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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镜花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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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正月似乎格外的热闹,上医馆来拜年的比上往年多了许多,薪依旧是那一身素色,却难得的换了木槿紫的的里衣与腰饰,连同眉眼间流露出的几许清雅风情都叫人忍不住流连一番。
林以渐与沈昱臣来时,不忘捎上方卓君一同。那时慕慈正支在案上与翻着医书的薪闲闲聊着,见他们来了也不避讳,煮了茶,便坐在一同说话。
北衙,十六卫,上将军,军医,说到底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言屑语,谁都不去触及那些禁忌,到最后,不知怎么说到了林以渐身上。
薪淡淡说了句,“以渐这孩子不懂事,以后还请沈大夫您多照顾他一些。”
沈昱臣便从善如流地应了句,“这是自然的。”
那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方大夫忽然嘀咕了一句,“这话怎么说得和嫁女儿似的。”
那声音不大,却正够围坐一圈的人个个听清,林以渐捏着方卓君的耳朵刚想说什么,回头却瞧着慕慈与薪隔着袅袅的水气一眨不眨看他,一时气血上涌,终于拖着沈昱臣和方卓君落荒而逃。
待到拜年的人终于不再登门时,年前载道的皓雪都化了去,已快是上元灯会的日子。
那夜里,薪默默掐着慕慈的胳膊,冷冷哼道,“慕将军,明儿个就是上元灯会了,您可记得看紧素素,别把人弄丢了,晚了就回自家去,一天到晚呆我这儿算是个什么事啊……”
慕慈歪头思索了片刻,瞧着薪眼里的烛火一起一落,终于轻笑出声,“不急。”
——不急?不急什么啊……
临睡前,薪依旧是这般模模糊糊地想着,然而或许是这几日忙着查阅医书实是有些疲惫,抑或是那人的臂弯暖和的过了分,不多久他便会了周公。
那一夜的梦境依稀破碎,睡得格外安稳,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只是天色晦暗,教薪一时错估时分,急急忙忙起身时,才发现院落里似乎有些过分的……热闹?
“慕慈,你他娘的太会没事找事了!你是娘们啊,这、这、这……这些都是什么玩意?”
唐麟的声音猛然在窗外炸开,薪揉揉眼睛正纳闷着怎么一大早就把这刺头儿给招惹了,那边儿慕慈的声音便轻飘飘地传了过来。
“小唐啊,你果真是没有童年,连花灯都不认识呐,啧啧啧……”
然后,仿佛一瞬间爆开了一连串儿的滚雷,他听到院落里连抽刀出鞘的声响都传了过来,薪在心底数着“一、二、三”。
三字方落,那儿就有人压着嗓子无奈地吼着,“胡烈儿,你就不能少拦我一次么。”
“在笑什么呢?可是小唐把你给闹醒了?”
耳畔响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薪眨了眨眼,佯装舔嘴角的模样,悄悄收了那抹浅笑,他伸出手来探向慕慈略略有些发白的侧脸,终究失笑道,“慕慈呀,你这么大费周折,难道真觉得自己在灯会上连个孩子都看不住么?”
——所以,把灯会搬到了他那小小医馆的小小院落里。
“我本是想给你个惊喜,毕竟这些年你都没去瞧过灯会,却不想还是被你猜着了……”
慕慈说起这话时,已是夜幕将落未落的时分,夕暮失了踪迹,漫天沉沉的暗云,仿佛快要落下雨来。
“惊喜啊,被小唐吵醒时倒是十足十的惊。至于喜么……”
薪深深地看了慕慈一眼,目光越过他略带期待的眼神,落到了满院灯笼上,或精致,或奇巧,或玲珑,或艳冶,然而最令人目眩的却是那绕着院落旋成一圈的红灯笼,她们随着夜色沉下,灼灼燃起。
唐麟爬在梯上,将最后的那盏灯点亮,胡烈儿在下面帮他扶着梯子,还时不时指着某处说上些什么;辰清扶着额瞧着挂不上的灯笼塞满了仅剩的小间,心底大概在盘算着又能有多少年不用去置备灯笼了;裹了妃色小袄的素素提着一只兔子灯满院子的转悠,时不时还偷偷踢一脚梯子,引得唐麟虚晃几下,禁不住地狠狠骂娘,小丫头却做了个鬼脸便逃到慕慈身边。
“上元灯会可是邂逅姑娘的好日子,瞧小唐这样子,可是心急火燎地想去?”
