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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经年梦落 ...

  •   绵绵细雨无声而周密地覆盖住医馆的每一个角落,通往主厅的小天井两旁,青苔暗生,雨水沿着修葺不久的屋檐垂落。

      胡烈儿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紧紧扣着唐麟的腰,将那人的手臂又拉紧了几分,就着半背半抱的姿势将人往屋里带。
      唐麟似乎并不领情,扭头看向另一边,这模样落在胡烈儿眼里又平白添了几分火气,他无声在那人的伤处狠狠按了一下,只听一声闷哼,唐麟的眼神立刻杀了过来,胡烈儿也不躲,反是直直瞪了回去,两人眼神交汇,不知是唐麟自觉有愧,又或是胡烈儿心底不忍,末了,却是各自向别处移去。

      慕慈默默站在他们身后,雨水沿着白纸伞落成一串珠帘,风悄悄地鼓动着他素白的官服,那随风而动的宽大衣袖,成了此刻困顿死沉的潮意中唯一干爽轻盈的存在。
      这让慕慈想起了两年前清明的那场雨,他一身爽利地站在唐麟面前,看着那人狼狈不堪的模样,笑道:“小唐,反正你身上已经又脏又湿,而我身上却是干的,又何必多此一举,两人都成落汤鸡呢!”

      他素来爱惜羽翼,迷局之中,自是隔岸观火方为上。可事到如今,谁又能留得一身干净?常言道,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更何况,上位者翻覆之间,他们早已泥足深陷,愈是挣扎,愈是沦陷。

      慕慈浅笑着叹了口气,仿佛毫无深意,他无声收伞,跨进门去,恍惚觉得怎么少了扑面而来的满眼锦绣,略一滞,便想起,如今监门卫的军医早已易人,连同医馆都换做了旧日里那处沉闷的小宅。
      那处方卓君早迎了人进去,唐麟被安置在了榻上,慕慈冷冷看了他一眼,随手将身后的门掩上,有风疏忽而来,将烛火暗了暗。

      慕慈将自己隐在光影交错的地方,握着扇柄的指节泛着森森的白,他心底与胡烈儿一般有火气,却又不能似那人一般将心绪浮在面上。
      那日方回长安,便见到在他宅邸团团乱转的胡烈儿,被告知前几日,武卫与监门卫起了冲突,唐麟单枪匹马跑去武卫闹事,双拳难敌四手被人给擒了。慕慈当时简直恨不能砸了唐麟的脑袋,看看其中到底是不是空的,可到最后,却又不能弃之不顾。

      武卫刚换了上将军,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是树威的时候,唐麟这番折腾,恰是撞上枪头,那黄将军虽不能将他如何,却也要做出个样子来,硬生生便将人囚了几日。
      待到慕慈去时,也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可其中陪的笑脸、说的好话,却是丝毫不少的。虽是逢场作戏,可黄将军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皆是陛下的臣子,何须见外,只是有些人……”,却真真断得恰到好处。

      慕慈抬眸瞧了眼唐麟,方大夫正给他将衣衫褪下,染了血泥的官服紧紧贴在身上,那年轻大夫不敢用力,小心撕了一点,却仍将皮肉带下,痛得唐麟扭曲了面容,也吓得他自己不敢再动手。
      慕慈挑了挑眉,三两步走过去,挥手让方大夫退到一边,胡烈儿抬头疑惑地看着慕慈,那人却已然一把揪住唐麟的衣角,手上一个用力,整块掀了下来。

      “我艹……”

      唐麟全然没料到这一招,痛得叫出声来,下一刻却咬住自个儿的手臂,硬把痛呼压了下去,他挣扎着侧过头来,正看见慕慈将那血衣丢到一边,垂着手俯视他,那眼神冷极了,迫得他将快出口的叫骂咽了下去,埋头不再去看。
      慕慈并不做声,避了那烛火并不明亮的光线,淡淡立于一隅,他瞧着方卓君给唐麟上药包扎,那伤势并不重,只是拖了几日不得处理,多少有些不好,又且那小大夫的手脚实在不够利落,远比不上薪的淡定干脆。
      不过,这样也好,慕慈冷冷笑起来,吃一堑长一智,只是不知道唐麟这倔性子要吃多少回苦才能长一点记性。

      “小唐,黄将军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方卓君匆匆跑去煎药,待他那零碎的脚步再不入耳,慕慈方疏漠地开了口,那声音不大,幽幽传到唐麟耳中,说不出的寒凉刺骨。

      “哼,那姓黄的不过刚上任就敢如此!若不给他些颜色,日后……”

      “不知轻重!”

