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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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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苏先生约好两天之后去看电影。
那天她没吃午饭就出门了,先去丽华大舞台对面的凯瑟琳西餐厅点一件加了草莓的奶油蛋糕,再叫一杯热巧克力,然后从玻璃窗后面看着宽敞的马路。
人来了,人又走了。人群之后是他,今天穿着米白色的西装,白衬衫敞着领子,并不十分庄重,却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潇洒,年轻,英俊……她抿嘴笑起来,他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原来他同她一样的急。
她在这透明的世界之后欣赏他,他就是她的电影——他低头去看手表;他要了一份电影宣传的小单子;他在整衣服;他在理头发……她从眼里到心里,都漾起了温柔的笑意。
到了时间她才走出去,不早不晚,穿着素净的小碎花旗袍,别着精致的水钻胸针。他看到她的一瞬,眼中满是赞叹惊喜。
看完了电影,他又请她吃饭,是清甜的苏帮菜。席间她不怎么讲话,一直在听他说。他是个健谈而条理分明的年轻人,谈到了各种话题,唯独不说自己的家事。
到了后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对不起,白小姐,害得你都不能说话。”
她矜持的笑了笑:“怎么会?苏先生说话很有意思,受益匪浅。”
出门的时候,路灯都亮了。又下起了雨,秋天的雨格外缠绵,断断续续的下的人愁肠百结。苏先生撑了伞出来,白茉莉抿了抿唇,她今天出门本就没有带伞。
两个人并肩走着,偶尔交谈。周围都是混沌的,就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干净而温暖。
转过一条街,有辆汽车开过去,轮子碾过水塘,哗的一声飞起一片水。白茉莉急着往后退,却被苏先生伸手一拉,避无可避的跌进他怀里。香皂的清爽气味围绕着她,伴着年轻男子特有的气息,暖暖的,却又很坚定,让她的心一寸寸软下来。她听到他的心跳声,嘈杂跃动,就像她自己。
“白小姐……”他放开她,却又有些不舍,犹豫着,几乎是个半抱的姿势,“你没有事吧?”
她抬起眼看他,眼波迷蒙的,鬼神神差的,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只轻轻一吻。
明明是第一次的碰触,却好像等了几百年似的,唇齿相依,气息相融。仿佛天生就该如此,他和她是上辈子纠缠,天经地义。
这也是一场电影,伞下的世界光影浮动,默诉前尘。
她很快的退回来,却换来他急切而不顾一切的索取。唇齿馨香,天旋地转,世界一片喧嚣。
那天之后,苏先生便时常来邀她,一个星期三四回。白茉莉心里欢喜,可自己的身份毕竟不比普通小姐,十次里到有五六次推脱。他要她电话,她不给,想送她回家,她也以各种理由婉拒了。苏先生是世家少爷,又是留洋回来的,见她与那些华裔女孩子的热情奔放很不相同,是种东方式的矜持,却又带出些欲迎还拒的味道,他愈发的喜欢,深陷进去,情不自禁,不但没有气馁,反倒更加殷勤。
就是和他出去的那几次,两人也只是看看电影吃吃饭,没有再像那日一般逾矩。但她知道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样,热切的,又带着一丝年轻男孩才有的羞怯。她照例的不大开口,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只偶尔会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她出身在北平天桥,本以为跟爹一样跑码头闯场子就是一辈子的事,谁想会变成一朵被人养在温室的花。当然这些事她不会说,苏先生只听得零星片段,像是被继母使唤,又去过很多地方——听着更让人怜惜。
这段日子荣先生也很忙,他投了一个电影公司打算拍电影;又听说大太太生的小少爷从国外回来了,一家子沾亲带故的人都忙着给他介绍合衬的小姐。但凡留洋回来的,脾气都有点散漫,讲什么“自由”“爱情”,小少爷很是桀骜不驯,惹得荣先生头疼,白茉莉就一边给他揉肩一边说些无关紧要的宽慰。这个时候她会情不自禁的想起苏先生——他也在为这些事烦恼着吧?有钱人家的孩子连烦恼也是高人一等的。
和苏先生相处的日子就像鸦片,明知不对也欲罢不能。白茉莉一次一次对自己说:下次决不能再见了。可下一次还是禁不住诱惑,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句笑语,时时都会入梦,相处的时间总是太短,等待的时间又太长。她不能控制自己。
直到那一天。
苏先生约她在百乐门吃西餐,等到甜点上了之后,他突然说:“白小姐,周末能不能请你陪我回家。”
“叮”的一声,是她的勺子碰到了玻璃杯。
他十分诚挚,切切说道:“家里有一个舞会,我想邀请白小姐一起参加,顺便见一下父亲母亲。”
她半晌不语,捏着小勺子一点点的搅动冰激凌,搅得一团浆糊模样。
见她不回答,苏先生还以为自己唐突佳人,急忙解释道:“我回来许久都没有正式和家里的亲戚朋友见面,家父想办个洗尘宴。我只是请白小姐做我的女伴。”
她还是不说话。
苏先生伸手去握她的手,急道:“白小姐,请不要不说话。若是有什么不方便……”
“的确是不方便。”她突然放下勺子,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出来,抬起眼睛凝视他,“其实……苏先生,我今天是来和你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他一愣,手搁在桌上忘了收回来。
“我……”她用力的咬着嘴唇,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片漠然,“我已经结婚了,先生明天就要回家。以后不能再和你见面了,很抱歉,一直瞒着你。”
他呆呆的看着她,直到确认她眼里没有一丝眷恋和痛苦,才蓦然收回手,拿起桌上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浓黑的眉蹙紧,明亮的眼中黯淡如死灰:
“白小姐,你不会……一直和我闹着玩的吧?”
白茉莉拿起桌上的小皮包,仰着头,竟还能挤出一丝笑意:“我一个人在这地方,的确是很寂寞的,还要谢谢苏先生这几日的陪伴。但这些事,当了真就不好了……”
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百乐门。
她一直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
外面又下起了雨。她还是没有带伞,也没有叫黄包车,一路踩着高跟鞋走在四溅的泥水里,旗袍的下摆都沾上了脏污……这真是个好天气,要怎样流泪都没关系。她这样的人,就合该留在这片混沌不明的世界里,天上的雨,地上的水,混成一片,没有谁比谁更干净。
她是一个戏子,这是她演的最好的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