顾父亲。”
      当然伊斯墨涅不知世间险恶,不分五谷,有她同行,只会让父亲更遭罪。我只得花上一段时间苦口婆心地劝服她。
      而后我面朝旭日,全力向父亲的背影跑去。

      (下篇)俄狄浦斯
      流浪之初,父亲相当沮丧,其一是父亲出发后不久就开始惧怕流浪生涯,于是回忒拜去准备在宫女的照顾下度过残生,然而克瑞翁舅舅要求父亲按照原来的决定去做,我的两个哥哥不但没有为他求情,反倒塞给他一根讨饭棒,将他赶出王宫。父亲认为这件事充分地体现了世间的人情冷暖,两个儿子趋炎附势,狼心狗肺的程度更是令人心寒。不过在我这旁观者看来,倒不是那么回事:两个哥哥的确是不仁不孝,却多多少少都还有在为忒拜考虑,他们怕收留了大罪人,忒拜的瘟疫还会延续。
      我如此冷静,并随时保持着乐观一事也让父亲很不高兴:他想沉浸于痛苦中,想把黑暗而空旷的风景传达给别人,但我那完好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却是阳光明媚的;他想让人分担他的重负,而我却连该从什么地方下手都不知道;就连他觉得苦不堪言的流浪,我也早就习惯了。
      难道表现爱情的时候绝不能兼顾自己的兴趣?要苦着张脸面对命运才能引发复仇女神的怜悯?我这么一想,故意愁眉苦脸,结果父亲诧异得差点愁苦不下去,而路上遇到的熟人则说我的样子看起来像个笨蛋。出于女人的虚荣心,我受不了自己一副蠢样,又乐观起来。
      我的情绪感染了父亲,加之我赚够旅费(对几个男人抛了媚眼)后总算不用风餐露宿,父亲渐渐地不再长嘘短叹,他开始思考悲剧的起因,有时也和我讨论——起先是看似深奥却毫无意义的侃侃而谈,其间饱含着对于命运女神的怨恨,大有命运戏人莫能悔的意味——我将厄忒俄克勒斯的观点转述后他意识到两人的认识相去不远并同样肤浅,他沉默了好几天,而后,他的思维换了方向。