      唐麟的话未说完,就教慕慈生生断了,胡烈儿只觉心底大骇,他跟随慕慈多年,深知那人闲淡从容的性子,却极少见他会这般截人话语。

      “我当日与你说的话都白说了吗?莫非你真的只想做白虎堂的唐麟,而不愿再做这左监门卫的唐将军了?”

      “——慕将军!”

      胡烈儿诧异地盯着慕慈白瓷般的面容,南北衙间人尽皆知,唐麟乃司马旧部,只是碍于各自立场乏人提起。他不知道慕慈在此时提起此事为何,却本能地战栗起来。

      “右武卫上将军告老还乡,左骁卫上将军病重不起……”慕慈身子皎白剔透,仿佛不染纤尘,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唐麟,语调愈发尖锐起来,“多年前,前金吾卫谢老将军更是不得善终。这些人,你都熟悉吧?”

      唐麟侧过脸去,让黑影罩住自己难堪的面色,如今十六卫内部调动频频,任他再迟钝也看得出,有人想将司马的势力剔除出去。

      “往日里,你说些什么不知皇上只知司马的胡话也就罢了,可如今多事之秋,你竟毫不收敛。小唐,你以为你是谁?”

      “慕慈,你!”短暂的沉默后,唐麟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恼羞成怒,唯有大声斥道,“老子他娘的不用你来管!”

      “你要一意孤行自找死路,我又能将你如何?”慕慈却不为所动,反是勾起一抹笑,“你唐将军能为那人抛头颅洒热血,自然可以不顾监门卫兄弟的生死,不顾我这右监门卫上将军的性命,甚至就算哪日眼睁睁看着小胡死在面前你也能无动于衷吧?”

      这话说得胡烈儿一愣,他莫名地看着慕慈,一手不知所措地指着自己,仿佛轻声而疑惑地说着“我?”,可他这失神的瞬间却错过了唐麟脸上忽而惨淡的表情,更无法得知那人心底在那一刻浮现出昔人宝蓝色的衣袂,转而却成了他胡烈儿伤痕累累的模样。

      “小唐,咳咳,你……罢了……”

      慕慈仿佛还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都没再多少,他拍了拍胡烈儿的肩,摇着头,慢慢走了出去。
      胡烈儿心里的疑惑更深了,眼神一路追着慕慈到了门口,而唐麟亦是扭过头来盯着慕慈的背影,他们却终究只听到那人淡淡说着,说得他们心惊胆战——

      “如若哪日,我不在监门卫了,你们要如何担得起这责任……”

      慕慈走到门口,正见方卓君愣愣地站在廊上,手上的瓷碗里汤药几乎飘不出一丝温度,他淡淡笑了笑,道:“小方大夫快进去吧,药凉了。”
      “是、是……”方卓君回过身来,尴尬地应了他,忽的又想起什么,“慕将军,您、您的药……”

      “莫急。”

      慕慈朝他摆了摆手,撑着伞跨进了雨幕间,那临走时转身的微笑,淡雅如菊,教那年轻大夫心底蓦地无措起来。

      廊外的雨,却更大了。

      这一年清明的雨却似乎格外短暂,灼热的日头地逞了许久的威,入夏后,更是毒辣辣地放肆无忌起来。
      辰清走得有些急,暑热迫得他汗流浃背,褐色衣衫上蔓延出大片的深色,他却似毫无知觉,急急跨进门去,顾不得薪犹自支着头在思索什么,便开了口——

      “大夫,打听到了!”

      薪蓦地抬头,微蹙的眉宇更紧了几分,他听到辰清微喘着说道,“说是、说是有人参了司马一本,说他暗地里招兵买马,拥兵自重,必有异心。”

      “那陛下?不、如今并未有丝毫变故,陛下将此事按下了?”薪整个人都凛了起来,早前有些风声,他便嘱辰清仔细打探消息,却不想竟等了如此之久。

      “是……据说,陛下重重罚了那人,说司马大人乃国之良材,早年开疆更是功高,断不能任由一些小人在背后诬害忠良,若再有人提及此事,便要那人性命……”

      听到此处,薪深深叹了口气,抬起手盖在眼上,无声垂下头去。
      是他想的太浅,司马如今手握重兵,即便锋芒已露,可眼下后宫与太子党又不安生,陛下顾忌四方平衡,又岂会轻易将他治罪?

