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I》苏瑞棠

26、思归

　　那是回忆里的千古不寻常，空前绝后，整整十年，埋葬的不止是青春热血，更多的，是历史欲盖弥彰下的痛苦命运，一代人、几代人……轰轰烈烈的开始，悄无声息的结束，就这样度过了漫漫十年，没有任何补偿。大串联、上山下乡、支持三线建设……奇特的令新新人类感到匪夷所思，仿佛好莱坞电影故意扭曲的中国状态，有着一种洒然的糟蹋。
　　可笑可悲。所以，关于那一场浩劫，整个民族仍旧不能坦然的做到彻底反思，避之唯恐不及呢，涉及的作品，也就不多见了。而蓝紫青灰，恰恰落笔在了这一题材，着眼于安徽穷山恶水中的一家小三线兵工厂，由大批大批的上海青工迁去组建的，经营多年，俨然成了一座匿进农田阡陌的小小空间，与世隔绝，却并非桃花源。
　　故事背景有如孤城，长烟落日，工厂的大门紧紧闭合，观念里不融周遭环境，与山水相隔。没有人能够忘记，自己还是城市的孩子，暂别，不等于永远离开。心心念念着，终有一日的重返上海，文明与先进并驰的上海，是梦想，亦是希望。然而，岁月一年又一年的蹉跎，工厂越来越具规模化，上海那座心中的城，却变的遥远而模糊，甚至有将这群孩子，摒弃遗忘的意思。
　　当徐长卿和申以澄回上海钟表厂学习技术的时候，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了被孤立的寂寞，被生疏的尴尬，迷茫在熟识的童年记忆，却无人把他们看作城市的一份子，就像是那户口本上的证明为海市蜃楼，皆虚幻。他们要回来，唯有考大学那一条出路，非常的渺茫，带着对前途自顾不暇的紧迫感与危机感，又要如何去帮助旁人呀？！时代的烙印，鲜锐而清朗，哪怕是盲龟浮木难再逢，也要勇往直前。放弃不得不放弃的。
　　承诺，一如花发今年枝，开了、谢了，明年会有谁记得？
　　也许连徐长卿本人都会忘记，忘记他曾在病床前答应过老叶什么……客观形势的确逼他正视残酷的现实，因此，他所谓的爱情也不过是求而不得的眷恋情怀，脆弱的缱绻情丝，不足与未来抗衡。他走出安徽的小三线是注定的必然。这是个聪明人，嗅觉敏锐，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能预测到政治动向，比方那一场罗马尼亚电影带来的隐性信息，而其他的人，还沉浸在《多瑙河之波》的浪漫绮柔中。
　　大概这是为什么，蓝紫青灰选定了徐长卿来讲述这《随身而没》，从头至尾，字里行间都透着他的声音，他无疑是主角，只可惜，这不是属于他的故事。通篇读下来，《随身而没》更像是老叶那一代莫可奈何的命运，借助着徐长卿的眼睛，看那荒诞不经的十年里延续着痛苦的最后尾声。
　　老叶有本事，有才干，埋没在安徽，郁郁不得志，实在委屈。幸亏他有朱紫容的不离不弃。当徐长卿渐渐了解了真相，便愈发的敬佩起朱紫容，原本的单纯爱意升华，算是为后文留与走的问题做了铺垫。何况彼时的朱紫容正陷在流言蜚语的深渊，仿佛脸上有块明显刺青，到哪里都被恶毒的指指点点一样。她无处容身，她走投无路，索性把积怨的抗争变本加厉的爆发，这正是朱紫容要的了局：自我放逐般的自暴自弃。
　　但徐长卿，竟第一次将火头引向自身，他闷声不响的闹着去农场，为的默默相陪相伴。要知道，此前的徐长卿纵然看透了棋局，也会明哲保身，懂得先将自己置于局外，例如童队长半夜查宿舍时，他三言两语的撩拨就让刘卫星明白了关键所在；又例如那多此一举的信中诸多解释，千般万般替自己的软弱找开脱理由。他真是像老叶，好在是晚了十年的老叶，伴着□□结束的各项政策松动，他的天，充满了艳阳，光明是一望无际，否则他会不会也走上老叶选择自我毁灭的旧路？