“慕慈你少管……”唐麟一开口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他低头急急看了胡烈儿一眼,却见那人正抬起头来瞧他,好脾气地对他说——
“小唐,你要急着去便去吧,反正这儿的事也差不多了。”
“谁、谁急着去啊!!老子最烦那些个大小姐了,烦透了!!!哇啊——”
唐麟那急吼吼的一跳,终是把自己给闹下了梯子,胡烈儿甚至来不及去拉他一下,就看的一阵儿烟尘飞起,唐麟整个人狼狈地趴在了地上,他愣了一下,看唐麟怏怏地爬起来,捂着后背满脸抽搐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
唐麟仿佛是被胡烈儿给吓到了,盯着那人笑得直不起腰的模样,连找慕慈算账的事都给忘了,狠狠抓了抓头发,竟也随着胡烈儿笑起来。
薪微微勾起嘴角,脑海中却浮现出去年那个霪雨之季,唐麟那张苍白的面容与那一夜夜锥心刺骨的梦呓。故人尸骨凉透,魂归离恨天,活着的人却还在红尘辗转。
故人,那么他的故人呢?
曾经也是在这样的上元佳节里,那个瘦削的少年公子牵着他的手,走在灯影重重之间,最后终于在人海中走散,他伸出手,再也握不到他个人的手……
“薪,怎么了?”
慕慈将他拥住,彼此交握的指尖驱散了幻境里的记忆,薪回过头,对上慕慈的眼。是啊,既然不能相守,便只作了年少的旧梦吧,那些山盟海誓,亦不过是少年人的玩笑罢了,还是、还是珍惜眼前人吧。
“那是……天灯么?”
薪抬手指了指院落外天幕尽头冉冉而起的星火,身后的人却笑起来,“你果然还是最喜欢这些满天乱飞的玩意,我让小唐去抢那最后几盏可是抢对了。”
“你啊……”薪好笑地摇了摇头,几乎能想起唐麟那张别扭的脸来。慕慈将天灯递于他,嘱他写上心愿,本还想偷瞄上一眼,却被薪瞪了一眼,识趣地走到院中去,待到那人搁下笔来,才重又走近,将薪抱到天幕下。
“薪,这天怕是要落雨了,你快将灯放了吧。”
薪低声应了,只看得蜡烛燃起,雪色衣袖一起一落,来不及看清天灯上小小的字句,它已摇摇晃晃朝着远空而去。
那边唐麟也丢了盏灯上天去,灯上写了个大大的“福”字,随着明灭烛火忽隐忽现,素素嫌自己太矮,便让胡烈儿抱着将灯放了上去,灯上歪歪扭扭地画了许多小人儿,被唐麟眼尖看到了,少不了笑她一阵,小丫头便不服气地嚷着,“快飞快飞,要比黑熊脸的灯笼飞得高!”
一群人就这么仰着脖子盯着漫天飞升的天灯,直仰得脖子都有些酸疼,不知是谁先“咦”了一声,有豆大的雨点敲在脸上,零丁一点之后,便是一场豪雨。
来不及收拾,大家纷纷躲进了屋中。院落中的灯笼被雨水打得噼啪直响,一盏盏次第暗下,仿佛是小唐低声咒骂了一句。慕慈侧过脸看着薪,无奈地笑了笑。
“罢了,还剩下不少灯笼呢,等哪日你来了兴致,我们再弄个灯会也行呐……”
薪点了点头,也不多言。
他门望着门扉外那一望无际的黑夜,不知那一盏盏天灯落在了何处,那灯上的墨迹是否已随着雨水的洗礼,化作了一片混沌。
那一夜冬雨将方才放晴的长安拖入了另一场寒天霜地的轮回,直至出了正月,依旧不见缓和之势。
薪在烛火下翻过最后一卷医书,案上的方子快要写完了,他搁下笔,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又将狐裘紧了紧。监门卫仿佛愈发地繁忙起来,往往三五天都见不上慕慈一面,甚至连素素都开始抱怨起爹爹成日成夜地不往家中去,他便只能无奈地笑着安抚她。
倒也并非矫情地想要日夜相守,却还是禁不住想瞧上那么一眼。薪又默默地将方子看过一遍,春夏之际的伤只留了淡淡的疤痕,可慕慈的身子还是不怎么见好,那被引出的旧疾总揪着薪的心绪,令他惶恐不安。
“大夫,有急诊。”
辰清架着发热的小将进来时,薪并不知道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中,他都不得不面对满屋的伤风患者扶额叹气。
监门卫,甚至于整个十六卫,就在这个寒冬快要穷尽之时,被风邪侵袭,纷纷染病。