      “辰清,你将这信带去交给以渐,莫要让人看见。”

      薪将案上厚厚的信递了过去,只轻轻做了一个去的手势。辰清懂得如何做事,无须他多费心。而他,也确实疲倦得再无力去耗费心思。
      自回金吾卫那日起,他就被八重雪刻意隔绝在局势之外,虽然这些年所积下的人脉与手中掌握的信息,并非那般容易就断得了,可如今他要了解局中形式,却是举步维艰。

      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让他烦躁不安,可是那些从时光罅隙中疯狂滋长的记忆却还在没日没夜地折磨着他。他总是半夜惊醒,不管是故园的桃李热闹,还是江南的烟雨杏花,到了最后却只剩霜重裘寒再难入眠

      忽然从走廊传来的脚步声,它们步步紧逼,穿堂入室,直到他面前,薪却还没有回过神来。

      “辰清,怎么还不去?”

      “薪大夫,是我。”

      那个声音让薪不敢再移动分毫,他心乱如麻,许久才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应道:“是八重将军啊——”
      而后,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睁大了眼,死死盯着八重雪手中的那叠纸,他想他并没有看错,这分明便是不久之前他亲手交给辰清的信。

      “薪大夫,不向我解释一下么?”

      “将军还需要在下解释什么?”

      薪淡淡地反问,指尖就纠紧了衣袖,一身殷红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璃墨瞳仁前所未有地令他恐惧。
      八重雪却只是看着他,冷冷地说道,“眼下南北衙之间哪个不是急着撇清关系,你却还与北衙军医暗通信件,若叫人抓住了把柄,你便是死罪!”

      “以渐的身份,八重将军你是知道的,他如今身在北衙,我将昔日收集的北衙信息交托与他,也算是前辈照顾后辈,”薪的嘴角浮上一丝苦涩,心绪却渐渐平静,“何况书信中不过记载了一些北衙上将军们的就医记录,即便叫人见了,也只算是我多事,论罪受罚,尚不致死。”

      “如此说来,你倒确实一番好心。”八重雪素来凉薄惯了,这时连说话的语调都冷得教人心惊,“那你和骁卫的柳大夫讨论方子,也算是互通有无了?”

      薪张张嘴,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八重雪见他说不出话来,便接着说下去:“左骁卫上将军从年前的略染风寒,到如今积重难返,便要归功于你们这好方子吧?”

      “在下,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不明白?”八重雪冷哼一声,往前又逼近了一步,几乎将门外的光全遮了去,“是要让人抓了柳大夫去,逼他招出你来你才明白?这十六卫中能开出这般不露声色要人性命的该死方子的,除了你,还能有谁?当年谢俨如何死的,你当我全然不知么!”

      “八重将军今日来此,若是要拿在下问罪,在下甘愿……”

      ——啪!

      那些看似轻薄的脆纸被用力砸在脸上时,却痛得令他抬不起头来,薪不敢去看八重雪的脸,他知道那个人定是恨极了,才会将手中的信纸甩出。
      薪只是僵硬着身子,看着那些泛黄的薄纸散乱着缓缓落在四周,八重雪压抑的声音传到耳中。

      “我早就对你说过,让你放手不要再管这些事情,即便是高力士要找你麻烦,我也会替你挡下,薪,你为何还要这样自寻死路!?”

      “上将军……”薪好不容易寻到自己的声音,却发现喉咙干涩刺痛,嘶哑着几不成句,“如何放手……你告诉我,如何放手?”

      “薪,只要你愿意放手,忘记那些过去——”

      “做不到的!”几乎是斩钉截铁般,薪猛地抬起头来,那眼神是八重雪不曾见过的决绝,“是,我不仅要帮以渐在北衙作好暗线,我还要想方设法地帮那位大人将十六卫里那人的暗棋拔除!是,你说过我已是弃子,可是哪怕是棋盘外的棋子也仍旧在这棋局之中啊,即便只能微弱地动摇局势,我也甘愿粉身碎骨!”

      “十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如今就算再死一次又何妨?”薪死死握拳,也压抑不住浑身剧烈的颤抖,“即便我做不了什么,可至少我要代替我的家人看到他最后的下场。我苏家所受的十分痛,那人也必承受五分!”

      “薪,你这是何苦?”

      “八重将军,若易地而处,你会如何?”

