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降落时》姜乌拉

20、Chapter 20

　　温泉池永远都是那个温度，从更深的地底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和，蒸腾的湿润潮气笼罩整个空间。

　　两个人停在温泉池边的洞口处，熹微单手托着楚应临，空出来一只手伸到旁边点燃了火柱，这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来习惯。他生下来所见就是黑暗，他从黑暗中成长起来，黑暗于他而言，更像是另一层皮或者安全的保护色，他习惯融入黑暗。

　　但楚应临似乎无法适应这种纯粹的黑，在无光的环境里，他根本看不清楚。

　　所以现在，熹微已经习惯随身带上火，石屋或者他们经行停留的任何一处，都总是会被暖黄的光照明。

　　楚应临面对面的靠在熹微身上，他的视线停留熹微侧头时露出的坚毅下巴上，也扫过他下巴底下笼罩在阴影里锋利的喉颈线条。

　　水汽蒸腾，两张粗布摊开重叠的散落在池边石地上，水面波纹连绵起伏，偶尔飞溅出水滴浸湿布料，水波的声音在空寂环境里激荡出清脆的回响。

　　楚应临残废的右腿使不上力，虽然被稳稳搂着，但施力点只是后背的池壁和男人的手，右腿松松下垂带动的身体毫无着落，像是要往下掉，楚应临动了动唇：“我不舒服。”

　　两个人面对面凑得极近，这是被对方完全掌控的一个姿势，楚应临的褪圈不住熹微，他不喜欢这种没有空落的感觉。

　　从楚应临生下来，他的各种选择就有许多，所以很多他不喜欢的东西，甚至都会被提前筛过淘汰，根本没有出现在他眼前的机会，所以他并不需要清楚表明自己的好恶。

　　但他在这深深的底下，在面对这个沉默的男人时，却逐渐开始几次吐露自己明显的不喜，像是熹微接住了他所有难堪的时候，所以他可以没有底线的将自己其他不堪或情绪没有顾忌的朝他倾泻。

　　熹微垂眸看他，然后托着他直接出了水，地面上那两张布被弄得更湿，黏附紧贴在石地上。

　　厚重的潮湿水汽扑在身上，楚应临恍惚觉得呼吸困难，他抬起手臂再次遮挡住眼睛，但刚盖上，熹微就握着他的手腕给他挪开了，他们在池边高低对视。

　　楚应临仰头平躺在两层粗布上，这是完全居下的姿势，但他脸上神色平静，没有多余的表情。

　　沉沦、厌恶抑或是抗拒，全部都没有。

　　“你冷不冷？”熹微拉着他的手腕问他，男人声音变得有点哑，像是喉咙没有扯开。

　　楚应临的手肘处起了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不知道是被冷空气激的，还是被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影响的。

　　他睁着眼睛看近处熹微的脸，烛火远远插.在洞口处，隔着厚重水雾再透过来已然变得模糊，但熹微的脸依然清晰。

　　楚应临看了会，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直接闭上了眼睛。

　　熹微垂头盯着他的脸，有一种摸不到空在心口处，惴惴不安的撞动，他眉心微皱，用了力气，然后伏低。

　　热潮逐渐升温，越来越热，但其实熹微根本不会，他寻不到入口，他的欲.望都是干净甚至稚嫩的，这与他的强.硬完全无法匹配。

　　过程中，闭着眼睛的楚应临表情平淡，只有睫毛偶尔会动，那双玫瑰花一样的眼睛就是不会睁开，熹微垂头看他许久，楚应临依旧平静，熹微的躁动不仅不能消褪，反而变本加厉。

　　然后熹微用手去拨开了他阖着的薄薄的眼皮，他强.硬的要男人睁开眼。

　　楚应临顺着他的力道终于睁眼，首先看见的就是他湿润粘在一起的额发，然后才缓慢与他对上眼神，此刻，那双总是空茫的眼睛里带着很清晰的执着，熹微今天第四次重复：“我不要女人。”

　　他深深的看着楚应临的眼睛，说：“我要你，楚、应、临。”

　　楚应临与那双黑色的眼睛对视，眉心突兀的跳了跳，他轻轻的呼吸着，以压制自己的喘.息。

　　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楚应临想，其实他根本不用附以这件事太多的厚重概念，就像是个简单的接吻或拥抱，只不过程序略微不同，步骤多了些。而就算彻底做了，也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他依然可以做到全身而退，这只不过是件简单的小事。

　　是他自己看得太重，是他自己想太多，拿不起又放不下，那最开始就不要当成专门的事赋予他拿起来的意义。

　　他本来是个自私的人，熹微救他，对他好，他做点举手之劳的回报事，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没有其他的意义。

　　楚应临看了熹微许久，然后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他握住了男人有些粗糙的手，他出口的声音也有点哑了，他说：“来，我教你。”

　　一双影子投影到暗色石墙上，楚应临微仰头露出尖尖的喉结，他扯着熹微的头发，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热过，身上浸了层汗，滑的都抓不住。

　　他又要抬臂挡脸，熹微再次阻挡，男人的唇与他的动作丝毫不同，轻轻的印在他的眼角，熹微咽了两次喉咙才开口，他低低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伤害你，让你痛，但是并不能放开，也不能停。

　　察觉到自己在哭，楚应临皱了皱眉，然后他抬手揽住熹微的后颈，熹微使力将两人都带得撑坐起来。

　　楚应临将头埋在熹微的肩窝，他搂得很紧，久不用力的手臂都支出精悍的线条，他咬在熹微的肩膀上，很低很低但清晰的嗯了一声。

　　…

　　楚应临出血了，身体酸麻的疼痛持久不消，本来只是右小腿残废，但这会两条大腿也几乎要失去知觉。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熹微抱着他走，走到一半，熹微突兀停脚，低头看怀里微阖着眼睛的人，他问：“你痛不痛？”

