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理发师》风来碗里

3、03，原田

　　我愣在那，好像一瞬间听不见任何声音。

　　回过神来我像个傻逼一样，问他：“什么？”

　　小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不住他眼底的泪光：“就是，就是个癌症。年初查出来，查出来……过后，反正就，毕业了么。毕业了，家里说就不用出去工作了，回老家，休息休息。”

　　我口中像被灌了水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统统说不出来。

　　如果方才的那些话用来安慰死者的家属，或许能算得上一种不错的话术。但直接讲给濒死之人听，我不知道小原心里会有怎样的感受。

　　还是会不甘吧。

　　凭什么呢。

　　人来到这世上，就像一个盲盒实验品。

　　光鲜亮丽叫人生，腐朽发烂叫人生，行尸走肉叫人生，欢天喜地叫人生，有钱没钱都叫人生，有病没病也叫人生，有的人生下来就死了，这是他的人生，有的人活到一百岁，也不过是一种人生。

　　命运从来不曾真的向谁承诺过会苦尽甘来，更不曾说过善恶有报这种可笑的谎言。

　　好人就会长命百岁吗？坏人真的自有报应吗？

　　我奶奶她一生与人为善，为什么最后会突然被肝癌这种可怕的东西痛苦地折磨致死呢。

　　而我面前的小原，大学刚毕业，甚至没来得及真的踏入过社会，没有来得及享受他的大好人生。

　　他又到底为什么不得不面对如此残忍的死亡。

　　我真的说不出话来。

　　我只觉得痛苦。

　　像浪潮把我包围，就要让我窒息了。

　　一低头，两滴泪坠入泥土中，不必转瞬就已经消失不见。

　　“现在你，”我一开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可能本来是想问他病情的吧，可我下一句又变了，“那个，上次我写的那个打印出来，让老海拿走了。回头你重新去打印一份新的吧，U盘在我家里放着。正好，咳，我最近又更新了一点，你要是想看，就看看……”

　　水泥从我嘴里流入咽喉，堵住了我的气管。说这些话，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我好像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说加微信不方便了。

　　世界已经把他抛弃，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上何必再留下联系方式呢。

　　小原点点头：“等这边忙完了，我去你家拿。”

　　“嗯……”我也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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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年初的时候，我曾许下心愿。我希望今年的我不要再失去什么了。

　　可是年过完了没多久，我便失去了疼爱我的奶奶。

　　我一直觉得许愿这事儿是真他妈的糊弄人，但我就是爱许愿，我就是要许愿。

　　毕竟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任何能做的事情了。

　　参加老海的葬礼回来，我一进家门先洗手，然后跑到财神和观音跟前烧香。

　　烧完拜三拜，脑子里一片空白，拜完了才想起来说：“如果您二位跟各路神仙有交情，碰见的时候说说，小原还那么年轻，别着急让他走吧。留在这多玩一段时间，也不影响什么。”

　　瞎嘟囔完，我回了自己的屋，打开电脑，插上U盘，开始继续写之前那没写完的武侠故事。

　　很久以前我曾在写一本古代小说的时候觉得，只有皇帝才会想要长生不老，而穷人的每一天都是苟延残喘，又怎么可能愿意去遭受永生的折磨。

　　但现在，真的经历过生死后的我不这么觉得了。

　　就算是穷人，就算是普通人，他也应该会有活下去的期望。

　　活下去，不是为了成为多么伟大的人，成就多么伟大的事业。活下去，也不是为了让自己多么光鲜亮丽，让自己名垂青史。

　　活下去，就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平凡的昨天，为了平凡的今天，为了期盼着与过往顺利相见的明天。哪怕只是看一看明天的太阳，也会让人倍感欣喜。

　　我双手敲着键盘，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吸了吸鼻子，我的手越来越颤抖，已经无法再输入些什么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强大，冷漠，按照非主流的自恋说法，也可以说高傲无情，自以为人间清醒，睥睨这世界。

　　可我真的如此吗？

　　我并不是在怕死，我就是难过。

　　无比难过。

　　无法缓解也无法言说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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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后，春。

　　作为一个业余的专业理发师，我已经理了不少人的脑袋了。

　　这些客人大多是别的理发师不爱收的，因为他们给不了多少钱，时日也所剩无多。说白了，就是嫌他们晦气。

　　不过我这人么，随性惯了。我不嫌晦气，我从入这一行的那天起，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我很喜欢跟客人聊天，当然有些情况实在不佳的，想聊也是没法聊的，得让人家多休息。

　　聊天的时候，我多数是在倾听，而客人们滔滔不绝。

　　他们所说的故事各有不同，但大多都是些年轻时候的事。他们说得高兴，说得畅快，脸上笑模样无比满足。因此即便有这副苍老的皮囊扰人耳目，我却依旧相信那一刻他们的灵魂，就停驻在青葱的当年。

　　有时候他们说的话我听不太懂，没关系，反正聊天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呗，又不是上课，又不是讲道理，又不是什么严肃的场合，就瞎聊聊。