      八重雪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他可以拦住薪,可是他又如何拦住这个人早已被绝望与恨腐朽的心,更何况,这般锥心的痛,他并非不曾体会过。
      最终,八重雪深深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侧过身去,“薪,棋局已到收官处,随时都会结束,你最好只是束手看着,保重自己,莫要辜负了别人的一番苦心。”

      “多谢将军成全。”

      薪的表情仿佛无悲无喜的平淡,他朝着那人远去的身影,缓缓地,沉重地俯下身去。
      额头磕在冰凉的地面上,日光却落到那一头浅色的发上,仿佛一瞬间苍老至斯。

      那个不算漫长的夏季里,慕慈总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遥遥望着这座威加宇内的浩浩城池,她让多少人心怀敬仰,又让多少人蠢蠢欲动。
      慕慈无端端地想过,那个曾叱咤沙场,后又当起富贵闲人,而今却锋芒毕露立于朝堂的司马承祯,他起起落落的人生会以何种形式收场。
      可是无论哪种形式,与这城池相比,都只是一粒浮尘,犹如烟花,再灿烂亦是要归于平静,多年后,至多不过史书上丹青一笔,其他,又还剩什么?

      城墙上斜照的光被乌云盖了,昏沉不明地染了慕慈一身的灰,他从城楼上走下去,在将士的目光中,露出淡淡的笑意,他一步步走着,那笑也一点点变浅,待他远离屯营,便淡得没了痕迹。

      “慕将军。”

      有人靠在转角的阴影里,出声叫住了他,慕慈抬起来头来,又挂起了那抹惯常的笑,“哟,是八重将军啊……”

      八重雪缓缓走出来,随手将利刃送回刀鞘,慕慈这才看清,那人方才原是靠在那处擦拭着佩刀,他不自觉地挑了挑眉,笑意却深了几分。
      八重雪不意外地睨了他一眼,将枫桥夜泊抱在怀里,讥诮般说道,“要见慕将军一面还真不容易。”

      “若非小唐惹事,我倒乐得当个闲人。”

      这却是实话,唐麟自前次上武卫惹事后,被他以养伤的名义丢到军医处,他知那人不惧重罚却寂寞不得,听小胡说唐麟在军医处日日“无聊得快要淡出个鸟来了”,他自己虽忙得不得休息,心下却仍暗自得意。

      “恐怕唐麟这晚娘脸不上蹿下跳地折腾了,他那司马大人却要心烦了。”

      “那倒未必,如今司马大人圣宠隆重,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呢。”

      说到此处,慕慈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八重雪,那人剜了他一眼,冷哼道,“他现在已高得不能再高,往后也只能往下走了。”
      慕慈颔首,并不接话,心底却不能更赞同。月圆则亏,盛极必衰,爬得愈高,跌下去,便只能粉身碎骨。

      “慕将军,”八重雪忽的低下声来,连表情都有些莫名的低沉,“薪的事,我尽力了,但我也拦不住他。”

      慕慈教他说的一愣,回过神来,却是朝他一揖,“有劳将军了,此事到此便好……咳咳,在下感激……咳咳、咳咳……”

      “你不必谢我……”八重雪看着那人一脸苍白,不禁皱了皱眉,“当初你助我送夜光离开,如今我无法劝他离开,但我定力保他无虞。”

      “咳咳,多谢。”

      慕慈顺了顺气,八重雪却固执地侧身离去,不愿受他这声谢,可他依旧朝那人点了点头。
      他觉得,他们彼此立场微妙,非敌,亦不成友,却又如同彼此的倒影一般,做着相似又截然相反的事情。

      “八重将军,你说,倘若我现在想要离开这一切,还来得及么?”

      那红衣的人身影一顿,终是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多……”慕慈习惯性地开口,话到嘴边,却滞了滞,他无声地笑笑,“多保重,八重将军。”

      那人扬起下颚,朝他看了一眼,“这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慕将军。”

      天边传来沉沉的雷声,有黑云压城而来,不知是谁,执起伞匆匆消失在巷陌间。

      夏末秋初的雨,总是带着夏的倾盆,又挟着秋的凉意,即便是敲打着瓦楞的声响都杂乱无章,叫人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薪灭了烛火,居室蓦地陷入了荒芜的黑暗中,直到许久之后,他才自门扉那处寻到一丝昏沉的光。

      无声躺在榻上,薪觉得自己似乎堕入了一种近似死亡的空茫之中,若不是膝上的旧伤因阴湿而猖狂叫嚣着,他几乎会以为自己已然沉眠而逝。
      薪自嘲着睁开眼,一室死色却能任由他勾勒出脑海深处的画卷:一曲青石路,一拱月牙桥,一门黛色,一院碧丝,一曲调,一声笑,一户,家。