　　熹微的头发湿淋淋的，刚刚好不往下滴水的程度，服帖的垂着。

　　他抱人抱的稳，走路也稳，楚应临靠着他几乎已经睡着。

　　楚应临在熹微面前只说过一次痛，但熹微之后总是问他痛不痛。

　　他睁开眼睛，抬手轻轻勾了勾熹微带水的湿头发，出口的声音低低的，“回去吧。”他说。

　　等到石屋的时候，楚应临早已经睡熟了，熹微垂头看他的脸，男人靠在熹微的胸膛上，眼角沾染上淡粉的色泽，睫毛轻薄，鼻梁秀致，嘴唇上是整张脸上最艳丽的色泽，红的。

　　下巴下面，从脖颈开始就包裹严实的粗布阻挡他身上其他的痕迹与伤疤，刚刚在池子边，熹微甚至将他的脚也包好了。

　　楚应临的呼吸轻轻的，胸膛规律起伏，他的头侧向熹微的脖子，热气淡淡喷在其上，石屋安静，熹微甚至都能听见男人的呼吸声。

　　他抱着人，一手放在他后背的那道伤口下，持续给与支撑和热源，两个人安静成一尊雕像，停在石屋的中央，停了很久很久。

　　楚应临睡着时总是做许多凌乱的梦，过往重叠，一幕画面底下是几重的记忆。

　　是他小时候第一次握.枪，他冲动的不带任何防护设备近距离射.击目标物，结果被弹.射的后坐力带得整个人跌倒在地，那时他的手尚且稚嫩，被枪.管的爆发力震的发麻，指节的红肿几天没消，他看着掌心的红肿，背景音是父亲在很严肃的训斥照顾他的下属；

　　是他那年首次入特训基地，下马威是5天4夜的初训。但这套初训的成绩早已内定，不过是面子功夫，周围同期队友走个过场后都被人以各种借口提前接走，他扔了通讯设备，屏蔽父亲下属对他的频繁联系，自己一个人进了深山老林。最后独自完成根本没有人重视的小队任务，出山的时候几近虚脱，在营地门口看见不寻常的黑色车队时，才知道他们已经出动搜救犬和直升机进山找他；

　　是上半年出行前，他的弟弟被父亲强硬的塞进直升机里，他的拒绝第一次被父亲无视。而在混乱的下城，谩骂嘈杂不休不止，在面临猝不及防又恐怖非人的暴.乱之前，即使楚应临对这个弟弟情感不深，但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让人先将他带开这里。但就在他回头的瞬间，已经发现弟弟被当额爆头，血肉飞溅到他脸上，他的痛觉和听觉后知后觉，迟钝的在嘈杂声里缓缓低头，看见弟弟下垂的手里的精钢手枪和自己右腿爆出的血雾，以及两声同时炸开的枪响；

　　是在潮湿昏暗的温泉池边，暗淡的暖光映在楚应临的瞳孔里。他在上城出生长大，上城是人间天堂，处处亮堂的刺眼，所以这里的这点光，实在是有些可怜。某个瞬间，接纳的剧痛让楚应临感觉自己仿若被当心劈开，灵魂被切断，她似乎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他眼角浸出从未有过的湿润，他从来没有哭过，这是第一次，所以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也不知道流泪的感觉，直到有人托住了他，也托住了他的泪。

　　画面交叠，全是疼。

　　然后有人闷闷的，但认真的在背景音里低低的说了一句——“好了，就不痛。”

　　好了？会好吗？什么时候才会好？还要多久呢？

　　楚应临嗅到阴凉的冷空气，他安静的睁开眼睛，与此同时，他干燥的短发间，也安静的滑落下一滴汗。

　　他听见耳边男人平静的呼吸，熹微的头发已经彻底干燥甚至有些蓬松起来，他抬臂随手摸了一把，发现自己居然还被他稳稳抱着站在石屋中央，楚应临能感受到底下臂膀的坚稳有力。

　　熹微总是抱他很稳，不仅完全没有空落落的要往下掉的感觉，反而像是个安稳的居所，被热度和力量撑着、稳稳的撑着。

　　这个人的体力着实惊人。

　　熹微一直看着他，此时嘴唇动了动，然后先问：“你还流血吗？”

　　楚应临的一条胳膊搭上男人的肩膀，细声反问：“还流着，怎么办？”

　　最后泡进池子里的时候两人分开，熹微在那时才察觉到血迹，带出来红色的血，他总以为会像楚应临后背的刀口那样，凝血凝的艰难，最后源源不断的流成液体。

　　他要去寻出血的伤口，楚应临没让，所以他就一直问。

　　这会，楚应临打量熹微沉默的神色，突然后悔，以熹微的这种执拗，他根本不该开始这种拨弄。

　　果然，熹微说：“我看一下。”

　　楚应临看着他，表情平静，出口的声音也淡淡的：“你如果敢现在掀我的衣服去看，我就杀了你。”

　　熹微沉默，抱着他站在原地，低头看他。

　　楚应临搂着他的脖子，静了一会，却突然笑起来，笑得眼睛眯起唇角扬起来，他捏住熹微的下巴：“害怕吗？”

　　熹微看着他没挪开视线，楚应临的手指很细很白，但此时，视线下方的手指上也已经带上斑驳的青红痕迹。

　　这样细的手，脆弱易折，根本杀不了自己。

　　熹微低头看他的笑，只摇了摇头。

　　楚应临脸上的笑慢慢才收回去，又问：“抱我这么久，还抱的动吗？”

　　熹微点头。

　　“累吗？”

　　熹微摇头。

　　“我重吗？”

　　熹微摇头，然后继续刚刚的执拗：“我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