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降落时》姜乌拉

22、Chapter 22

　　头顶泼洒的光芒浅淡，楚应临甚至可以看见光晕中飘荡的细微浮尘，轻慢的细尘仿佛放慢时间的流逝，像是从时光缝隙里偷得的空闲，但底下的残忍景象又一瞬间将人拉坠下地。

　　青紫的裸.露尸.体凌乱堆积，入目皆是人.体四.肢，并且还在被过往的人当作脚垫踩来踩去，楚应临静静看着远处那些人踩在尸.首上的争抢。

　　仅在大半年之前，他就是那个被扔下来差点被众人当作脚垫踩踏的角色。

　　这里的人见惯太多同类的死，死亡是他们身边最寻常的事，他们对生命的消亡早已没有任何尊重之心，死人身上挟裹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若不是人.肉不可食，楚应临想，这该是他们的饕餮大餐。

　　楚应临微眯眼睛靠着拐杖，他站在圈外半晌没有动脚，直到熹微偏过头微垂眼睫看他。

　　浓重的让人窒息腐臭味道下，楚应临手指微动，蕴含其中的另一层气味是现代科技下的刺鼻消毒水。

　　熹微成长的速度实在过快，甚至快得都要以天为计数单位，此时和楚应临同时站在一起，他甚至已经比楚应临高出些许，他静静看着楚应临，这里的所有对他来说都了无趣味，他并不知道楚应临在等待什么。

　　远处的凌乱场景像是野兽们的抢夺战，兽.类的眼里只有目标，没有条例、没有顾忌、没有其他的任何，一个纤弱的女人率先被排挤出来，她被从人群堆里直接踹飞到外围。

　　她头发凌乱，面色肌黄，纤细干瘦的身体轻如薄纸升高一瞬又落下，在冰冷发臭的尸体上刚刚稳住身体，她却又狼狈莽撞的朝那处扑过去。

　　被推开、被拳打、又爬回去，循环以往，女人中途甚至没有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直到那点可怜的物资被飞速的争抢完毕，一点残余不剩，死.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扒拉殆尽。

　　女人坐在尸.堆上，衣衫褴褛，手臂的骨节突兀的支出来，瘦的只剩下一张皮，她的侧脸笼罩在枯黄干燥的乱发里，楚应临看着那张侧脸，认出来那是个熟人。

　　几天前见到这个女人时她还只是有些狼狈和沧桑，但现在，她已经几乎要脱离人形。

　　楚应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久了，熹微抿抿唇，终于握住他的手问：“你在，看什么？”

　　楚应临的手缓缓摸索木制拐杖的把，转头看熹微一眼，下巴示意那个突兀坐着的女人：“我在看她，什么时候才会回过头来。”

　　熹微扫了一眼，认出那个坐在尸.堆里的女人，他唇角动了动，似乎是不太高兴，然后要牵着他往回走，但楚应临依旧没动。

　　熹微用力不大，楚应临不着痕迹的拖住他的走势，问他：“熹微，你们这里，本来是有人处理死.人的吗？”

　　熹微点点头。

　　楚应临抽出手掌，搭在熹微的胳膊上给力，他眼睛轻轻眨了眨，视线尽头那个女人似乎迟钝的终于察觉到视线，慢慢回转过头来。

　　女人是头大的妹妹，楚应临少有的几次见到她时，她都在不停歇的流着眼泪哭，装的、演的或是真情流露，这是唯一一次她没哭的样子，她看过来的眼神是浑浊的黄，像是□□旱的沙漠填满，全部都是绝望。

　　她抬起眼睛，看见了楚应临和旁边的熹微。

　　楚应临依然是她记忆里的模样，总是让她想到水，不同于这个地方的任何一个男人，看起来那么白、那么温柔、那么脆弱，但真正触碰到却是刺骨的凉和狠。

　　“我哥哥，已经死了。”她缓缓的腾挪过来，这是她挤出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

　　楚应临垂头看她，没有说话。

　　女人脸上已经没了泪，像是哭干所以再哭不出来，她和头大不同，她本来有一把清脆的嗓子，但现在，这道声音也变得粗噶破碎，她像是随便抓着人就开始吐露心里的苦：“那天，我从这里好不容易抢到一块素，哥哥好久、好久、好久都没吃东西，他一直往外吐血，吐了好多血，血都成了黑色…那天我把吃的拿回去，哥哥只吃了一口…我本来、我本来还想给哥哥拿回去白色的布，他以前是化学老师，他做实验的，他爱干净，他最喜欢白色，我想给他看白颜色的干净的布。”

　　她垂着头，头的重量几乎要把脖子压折：“但他，看不见了，他不会再醒过来跟我说话，不会再睁开眼睛，而且…我也根本抢不到。”