      门前的光却亮了起来,撕裂了眼前的幻象,薪眯了眯眼,听到辰清的声音低低传来,“大夫,慕将军来了,说有事要见你。”

      “……我已经休息了,回了他吧。”

      薪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回绝,门外却有人悠悠说道:“无妨,你若歇下了,那便改日吧。”

      那声音有些倦,甚至不似往日清润,让薪愣在那处,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慕将军……你、且等等。”

      薪蓦地撑起身子,薄被自肩上滑落,初秋雨夜的凉意一下就袭了上来,他听到辰清的脚步声回响在走廊尽头,门前的亮光却未曾暗下去,

      “夜里凉,你若躺下了就不要起身了,我在门口说也是一样的。”

      薪无声点头,忽想起那人根本看不见,才出声,道,“慕……慕慈,有事?”

      “也没什么,只是想找你说说话。”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根针一样扎在薪的心头,慕慈身边总不乏人围绕,却几乎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唐麟乖戾而不知事故,胡烈儿耿直却不通人情,而素素,那人是不忍心让她知晓世态炎凉的。
      薪抿了抿唇,佯笑道,“莫不是素素又闹你了?”

      “素素近来倒是乖巧,我只是、自八重将军那儿听说,你不愿离开长安,是么?”

      “我真没想到,八重将军会找你来作说客……”

      慕慈往门口又站了一些,才透过雨声听到薪的话语,他几乎能在脑中描摹出那人蹙眉咬牙的模样,他叹了口气,提起几分气力说话。(怕它们又被雨声掩了去。)

      “并非八重将军,是我的意思。”

      “慕慈,你还真是……”薪庆幸那人看不到自己此刻的表情,否则定是十分的难看,“即便是你,我仍旧是那些话。”

      廊外的雨扫到衣角,迫得慕慈又往里退了一些,他无奈地笑起来,一切都似他料想一般,话头一转,又道:“薪,你近日见过羽林卫的林大夫不曾?”
      门外的灯光明明灭灭,晃得薪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他猜不透慕慈的心思,只能强自稳了稳心神,回道:“以渐似乎很忙,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你还是抽空去见见他吧,不然,以后怕是见不上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惊坐而起时,薪几乎是直直翻落塌下,膝上蔓延的疼痛却不及心头的惊惧。“这不可能……”,
      他在心底反复的否定,甚至当它们脱口而出时,都毫无知觉。

      “为什么不可能呢?”门外慕慈的语调带着闲淡的笑意,他说,“薪,你想想,当日北衙为何向我要你?你再想想那年枉死的尹大夫,你们的立场,本是相同吧?北衙眼线众多,你与林大夫私下来往,自然也逃不过……”

      “以渐他……不!慕慈这话无凭无据,何况我……”

      “呵呵,薪,我几时说过毫无把握的话。”慕慈握了握袖中的折扇,事实上,他这话确实没有十足把握,但薪的失措倒将他一直以来的猜测坐实了,他眯了眯眼,刻意沉声道,“倘若再不收手,你会害死林以渐!”

      薪死死地将手握紧,却止不住那从骨子里传出的颤抖,他瘫坐在地上,有寒气逼上来,他却动不了分毫,黑暗中隐隐的火光让他不可抑制地想起故园那盏落地的灯笼,那一场杀伐的开端。

      “不,我、不会害了以渐……绝对不会……”

      “那就收手吧,远离是非,回到家乡,你们都会活得很好……”

      门外那个声音听上去那么温柔,循循善诱着令薪无法抗拒,仿佛江南细雨,回风拂面,他几乎看到了家乡那青石小路尽头的黛色屋檐,可是——

      “我不能!”

      寒风携秋雨袭来,让慕慈胸口一沉,连呼吸都泛起疼痛,他捂着口生生将咳声压下去,听到屋里那人破碎的句子,他知道那人心里的苦,否则固执如薪,孤高如薪,怎会说出“我日后再不寻以渐,慕将军,我求你,帮我救他……”

      “薪!”慕慈厉声喝止了他,握着折扇的力量几乎将它折断,“你不寻林以渐,你还会寻别人是不是!你舍不得别人死,那你就轻贱自个儿的性命了,你真是不得了啊薪!”

      薪本不惯于低声下气求人,又教慕慈这么一吼,恼羞成怒,张口就吼了回去,“既是我自个儿的性命,就不劳慕将军费心了!这忙您愿意帮,在下谢您,您若不愿,也不强求。在下与您如今毫无瓜葛,请将军自重,莫要再置喙在下的私事,多谢您了!”