　　如此的老叶，或者说如此的徐长卿，是给不了朱紫容保障的，她需要一个能撑起一片天的男人，起码的强硬，老叶没有，徐长卿也没有。他们如才子，怀才不遇时伤人伤己；携才远飞时毫不后悔。动荡的年月，他们连自己都照顾不来，便也就理解了，朱紫容为何会答应同宝根睡觉，这不单单是一种报复，一种利用。
　　很多时候，性格决定了命运，怪不得时代。老叶事件，换个角度难道不是生理上的缺失令他的心理也缺失了，无法返回上海则成了雪上加霜的引子，将嗜赌也转变为沉闷生活中理所当然的安慰，以及平衡内心失调的满足。越陷越深，致不能自拔。终在豪赌后输的一败涂地，以英雄就义的慷慨方式，凛然奔赴茫茫雪地，他就是死，也不愿意朱紫容被老童给染指。相互起于刹那，相互起于预谋……流言最初的本质点设在了这里。
　　可若老叶真回了上海，命运就会有起色吗？不尽然吧。非此即彼，总会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不如意，他是不是又将寄情于不良的嗜好？！花花世界，打击怕是更严重，到时候还要用什么借口呢？蓝紫青灰为老叶的悲剧寻了那么多的情有可原，偏偏只觉他咎由自取！他的本事，他的才干，全经受不住时间的磨蚀，其实大多数的人，也就适合平安喜乐的正常生活，和风顺水的一辈子。小波折不间断可以，大坎坷一回也不必，到底在逆境里求生存，就像是大浪淘沙，所剩无几。
　　一如他到临终也未相信过朱紫容的清白，才会有那句“我原谅她，也请她原谅我”，再正常不过的思维，婚姻里承受不了的质疑和猜忌，导致了他的苦难，他们的苦难。老叶撒手而去，把问题留给了朱紫容去独自面对、独自解决，算不算怯懦的逃避？他死了，他解脱了，但活着的她却要背负他欠下的债，这就是他说的自己先要是个男人，才能是她朱紫容的男人？！无法保妻子周全，还给妻子添灾惹祸……《随身而没》里时时刻刻都在强调，徐长卿像老叶，可像老叶有什么好？遇事先考虑自身的感受，所以朱紫容的温柔是刀，会一刀一刀的割着老叶的灵魂。
　　没那特殊的年代，指不定老叶依旧平常，什么围棋国手，不曾跨进的门槛，总幻想着里面的五色斑斓。他太确信自己的实力！过去的辉煌战绩，并不代表着一旦走上围棋之路，便能一帆风顺。可生活，是需要这一丝幻想来维系的。他坚信，是时代毁了他！也只有这么坚信着，活的才有意义，有镜花水月的价值感。比起老叶的平凡悲歌，朱紫容就是十分的戏剧，有些像是被逼良为娼的实例，失了点可信度。
　　当然，不否认其间存着不了解那时代的原因。朱紫容非常的漂亮，也是这漂亮为她带来了麻烦，男人们眼馋心痒，女人们羡慕嫉妒，这便是流言越滚越大的推动力量。厂里的男男女女，除了徐长卿等零星的几个，全巴不得看朱紫容的笑话！逮到了机会，还不狠狠的落井下石！起初老叶在家里开赌局，已引起了言三语四，为此朱紫容还跟老叶吵了架，搬去宿舍。但她想通了，竟然用了晴雯的一句判词去形容老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就不再计较什么赌局不赌局了。于是老叶越赌越凶，不是朱紫容惯的毛病？！
　　这是分界线，之前的流言多为茶余饭后的无聊打发，但之后的流言，却是把朱紫容的命运一步一步的推向了黑暗。事情的起因，即老叶同老童的那一场豪赌，一千块付不出，老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脱了衣服去雪地上站一晚，要么让朱紫容陪老童睡一晚。寒天朔朔，老叶病倒了，他在医院里收到了一封信，内容很轻易的使他认为自己的被救是因为朱紫容用她的身体换来的，他又气又怒，不无被羞辱被损害的感觉，便对朱紫容拳打脚踢；他口不择言，尽情抒发着自己的情绪，声声的喝斥让邻里邻居都听了个明白——