“军中将士身子骨都不差,风邪之为病,几服药下去,一发散也就好了。”
满屋子的人,不是胡子拉渣,便是头发纠结,重一点的或许眼眶下陷,枯黄透青一幅病怏怏的模样,但是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期盼地望着薪。
薪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目光,仿佛沉沉的压在肩上,透不过气。转身想要唤辰清时,却被门口一角白衣晃了眼。
“慕将军,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们都别来么,这要是传染上了……”
“无妨,我监门卫的人病了,我这个当上将军的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那个人总是这般的滴水不漏,将一切都做的妥妥帖帖,瞧着那些将士脸上忽然升起的感激与敬畏,薪却只是默默将手握上慕慈的袖角。
“麻烦,慕将军送在下回屋……”
“大夫见外了,哪里来的麻烦呢?”
慕慈掩上门时,空气静谧得连风都倦然欲憩,他无声地坐到薪身边,仿佛想要凑近,到最后却只是轻抚了一下那人的发,想要收手时,却被薪一把按住,半晌,才听到那人闷闷地说着,“果然是病了,还想瞒着我这个大夫啊,慕将军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我哪敢啊,大夫最大呀。您看我这不是找您来瞧病了么,薪……”
心里念着“慕慈你可不是个知情识趣的好病人”,可还是抵不过那人温软而缠绵的调子,只嘱咐他日日按时服药就放他走了。却没想到那人太爱折腾,带了病都不知道好好歇着,竟成了整个儿监门卫最晚好起来的那个。
待慕慈神清气爽又缠上薪的时候,都快要清明了,那个年轻的大夫恨得都不愿理他,到最后被纠缠得受不了,终于狠狠拿书卷砸了过去。
“我早说了你那旧疾未愈,本就肺弱得很,怎么还这般不知自爱,慕将军啊,你偏要和我作对是不是,偏要叫我这个小小军医丢了职你才满意是不是?”
“丢了职不是正好?来我上将军府我养着你便是了……”
这下连同笔墨都快砸过去了,薪握着那支饱蘸乌墨的笔,目光却在慕慈一身的雪白上迟疑了片刻,也正是这片刻,叫那人伸手将人拥进怀里去,哄骗似地将笔给抽了去。
“薪,别让墨水脏了衣服啊。”
“那也是脏你的。”
薪本还想激他几句,却教慕慈拥抱间轻微的用力给止了住,他微微蹙起眉,疑惑地想要抬头去看他,未料那人却将下颚磕在他肩上,默了半晌,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才低声开口道,“薪,快要清明了,我要离开一阵子……”
“啊,是要给你夫人扫墓了吧?”
薪脱口而出的这一句到让慕慈愣了一下,但见那人蓦地坐起身,咬着指尖仿佛在想什么,下一刻,忽的转过身盯着他急急道,“前阵子一忙倒叫我给忘了,早先酿着的酒也不知好了没,还有些我们家乡清明时的小糕点,本想让你一块儿带上的……诶,慕慈……?”
慕慈就那么毫无预兆的再一次将薪抱住,那姿态仿佛是要揉入骨血一般。薪顿了顿,一瞬间悟出了那人的心思,轻轻抚着慕慈的背脊,轻声笑起来。
“您又怕我吃味啊,慕将军,您这般,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难为我本还想着与您一同去的,只是眼下还有病人要顾着,倒是走不开了……”
末了,他又轻声加了句,“怕是我自作主张了,慕夫人未必愿意见我吧,呵呵……”
“宛心她、若见了你,定是十分欣喜的。”
“您又自说自话了啊……”薪瞧见慕慈脸上一瞬间温和的情绪,忽然如释重负起来。他一早便知慕慈对他夫人用情极深,也曾是这一点在不经意间打动了薪。对于亡人,他并无计较,甚至存了一心的怜惜。
“宛心……倒是个好名字。我听闻夫人也是将门之后,不知娘家是哪位将军?”