      廊外的雨声更大了,屋内门外一阵死寂的沉默,直到许久之后,慕慈才低低叹了声,“我早说过。你这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迟早是要吃苦头的。”
      “可我……”慕慈垂下眼去,他对薪始终是莫可奈何,仿佛那人生来就是他的死穴,“可我偏生就见不得你受苦。”

      那后半句,薪却不曾听得,他心里有发泄不出的火,他知道不能强求别人懂他的恨、他的痛,可当身边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来劝他放手时,他无法压抑自己的心火。
      尤其这个人还是慕慈,这个他爱过恨过,如今仍还将他视作知己的人。(他,怎能也不懂他!?)

      “慕将军,天色不早,您请回吧!”

      天知道薪花了多大力气才将心火压住,可偏偏慕慈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轻飘飘地说着,“薪,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转念之间,薪几乎想将随手在枕下摸到的物件砸到门上,可当他发觉那是慕慈早些年送他的那柄折扇时,却犹豫了一下,便就是这一瞬的光景,门外有人已拉开了一场经年的序幕。

      “很久之前,有个生在长安的少年,他打小身患重疾,磕磕绊绊才长到十岁上,因了那身病,整个人弱不禁风不提,更是比同龄人羸弱瘦小……”

      慕慈说起话来,总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话末却又不经意地带着些许的温柔,或许那温柔比他嘴角的笑意更虚妄,却一次又一次地教人无法拒绝。(而薪,便是其一。)

      “后来,家里把少年送去江南,说南边的气候宜人,更适合他养病,呵呵,说得好听,其实不过就是把个累赘丢得远些,莫要惹人生厌罢了……”

      那一声极轻的笑,透过雨声,跃出那些不甚清爽的字句,落在薪耳中,他几乎能勾勒出那人眉峰簇得极深,而后却自唇畔扬起一抹笑意的模样。薪突然就往前挪了些许,却又不让衣衫摩挲出太多声响,只怕错过了哪个细枝末节。

      “江南……”慕慈顿了顿,仿佛回想起什么,他叹了口气,道:“江南真是个好地方,可少年那时却说不上江南好在哪里,一路颠簸让他承受不住,病了许久才勉强能起身走动,却也不敢走出那个小小的内院,当他以为自己一生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却有人走了进来……”

      “……是谁?”薪的声音静静响起,可到末了,却掩藏不住那一丝的颤抖,“谁走了进去?”

      “一个小大夫,是被家中请来的大夫一块儿带进来的,”似乎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慕慈的语调都带了笑意,“小小的一团,偏偏喜欢穿一身冗长的白衣,面上冷冷清清,说话却夹枪带棒的,都不像是个孩子。”

      “……然后呢?”

      薪慢慢、慢慢地挪到了门边,四周没有支撑他站立之物,他便只能一点点地挪动身子,他固执地不愿俯下身去,可心绪早被慕慈这三言两语搅乱。

      “那小大夫本是个男女莫辩的年岁,打扮又看不出个所以来,许是少年不该拿这事开他玩笑,第二日便遭了报应……”

      慕慈轻笑了一声,却猛地没了声音,他捂住嘴闷咳了一阵,却生怕被屋里的人听了去,反身走出去几步。
      薪一时听不到声音,莫名地便有些慌了,他不知那故事里太过熟悉的情节是巧合还是其他,他只觉得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可脑子里却清明得要命,反反复复地告诫着自己,“不可能,分明只是巧合!”

      “少年那日回到屋子,小大夫已坐在那里,他照例先回榻上,却不想一掀开被褥就看到了一只极大极大的蜘蛛窝在那儿,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你、你如何知道这事!”一瞬如堕冰窖,薪整个人都凛住了,他死死扣着折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听谁说的?”

      “后来,少年便落下了惧怕蜘蛛的毛病。”慕慈伸手抚了抚黛色斑驳的门扉,自顾自地说着,“甚至多年后,还在那大夫面前落荒而逃,呵呵……”

      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薪的脑中电光火石般浮现出那年的七夕,那时他为素素捉喜蛛应巧,小小的蜘蛛却让那一贯云淡风轻的上将军变了脸色,他记得那时他曾说——

      “慕慈,原来你也怕蜘蛛啊?”