　　楚应临表情没变，侧脸沉静，像是在安静的听女人的凄楚低诉，他身边的熹微更是冷着脸侧着身体，一副随时准备要拉着他离开的架势。

　　那天女人在石洞口的苦苦祈求，确实只是熹微一句话的事，但楚应临没有帮也没有管。

　　头大最开始的设计里，那个中毒的断臂男人最好情况就是能直接杀掉楚应临，借刀除掉熹微身边仅有的两个人，将熹微彻底置于孤立无援的处境。那时楚应临面临过真正的死亡威胁，他不伟大也不善良，所以他不可能转头就来替头大他们谋生路。

　　头大的处境，完全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是主动方，楚应临和熹微反而才是被他摆在棋盘上的人，他们凭什么要以德报怨，反过来去救这个下棋的人？

　　更何况，各个地方都有通行的一套准则，地底就是残酷的没有法纪，眼前一场随便的食物的争抢都能死几个人，凭什么他头大兄妹就是特殊、就不能死？熹微刚在众人面前承接夫哥的位置，刚顶替那把枪，结果转过头来就当着众人保下头大两人，这是不是代表谁都可以踩在他头上？

　　楚应临丝毫不对她的委屈感到委屈，她一直都有个哥哥替她挡雨替他筹谋甚至以别人的性命为代价，现在哥哥死了，该她自己站起来，这是生存的常态，没有任何人特殊。

　　楚应临看着颓唐坐在地上的女人，终于问：“这都是今天开天窗才掉下来的？”

　　女人的眼睛慢吞吞的眨了眨，定格在楚应临脸上，她点点头像是慢慢回神，低低的说：“好几天了，掉好多好多穿白色衣服的人下来，每天都有好多，几百个，上面的门一直开，这么多白色衣服，但我都一个抢不上，哥哥都已经死了。”

　　“赶.尸的收不及，堆在这里，堆成山，”女人拍了拍旁边的死.人的手臂，“太多了，太多，这么多，我也抢不到白色的布…”

　　熹微松臂握住了楚应临的手扯了扯，他看着楚应临的脸，像是种无声的催促。

　　楚应临最后聚拢视线看了一眼女人坐的地方，然后点了点头，回握熹微的手，说：“走吧，我们回去。”

　　影壁幽幽，安静的恍惚只有火苗晃动的声音，楚应临坐在石板上，面前的熹微背对着他，正温顺安静的弯颈低着头。

　　楚应临手上的伤好的差不多，细长手指抓着熹微的黑发，另只手将他头上所有的碎发抓到一处，聚拢在一起，最后用布条绑住，他松开手，理了理耳边的两缕稍短的碎发，说：“好了。”

　　熹微从前面回过头来，楚应临又理了理他飘起来的刘海，看着他说：“你头发扎起来也好看。”

　　熹微对自己的发型并不特别在意，只是转过头来看他的脸，看他脸上柔和的笑意，然后突然靠近，在他微弯的唇上碰了碰，楚应临后仰头，靠住后方熹微的一只手臂，他笑一笑，说：“又想去泡热池子吗？”

　　熹微的眼睫毛安静的眨了眨，然后突然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是个安慰的动作。

　　楚应临的手指在他脖子上爬动，最后钻入衣服底下，触碰到熹微平直的锁骨，楚应临没说话，只用微凉的手指去触碰他温热的皮肤。

　　熹微的喉结线条绷紧，是嶙峋锋利的线条，最后他搂住了楚应临的腰。

　　池边，水汽氤氲缭绕，楚应临腿有些颤动不稳，他胳膊垫在下巴底下，肩膀支出平直的线条，他很热，热到需要用冰凉石面来降温。

　　“我后背的伤长好了吗？”他下巴搭在自己的手臂上，眼角带着艳丽的色泽，出口的话声懒懒的。

　　熹微站在他后面，一只手放在他后背上，低低的嗯一声，熹微的头发没乱，仍旧保持刚刚扎好的模样，只是发际全部都变得湿润。

　　楚应临又笑了下，抻腰躺倒下去，闭着偏头问他：“你是不是每次都趁我睡着的时候脱我的衣服？”

　　熹微另一条胳膊被楚应临压在池壁上，前后贴着粗糙的石壁和楚应临的腹部，站在他后面垂着脖子低着头直直看他，闻言又嗯了一声。

　　楚应临就笑了下，熹微有时候的诚恳甚至让他觉得可爱，他闭着眼睛说：“就在这里睡觉吧，不想动了，今天，给你讲…讲一座会漂流的岛。”

　　两个人躺在潮气氤氲的池边，身体底下垫着的粗布湿润，熹微睁着眼睛，极近的距离直直看向楚应临的眼睛和侧脸，楚应临的声音在逼仄石壁碰撞出通透的回响。

　　等到耳边的呼吸逐渐均匀，楚应临才睁开了眼睛，两个人贴的很近也很紧，熹微一只手垫在他脑后，另一只手紧紧揽着他的后背。

　　他的眼睫毛很直，并不翘，闭眼的时候就像彻底关上一扇门。

　　洞口处的火柱随风微微晃动，凌乱的一丝风泄入，有黑影自石板移开的缝隙中无声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