薪不过是随口一问,却见慕慈眉间掠过一丝踌躇,略一迟疑,才缓声说,“她父亲,是前右金吾卫的谢老将军。”
“……谢宛心,很美的名字。”
答非所问似的,薪轻轻握住慕慈的手,很快便转移了话题,而那人便也从善如流地迎合他。
他们都知道,有些事,不能触碰,一触即碎。
慕慈走的那日,斜风冷雨,春寒料峭。
他本该走得更早些,却不想素素突染风寒,喝了几日药方才有些好转。慕慈心底不忍,终是没带上她一道上路。
离城途中,慕慈特特绕去薪的医馆,却因着雨丝沾了满身,只在薪居室的门外与那人闲话了几句,便要告辞。薪叮嘱了他几句,又叫辰清打点了酒与点心让慕慈带上,到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叫住转身而去的慕慈,匆匆握了门边的白纸伞递给那人。
隔了一把伞的距离,一人握着一端,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心底不曾言明的意味,末了,薪看到慕慈轻轻动了动唇,朝他微微一笑,撑了伞走进了雨里。
那是一句只有他看得到的话——
莫要担忧,等我回来。
那日之后,又缠绵起了春雨,满院的花木才冒了个头,却似乎已隐隐能见着桃红柳绿的意味,寒意却未消去多少。
薪点了灯,案上放着几张方子,他已勾画了许久,却还没定下主意来。叹了口气,抬头正看到门角的空白,心底泛上些许涟漪。他是知道的,这一生是没有机会为那人撑伞,遮住一方湿漉漉的天幕了,却依旧还希冀着能予他一柄纸伞,盼他风雨无忧。
这么想着,却似乎看到门扉轻微的一动,再定睛却又仿佛不曾有丝毫动静,在薪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的时候,那门扉终于忍不住被推了开,探出半个小小的脑袋来。
“素素?!”
薪如何也没料到,那个本应在上将军府养病的小丫头会偷偷溜到医馆来,还是带着这么一身的春寒与冷雨。(就如那日里,她那爹爹一般的模样。)
“素素,快过来,快到这边来……”
薪虽然大部分时间里并不太在意自己不能行走的这个瑕疵,但是偶尔依旧会因此而打心眼里的怨恨与焦急,比如眼下这般。
好不容易教一身湿淋淋,满脸踌躇的小丫头靠近到他身边,却又唤不来去前院忙活的辰清,只得拖着身子,满屋给她找干巾子,待到把素素弄干净了,自己已累得起不来身。
“素素你呀,怎么一个人偷跑来了……”
“素素想薪了,想来见见你。”
小丫头趴在薪怀里时,眯着眼低声笑,可手心里烫人的温度却叫薪心里发慌。这一家父女两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着着任性和固执都是十成十的相像,只叫他这个大夫手足无措。
到后来,终是唤来了辰清,熬了药给素素喝下,又要了毯子给她裹上,偏偏小丫头闹着不肯回家,薪只得嘱咐辰清上慕慈府上告知一声,免得教他们担心,那人应声退下,掩了门,复又是一片安宁。
“素素,你会想你娘亲么?”薪抚着素素的脸颊,将拧过的巾子敷在她额上。
“不太想……”小丫头眨了眨眼,又朝薪怀里缩了缩,“我没见过她,连样子都不知道,怎么想她呢?”