　　聊着聊着，我看过了他们的人生，也送别了他们一程。

　　我渐渐在我们那小地方有了点名气，唉，也不算什么名气吧。就是因为理发这事儿，跟许多活着的人混了个脸熟，路上碰见我都爱跟我打招呼，有事没事也爱跟我闲扯两句已故之人。好像从那故人离去之后，我便承载着活人与他们之间的最后关联。

　　回忆这东西，才是人类最珍贵的宝贝啊。

　　每天忙完回家后，我比过去更沉迷于写稿，因为我有太多回忆想要留下，想要永远记得。

　　我也渐渐明白，原来时间根本不够用来留下太多内容，也没有什么好的方式能让别人记得我。

　　除了创作。

　　或许百年以后千年以后，又或者就在此刻，就在下一秒。会有人突然发现我的作品，发现我的文字与经历，愿意用他的生命，来亲临我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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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天，我赶早去打印店，把新写出来的稿子打印。我没背包，也没骑电动车，就只是拿在手里，走在街上。

　　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路上有些与我同行的人，而且目标好像也与我一致。

　　但跟我拿着白色A4纸不同，他们拿着的……是我很熟悉的黄色烧纸。

　　那么厚的一摞，并不值多少钱。可一看到这东西我就该知道，一定是又有谁去世了。

　　我心里慌乱得很，加快了脚步往前去，直到走到小原家门口的时候，停住。

　　他们家院子里好多人，好吵。

　　身后有人匆匆提着烧纸赶来，从我身边经过，进门去。

　　不过是小小的院子，还要挤下多少人才足够呢？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想面对这种热闹。

　　从这些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口中我得知，小原自杀了。

　　昨天晚上，半夜。

　　打完针本来睡得好好的，估计是半夜突然疼醒了，实在熬不下去了。

　　晚期，很痛。

　　他不像那些老人本就油尽灯枯，他还年轻。

　　他明明不甘。

　　可是真的太痛了。

　　我没有经历过癌症的折磨，但是我曾亲眼所见奶奶生前的痛苦，我明白，是真的很痛。

　　根本不是旁人所能想象的轻描淡写的痛。

　　我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捏紧手里的纸，背过身去，只觉今日之春风如此冰凉，吹得我头皮发麻，血与骨都要被吹得冻住了。

　　我低下头看着写满了故事的纸，闷声折起来，转身离开。

　　重新回到打印店里，把U盘里之前已经打印过的内容全部重新打印了一遍。

　　厚厚一摞，竟然也写了不少。全都折好揣进兜，我再次回到小原家。

　　那院子里还是那么热闹，只是热闹有些力不从心。

　　我没带烧纸，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但我觉得他应该不需要那东西。

　　他还年轻，他就是我身边的普通人而已。

　　我站在他的冰棺前面，把整摞纸拿给他看，在心里对他说——

　　小原弟弟，我太能磨叽了，还没完结，但我真没断更，一直努力更新。这样，等你下葬之后，我就去把这些烧给你，你路上先看着，回头我再多给你写两段，想要多少都有。这本你来客串的小说，有什么写的不好的，你也不用来找我说了，跟老海聊聊就成，实在忍无可忍……你大不了给我托个梦。

　　如此想完过后，我又揣着那一沓纸离开了他们家。

　　里面的人都忙得要命，没有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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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半年。

　　春去秋来。

　　树上的叶子掉光了，春天变成了一首定格在回忆里的诗。

　　天色渐冷，小原的大姐刚生了个小宝宝、虽然婴儿长得都差不多，但是这个宝宝特别爱笑，笑起来可爱，就像小原一样。

　　我终于把小原和老海客串的故事写完了，标上最后一句“全文完”，心情格外沉重。

　　我分别去看了老海和小原，把两份稿子都烧了过去。

　　最后站在奶奶的坟前，看着叶子飘摇着落在她的碑上，就像她仍静静地倚在此处，感知这人间的秋凉。

　　人活着总是有很多烦心事的，我最近特别烦的就是出去找工作。

　　是的，我这个业余的专业理发师要离职了。

　　我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可我这水平，去给一般人理发肯定是不行的，不让人揍就不错了，我得老老实实找个新工作。

　　当然我出去也不是为了什么诗和远方，我只是天生叛逆反骨，人们越是跟我说要落叶归根，要留在家乡，我就越是想要出去看看。

　　以前网上有个段子，说旅游，就是从你过够了的地方，花笔钱，去别人过够的地方看看。

　　我觉得这解释挺不错的，我就想去别人过够的地方好好看看。想去听更多的故事，想去留下更多的回忆。

　　我知道很多故事都是很平庸的，没什么亮点，更不像爽文小说那么精彩，让人叫绝。

　　但是没关系，反正人生么，千金难买我乐意。

　　我爱听不就行了么。

　　回过头去，看向那茫茫无尽的金色麦田，远处风推过来，犹如掀起了海的波浪。这公墓环境还真是不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风水宝地吧。

　　小原在这里应该会很高兴。那一眼就能望到的远方，寄托着他的梦想。

　　我顺着来时的路离开，心情破天荒地轻快。

　　轻快点多好。

　　如果世间一切太沉重，那么我祝每一个善良的人，都死得不那么痛苦。

　　#2022.8.16，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