      当时薪以为,那人也怕蜘蛛,就如同他那个青梅竹马的故人。可事到如今,才惊觉当初稍纵即逝的念想,并非错觉。

      “后来,少年好不容易学了套手影戏,才让小大夫肯正眼瞧他一下。”慕慈靠在门上,他看不见屋里那人,亦无法得知那人是不是还记着儿时的戏言往事,他只能慢慢地说着。

      “……小大夫似乎特别喜欢满天乱飞的东西,少年便又做了纸鸢去讨好他,那是少年第一次看到那人笑,他心里便想,若能让那人每日都这般对着自己笑就好了。”

      “如今,我还是喜欢那些满天乱飞的东西……”薪在心底轻声说着,譬如那年慕慈为他放的天灯,又譬如,云中鹤。

      “再后来,少年在大夫的调理下,身子愈发好起来,那时候,小大夫与他也亲了,他们总拿出门透气作借口,形影不离地携手把江南的小巷石桥走遍,春日放鹞子,夏夜扑萤虫,秋高颂诗经,岁寒瞧灯笼……”

      薪背倚门扉,缓缓将头也靠了上去,他不晓得门外有个人亦是那般依门而立,彼此正是背对而靠的模样,就似昔年里的亲密,却偏偏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截然成了两个世界。

      “少年对小大夫是喜欢极了,他曾佯作玩笑般问那人,待你长大,我娶你可好?小大夫倒也不怒,只淡淡说,我只是被当作女孩教养。少年忙说,我知道啊,我只问你愿不愿意。你猜那小大夫怎么说的?”

      慕慈微微仰起头,他心存侥幸地希望那人还记得,可他又怕屋里的人全然忘了那些戏言,他勾了勾唇,笑意里却全是苦涩。

      “我说,待我长大,我再答你。”

      薪闭上眼,眼前全是江南的剪影交织着长安的片段,那年慕慈开玩笑般向他求亲,他暗暗说过慕慈不是第一个向自己求亲的人,却不想……(原来,那竟非戏言?)
      “可你后来走了,再没回来,所以我也只当这是一句玩笑。”薪自知总不能将旧人容颜记清,可慕慈,他一走了之,再见亦不相认,甚至他——

      “我想,你既另娶佳人,想必也当这是一句戏言吧?”

      “我从不曾忘过。”

      慕慈的话斩钉截铁得仿佛钉穿了薪仅存的理智,他颤声问道:“那你为何……”

      “当年因长兄夭折,父亲才将我接了回去,后来家里经了些波折,待一切风平浪静,我再差人回去找你时,却只得到苏家被灭门的消息。那一刻你知道么,薪,你知道么——”

      慕慈握紧了衣襟,拼命将那些快要跃出胸口的躁动压一下去,他一阵闷咳,眼前都有些眩目,迟迟,才开口,“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也死了。”

      “我动用了当时我能动用的所有力量去查,一切线索都断在了司马承祯那里,他那时权倾天下,连陛下都对他有所顾忌,我想替你讨回公道,可我做不到。直到我遇见宛心,”慕慈叹了口气,清了清喉咙,续道,“薪,宛心确实长得与你相似,可她的性子与你截然不同,初时那种恍若故人的感觉醒觉后,我心里其实很清楚,她不是你,也不可能代替你。”

      “那你为什么还娶她?你这分明是……”

      “害了她,是么?”慕慈苦笑,叹道,“可我当时没有办法,她爹是谢俨,司马的心腹,唯有这个办法,我才能进入司马集团的中心。”

      “那、谢小姐,她知晓么?”

      “她曾说,我看着她的时候,并不是看她,而是看着另一个人。”

      慕慈还记得,谢宛心说这话时,狠狠抽了他一马鞭,而后却嚣张地笑起来,她说“我只是因为这样能离爹爹近些,才与你慕慈一道的。否则,我如何能看上你?”
      是啊,聪慧如宛心,其实早就知道吧,慕慈在心底自嘲,可最后她却还是拉着他说,“慕慈,我总觉得你要寻的那人还活着,若你找到他,便带他来我坟前,我也想见见他。”

      “我确实负欠宛心太多,多到此生都无法偿还……”

      死生一瞬,直到斯人玉殒香消,慕慈依旧猜不透宛心的心思,他们共结秦晋,各取所需,到了末时,她仍依仗着他因负疚而起的溺爱,风光落葬在父亲身畔,可个中爱恨,又如何言说?
      然而,无论这场姻缘如何错上加错,到最后也随尘埃一同落定,只是世事终归难料,偏偏因一个人的死,而让他邂逅了另一个人的生。

      “宛心去世后,我追查谢老将军身故一事,却无意间知道了你的存在。”

      “谢老将军之死乃是我一手促成,谢……慕夫人亦因我而亡,连素素都差点……”薪垂眸瞧着自己的手指,纤长素白,却无时无刻不让他觉得血腥,“难怪你当时不与我相认。”

      “薪,并非……你当时并未认出我,不是么?”