薪听着,心底忽然像被一只手用力揉了一下,最怕便是想要思念,却连个念想的影子都不留。
他隐约知道,素素的娘亲在生下她之后不久便过世了,想是身子太弱,经不了这般折腾,再多不忍,也还是输给了天意,撇下慕慈他们父女两,独自去了。
“我很小的时候爹爹就让我每日给娘亲上三炷香,每逢清明还要和他一块去给娘亲守墓。清明总是下好大好大的雨,素素不想去,可是怎么求爹爹都没用,平时明明那么好说话的,这件事却怎么都不肯应,就算每次都只是素素一个人坐在马车里,爹爹自个儿淋在雨里陪着娘亲的碑石说话,也还是不肯让我呆在家里……”
小丫头絮絮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终是模模糊糊在薪怀中睡了过去。薪理了理素素枕在脸侧的乱发,脑中却莫名的浮现出先前那话中的情景来。
潺潺雨意里,那人一身素裳,不吝那云中鹤翼的白洁,跪坐在昔日挚爱的坟前,仿佛依稀还是旧年里的执手相望,低声缠绵地说着话,将那城中的新鲜事营里的趣闻,字字句句,说与那人听。时不时还会想起故人眉眼间泛上的轻笑,可回过神来,却只有青烟蔓草,坟茔冷碑。
薪握紧了手,再缓缓松开,心中五味杂陈,许是不忍,许是怜惜,又许是叹惋,或许还有几分的不甘与歆羡。
廊上却忽然传来蹬蹬的脚步声,他蹙了蹙眉,想着这又是谁这般的失态,下一刻门已被哗啦一声打开,冷风猛得灌进来,透骨的寒意却比不上林以渐那张惨白的脸更叫人心惊。
“尹大夫……尹大夫死了……”
林以渐失魂落魄地跪坐在薪案前,一张口便是这么一句,薪看着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哪个尹大夫?”
“尹如晦啊,羽林卫的尹如晦啊……”
薪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浮现出那张总是有些阴冷的脸,他是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年纪轻轻,脾气不太好,总爱和他们过不去的尹大夫,怎么一下子就……死了?
“以渐,定定神,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昱臣说,羽林卫的人去医馆找尹大夫,说是营里的马病了,让他去瞧瞧……尹大夫自然是不肯的,可那些人半句不听他的,硬架着人去了、去了营里……我、我从没听过让军医给那些畜生瞧病的事,这分明、分明是……”
“以渐……”
“那日之后,连着两日都不见尹大夫的人,昱臣觉得事情怕是麻烦了,便偷偷去了趟营里……竟看到、看到……”林以渐仿佛想起什么可怖的事情,顿了顿,又顿了顿,咬咬牙,才说下去,“尹大夫就被丢在马厩里,早没了气息,身子全给踩烂了,要不是、要不是旁人指点,连昱臣都怕是认不出来……那些人偷偷告诉我们,说尹大夫是叫羽林卫的人绑了手脚,让几匹疯马又拖又撞的给……给……”
烛火有些跳,印着林以渐不见血色的脸,时明时暗,就如同他断断续续的陈述一般,一字一顿,一顿一伤,到最后字字句句,近乎呜咽。
“我想去讨个公道啊,可是不行……羽林卫的人说尹大夫误诊,将未死的伤病员给埋了,本是要处以斩罪,这回只是军中将士不忿,处了私刑,已将人惩罚了,便就算了……可是、可是昱臣说这几个月来羽林卫都没死过人,何来的误诊将活人给埋了啊……”
薪看着林以渐,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那冰冷的感觉透过指尖一点点凉到心里。这个还年轻的孩子未曾经历过真正的风雨,他们这些个大夫总离死亡那么近,他们总私下说着尹如晦如何如何令人厌弃,可即便如此,当这样一个尚未来得及绽放的生命悄然陨落的时候,依旧还是令人难以承受的悲伤。
“这事我知道了,那位大人那里我会去说的,以渐,你先回去帮着料理后事吧,虽然尹大夫死得不明不白,但我们也不能让他走得太过凄凉……”薪叹了口气,又道,“晚些时候得了空,我便过去,给他上柱香。”
林以渐走时太匆匆,脸色并没缓和太多,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向薪保证什么,又像是在无声的安慰自己。
薪默默听着他的脚步声愈来愈远,到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来得太快了,却仅仅只是山雨欲来前的满楼寒风,埋伏于北衙深处的棋子又被挖了一颗,以后的路将是举步维艰。
环中的小丫头忽然拉了拉他的手,迷迷糊糊的说,“薪,我好像梦到有人在哭……”
“没有,”薪断然否认,抱紧了素素,安慰道,“素素,什么都没有,我在这里呢,别担心。”
小丫头听罢笑起来,伸出小指勾住薪的,轻声道——
“薪,拉钩钩哦,要一直陪在素素身边哦!”