      导火线是某日我们路过一地时遇到一对父女正在卖唱,他们自称“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这种情况我们已经司空见惯,(英雄时代的希腊充斥着乞丐,我们的世界里当不成强盗的人都可以去当乞丐,自然失去权势的忒拜前国王也可以当乞丐,于是“俄狄浦斯王”们如雨后春笋从各地冒出来。通常他们行乞的时候,“俄狄浦斯”先取出竖琴,边弹边唱自述“身世”——歌词大多都是描写我父亲和伊俄卡斯忒的闺房秘事,唱到动情之处,“安提戈涅”出面跳个露胸脯露大腿的舞,赢得满堂喝彩。 )有心情的时候还会施舍几个大子儿,但这对父女着实委琐——父亲瘦小肮脏,神情猥亵,在他的歌词里我们父母兄妹六人大被同床,日夜笙歌;女儿则满身横肉,粗俗不堪。
      并且她居然把生过孩子,满是褶皱的肚子露出来满街招摇!我真是不能忍受她那粗声粗气地同男人调情的愚蠢模样!(我认为调情最重要的一点是目如秋水,含情脉脉,她的眼睛却像条死鱼!),更想不到居然也有男人承认她——天啊!我总算是薄有艳名的安提戈涅,克里特王子米诺陶的旧情人,忒拜王子海蒙的未婚妻!
      我决定和他们唱对台戏。没有竖琴,父亲只是坐着,却丝毫没有阻止我漂亮地击溃那女人——我跳了个舞,是我在科任托斯王宫里学到的舞蹈,平民不容易看到。这种舞蹈强调女性曲线的柔美,跳着它更能衬托我高挑的身材和结实的肌肉。只是这种舞蹈的舞姿有些放荡,我不时得露露我的大腿,挺挺胸部。我想平民大概第一次如此美丽的舞蹈和完美的大腿,因为他们一个个都看得眼睛发直,连对面的“俄狄浦斯”,本来该不能视物的双眼都乍地放出光彩,死盯着我的身体。
      钱币和喝彩声铺天盖地而来,对面的“安提戈涅”顿时失掉所有客人,黯然离去,我得意洋洋地牵起牵起父亲的手,说:
      “我赢了。”
      “这不代表什么,也不能说明你就是安提戈涅。”
      父亲如此回答,他觉得堂堂忒拜公主堕落到和乞丐竞争实在丢脸,我则说道:
      “这不是乞丐之间争夺地盘,艳名对于女人是很重要的。放任她打着我的名号卖身才是真正的堕落。”
      不过稍后我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愚蠢,又说:“您说得也对,我和她之间根本没什么可比性。”
      父亲想了想,大声笑起来。刚开始声音还有点尴尬,后来愈发豪爽,到最后他竟将往事都付之一笑了。等他平静下来,发现他脸上不仅又出现了当国王时的庄严,还多了一份平静和睿智。
      他是怎样实现自我转变的呢?这场不太名誉的争夺又给了他什么启示呢?以上的问题我都不得而知,只是以后漫长的流亡生活使我父亲的灵魂得到锻炼,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他思考的时间变长了,越来越会说笑,言辞幽默而充满智慧,仿若贤哲。
      我感到他身体中有什么东西产生了,并已经化成他的血液,徜徉于他的身体,只等着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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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重生之日很快就到来了,那一天的情景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其场面太过神秘,使我难以用口描绘。如果硬是要用粗浅的文字来描述,则是: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和父亲流浪到阿波罗神殿附近,天空忽然堆满了乌云,而后一道闪电划破云霄,滚滚雷声随之而来,我和父亲于呼啸的狂风中瑟瑟发抖。
      ‘宙斯啊!请您不要发怒!’ 我向着天空祈祷,我父亲撇撇嘴,说: ‘他听不到的。’
      ‘他能听到,因为他就是雷电本身啊!’
      ‘雷电……’我父亲笑了,想反驳我,忽然他睁大眼睛,问我: ‘你说什么?’
      ‘他就是雷电本身,雷电就是神……’
      ‘雷电本身……’我父亲重复道,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雷电本身……’
      ‘神啊!神啊!’ 我父亲大叫着,挣脱我冲向雷雨。他几度摔倒,又爬起来,他举着双手,迎着雷鸣电闪,像个巫师般在风雨中高叫着: ‘神啊!神啊!’
      我被父亲的举动吓呆了,父亲发疯了吗?不,他认识到自己的命运。暴风雨过后,他对我说:‘安提戈涅,当我还是忒拜国王的时候,我有权利,有力量,有生殖能力,因此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也认为人无所不能。我开始骄傲,虽然没想过反抗神,但我觉得人可以完成世上的一切事情。我的骄傲也是全人类的骄傲,神从万人中选出我,使我犯错,无非是要让人明白人不是全能。虽说我是牺牲品,其实也是罪有应得。’”
      这是说我父亲认识到他的悲剧是由不信神而引发的。他在风雨中见识了神的力量,他之于神就像我之于那个跳舞的女人:一方是美艳,身体纯洁的王族,一方是污秽丑陋的乞丐,如果那女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一定会我顶膜礼拜,要是将两者放在同等地位,只会徒增她的痛苦——如此浅显的道理,只因对方是神,只因人们常常看不见神,就被模糊了。
      虽说这种说法可能会让人觉得父亲软弱,虽然我的父亲迫不得已刺瞎双眼虽然是屈从命运的表现,不过从那一刻起他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同命运抗争了。