      慕慈低低地笑起来,他想笑薪,竟然以为自己会怨恨他,他也想笑自己,曾经分明立誓要手刃了暗害谢俨之人,可当他看到薪的时候,所有一切都分崩离析,他笑自己,终究有什么立场去恨任何人?

      “我如何能想到曾经形销骨立,弱不禁风的马家三少爷会脱胎换骨成高高在上、风姿洒脱的云中鹤!”薪侧身靠在门上,指尖几乎抠进门板,“我如何知道日日夜夜念想的故人,竟近在咫尺,你若不说,我如何知道……慕慈,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总是只会在原地等你,你若不来,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

      “……马家?”慕慈愣了一下,突然便顿悟了那人的话,“哈哈……”他伸手掩住了双眸,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不能自己,末了却止不住那阵掏心挖肺般的咳嗽,“咳咳,薪,你那时总喜欢用乡音与我说话来戏弄我,可你如何能想到,偏偏就是这乡音,让你……咳咳……”

      “马、马……慕……慕……”

      薪蓦地一滞,猛然反应过来,在吴侬软语中,这两字本是同音,而他当年便顺理成章地将慕字想作了惯常所见的马字,这一错竟然令彼此几番错身。

      “天意弄人,真真个天意弄人!呵、呵呵……”

      薪闭起眼,扶着额头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带上了些许的哽咽,“那你后来又为何来招惹我?”

      “我说情难自禁,你信么?”

      “那我以为你将我当作谢、谢小姐替身的时候,你又为何不解释?”

      慕慈淡淡笑了笑,如是说,“当时还不到时机,只怕被旁人知道你的身份,反会伤到你。”

      “我早说了,我不是女人,不需要你那些怜悯……”薪微微仰着头,眼神飘渺地看着头上方寸间的光,仿佛有什么自脸颊滚落,“那如今,时机到了么?”

      “还是没到。可是……”慕慈略一抬手,面上似乎被溅落的雨水所沾染,“曾经有个人问我,为何我家荷塘的芙蕖总是不开,我便诳他说只要来年他与我一道守着,便能瞧见花开。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我怕这个人不愿意陪我回江南老宅去瞧芙蕖花开了——”

      “所以,我想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长安,我怕他还记恨慕慈,所以想问他,愿不愿意和当年那个少年一起去江南看荷花?”

      “慕慈,你让我静静……”

      薪深深吸了口气,才将颤抖的哽咽声压了下去,他死命地掐着自己的手,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松手,就会忍不住立刻随那人离开长安。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在这场冗长而绝望的生命中,他唯一的希冀就是回到江南见一见那位故人,而如今故人就在眼前,可他们却深陷长安囹圄之中。

      “慕慈,你给我一些时间,我现在不能应你什么,但是请你给我时间……”

      “真傻,明明可以走,为什么要留下?”慕慈的语气带着些微的责备从门外穿进来,薪的手本已按在门闩上,却生生滞住。
      “不过,我还是会等你,只是不要太久……” 慕慈顿在此处,他不敢把后一句话说出口,他不敢说——我怕再晚些,就没有机会了。

      门扉忽的被人吱呀一声推开,那人仿佛气力不够,只将门浅浅推了条缝隙,然而那对慕慈而言已经足够了,他倾身推门,满室的空寂与黑暗,一瞬间无法视物。

      “不会太久的……”

      身侧传来微弱的声音,慕慈侧过身,透着昏黄的灯笼光晕,他看到那个苍白的人影蜷缩在门边,“薪……”

      薪缓缓朝着慕慈伸出手,他说:“慕慈,什么都不要再做,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慕慈慢慢将他的手握紧,就仿佛许多年前,他们携手走过的无数个曾经。

      追寻一个人的身影十多年,其中的苦与累,旁人又怎能懂得?
      直到此刻,时局迫人,绝望了,却在偶然中重逢。明知无法预料结局,但他们仍沉溺其中无怨无悔。真是枉费了他们皆是聪明绝顶,竟狠栽在彼此手上。

      风雨交织的深夜里,屋里的灯影渐灭,一场经年的梦境,在黑暗深处无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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