“好……”
纤长的指勾着肉嘟嘟的小指,结成约定的模样,小孩子的玩笑,却仿佛是一生一世的誓言。
很久之后,当薪想起这个约定时,只剩下无可奈何的心痛,而素素,早已忘记。
傍晚时分,慕慈府上的人随着辰清一同上医馆来,薪本是不愿见外人,故而总是辰清带了素素出去,并不曾让人进到里院,这次却因着小丫头的身子不好,而引了外人进来。
然而,当那个年迈的婆婆走进薪的屋子时,却楞然地杵在了锦花屏风边,再不挪动半分,而后她竟朝着薪直直跪了下去,满脸惊恐地望着那个坐在烛火下的人,絮絮叨叨的念着——
“天哪,夫人啊,是夫人回来了啊……”
薪一时间忘记了该如何回应,手中的笔落在方子上,晕出大片大片的墨迹,怀中的孩子还在梦中,拉着他衣袖的手握成拳,口中依稀念着他的名字。
“婆婆,您先起来……”
薪好不容易才发出声来,却又有人走了进来,那似乎是个管家模样的男人,满口责备的语气,说着“顾婆婆,怎么还不把小姐抱出来,别打扰……”可话就断在那处,那人亦是那样震惊的目光,盯得他几乎想要逃走。
薪看到男人的唇颤巍巍地动了动,可他心底却有什么叫嚣起来,别说、别说,不要说……却终究还是要听见——
“薪、薪大夫……您就是薪大夫么,您、您竟然和我们夫人这般相像……”
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浑身的气血仿佛之前一瞬凝结成了冰,心悬在半空,又猛然落下,砸在深渊之下,很痛,又很茫然。
薪僵直着身子看那个婆婆颤手颤脚地将素素抱过去,他伸出手想要碰一下小丫头的脸,可那婆婆却仿佛见了鬼似的,转身逃一般地夺门而去,那个男人似乎说了什么,薪却听不清,只看到他们越走越远,将他丢弃在一片荒芜的黑暗中。
“辰清……送我回房……”
案上的方子只剩下一片乌黑,烛火被谁吹灭,薪已不记得前一刻念想的那味药是何,更不记得应了林以渐要去给尹如晦吊唁,他只知道,那些细枝末节的记忆浮上来了。
是谁说他与素素有几分相似,又是谁说要娶他为妻,记忆中的惊涛骇浪将他淹没,比廊上的风还要锥心。
慕慈,慕慈,他对那位宛心夫人用情如此之深,又怎么可能移情别恋于他?原来只是因为,这张脸,这副皮相,仅此而已。
他分明早该猜出啊,那些暗喻,早就昭然若揭了。
辰清不安地看着薪,却被他赶了出去,门扉掩上,冷风阻绝在门外,心底却更荒凉。床铺上还留着备给那人的棉被枕铺,薪撑起身,在枕边摩挲着,颤颤地摸出一瓶药来,瓷瓶上绘了一支幽兰。
仿佛是谁说过,他似幽兰怡人?
——原来竟都是妄言、皆是妄言!
安神的药剂顺着咽喉滑下,那日借了慕慈给予唐麟之后,他不曾碰过这药。本以为那人的温暖令他心安,却不想原来愈是沉溺于慕慈给予的之中,如今便愈是无法将心底的哀戚安放。
那夜,屋中的烛火忽闪彷徨,伴着薪独自一人,沉浸在一个又一个梦境中。
梦中有许久不曾见过的儿时光阴,那笑意温雅的少年公子牵了他的手走在绿柳岸堤,耳畔缱绻暖意,哄得他想要依靠上去,一低头却惊觉水中那人的倒影成了慕慈的模样,他愣在那处,那人却依旧是浅笑吟吟,抬手指着水中的月华。他顺眼望去,分明瞧见月华如水下,自个儿的影子是个巧笑嫣然的美丽女子。
他惊慌失措地想要逃走,却跌入了小楼里的高阁,日光透着窗缝落在指尖,他不知几时坐在梳妆镜前,身后的少年公子捂着他的眼睛笑闹,他说着“别闹,别闹”,可手一挪开,镜中人明晃晃成了慕慈,而印在镜中的他,亦是换做了云鬓凤簪,眉目风流的少妇。
薪从梦中惊醒,背上爬满了冷汗,夜凉若水浸透了脊髓,思绪却清明起来。
烟雨江南的旧梦遗恨,长安城中的姻缘枉然,原来他与慕慈之间的这场爱恋竟是纠结了四个人的情爱憾恨,而到头来,却终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梦。
而今,这场梦亦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