      暴风雨后我和父亲去了阿波罗神殿,根据神谕,我们应该前往雅典。我父亲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人生将在那里落幕,于是他更加珍惜所剩无几的时光。这段时间我们的流浪如果两个哲人对于天地的探讨。一路上,父亲不时抚摩初绽的野花,火热的石头,他要我描绘宽阔的大海,蔚蓝的天空,什么都被他根据自己的印象重新定义了——以前他有眼睛的时候,他无暇观看世间的风景,现在他没眼睛,反而体会到了世界的美好。
      “只有停止看世界,才能看到神。”
      提瑞西阿斯临走时曾这样对我父亲说,意为人只能撇开蒙蔽目光的表象世界,直视自己的内心,才能发现自己的本质。但我父亲这时却觉得,我们世界里的神就存在于我们所能见到的表象中,惟有触摸到,观察到,才能感觉到神。所以,他第一次反驳了先哲的智慧,他的声音于旷野中长久回荡。
      “惟有开始看世界,才能看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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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又过了很久,我和父亲终于来到了雅典附近的库洛诺斯。初次到达库洛诺斯时只当是普通村庄,我们坐在复仇女神的圣林里,凉风习习,送来阵阵葡萄花和桂花的清香,夜莺啼转,四周的橄榄树上果实累累。
      父亲觉得这里一片祥和,正是他的回归之处,他要我更详细地描绘风景。我抬头望去,只见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点点,如同装饰在天鹅绒上的宝石。我忽然想到:这些璀璨的星光似乎象征着人类……
      不久忒修斯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身材高大,两鬓斑白,历经沧桑的面孔诉说着他英勇绝伦的命运。
      他和父亲一见如故,用轻快的口气对我们说:“不管你是什么人,都留在这里吧!这里不是由暴君统治,而是由人民政府治理。在这里神很少审判人,人的审判权在人民手中。我们只严惩恶意的犯罪,像你的无心之过在我们眼中微不足道。”
      尽管忒修斯的行动是出自政治上的考量——他决心建立强大的城邦,他需要人,尤其需要英雄。只要有人愿意到雅典来,哪怕他以前是强盗也无所谓——我和父亲仍然能感受到他灵魂中高贵的成分,他的高贵不止在于他有英勇的事迹,宽容的心,更在于他拥有当时希腊人极度缺乏的政治才能。经历过刀耕火种的开拓时期,他已往大地上撒了种,却并不因此自满,而是细致而又谨慎地默默耕耘。现在,雅典不负他的期望,即使是库洛诺斯这样的小村庄,也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父亲则称赞他:“你出生时就拥有过人的力量,但你并不为此骄傲,从不盲信自己的力量,而是将自己的力量和别的力量融合在一起,创造了新纪元。至于信仰,你通过大地紧密地接触神,就像我通过自身的不幸去触摸神,我们都因谦逊虔诚而将自身的可能性发挥到极至,我们不枉此生。”
      那时忒修斯感动地拥抱了父亲:“虽然我不能陪伴你走你的道路,但我敬佩你的超人智慧,我的心与你同在。”

      于是我和父亲在库洛诺斯定居下来,没几天父亲听见复仇女神召唤他去圣地。我只能送他到圣地附近,我看到圣林里的橄榄树变成了黑扬柳,地上那些尚称平坦的小道忽然歪歪曲曲,腐木遍地,远方的大地则裂开了一个大口。
      我如果跟进去,也会被冥府吞噬。我只得送他到圣地入口。他临走时庄严地祝福了雅典,也为我和伊斯墨涅祈祷。而后,天空中雷声阵阵,忒修斯陪伴他进入圣地深处。我看着父亲穿过弯弯曲曲的道路走到冥府入口,雷雨光电交加,映出父亲单薄的身影,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可思议的协调感,我忽然领悟到神的力量如此强大而不可抵抗,父亲却能以自己的意志信赖神,观察神,直面神,那不是一种十分伟大的精神吗?
      所有信仰,不都是从这种探索精神里衍生出来的?

      (尾声)
      我曾经认为除了代表不灭的精神,神和人类其实没什么区别。代表当然是我的老情人米诺陶,除此之外,海克力斯,伊阿宋……虽然形式不同,其内涵全都如此。我觉得父亲太抬举神,贬低了自己。可是当我看到父亲归天那一幕后,我认识到:父亲的行为不也是来自他对于人认识神,认识世界的可能性的信任吗?就如同我觉得能戏弄米诺陶的自己是强大的,他不是也是在承认自己的前提下,才开始探索这个世界的吗?
      于是直到父亲消失,我才真正认识到他全部的伟大。我对忒修斯说:“我不会为父亲哭泣,他只应该被人尊敬。我想继承他,继续探索,直到——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忒修斯点头称是,几天后,他亲自护送我回忒拜,我的人生将在那里落幕。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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