　　朱紫容跟老童搞了破鞋……
　　哈哈，流言终于得到了本质性的证实与拓展，满足大众的窥丑心思，老叶的话更是掷地有声，何况老叶还被这事儿给气死啦……哈哈哈哈。群众看到的表象，也是在这表象里，把朱紫容变成众矢之的。可通过徐长卿的耳朵，明明听到的在老叶这一番斥责前，老童每晚都会来找朱紫容的麻烦，她根本不能睡也不敢睡，弄的自己憔悴已极。夜阑人静的，老童的敲门怎么就惊不醒众人？一而再再而三，微微的骚动都没有，这些人非要等老叶回来才被挑明了思绪，不奇怪么？
　　老叶只是流言的证人，令其愈传愈有声色，愈有风月，而这时候的朱紫容，又卷进了老叶赌博留下的后遗症里。厂领导办了个学习班，把开赌的庄家聚起来，说赌多大罚多少，朱紫容要上缴一千块。为了凑齐这一千块，朱紫容选择了宝根……是真看不懂那世道，跟逼良为娼有什么不同？新中国、旧社会？
　　拿不出钱，也要拿。临时制定的罚款条文，法律等同儿戏，淳朴民风，仅仅后世的美好向往，是那时代就这样，还是蓝紫青灰为了赋予朱紫容苦难历程……在苦难的漩涡中，没有亲朋好友的鼎力帮助，只有她一人的奋战，好辛苦的支撑啊。也是想不明白，不就差了300块么，又非天文数字，为什么不能每月在工资里扣除？当时的阶级友爱是空头支票，抑或方书记也想占朱紫容的便宜而未明写？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不肯施援手，势必非令朱紫容卖身招惹来更深的流言。是呀，不卖身，就无宝根的那一段插曲，估计《随身而没》也无法继续了。
　　关于此处，是其一的费解。
　　在雪地里救下老叶的朱紫容，话说的义正词严，有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道理显然就是她本人，若老叶死了，那一刻绝然相信她会叫老童偿命！她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如何让这利益发挥到极致。可这有如昙花一现，她像变了性格，自此不再在乎那利益，一任周围的人欺凌压榨，甚至是带着赌气的成分自甘堕落：以作践自己来麻痹思想。又同宝根扯一块儿，激怒那些看戏的红男绿女，然后，才是坠入流言的无底地狱。
　　朱紫容的一路命运，主观形成因素多于客观，老叶何尝不如此？这一对夫妻，倒真有夫妻的因缘。他们的悲情人生，始终不觉有什么可值得同情，本身并未努力的争取过，却挟着冲天的怨气，叹生不逢时。事实上，每一个时代都有其不一样的悲哀，不一样的局限，不是身处那时代的人，也都会一山还望一山高的艳羡着。毕竟，藏污纳垢永远掩盖在光鲜的美景之下。
　　最后，朱紫容嫁给了农场主老魏，怎见不是向生活的又一次选择，选择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因此她得到了幸福。主动的选择，非被动的妥协。篇尾中，朱紫容的幸福显而易见，老魏的实际胆子和宝根雷同，只一幕的怒吼，“你们有完没完？谁要是再敢多说一句，老子让他去守粪坑！”依稀就能看出，遇到了事情他不会把朱紫容推到前面挡风雨。老魏，比老叶有担当。
　　也是高下立见，徐长卿不适合朱紫容，所以这不是他的故事，纵然他走遍了故事的各个角落，这依然不是他的故事。他对朱紫容的感情，更像是一个懵懂少年，对爱情的渴望，是爱情本身，也就不那么刻骨铭心啦。仿佛他做的那场春梦，终会了无痕迹，拎两个冷馒头，上山兜一圈，日子照常。
　　文中还有其二的费解，在罚款缴了以后，老童频频借着老叶欠他的那一千块的债务问题纠缠朱紫容，醉翁之意不在酒，且凭老童的为人，这种无赖下作的行为也属正常。只是，旁观者都认为老叶的赌债，包括徐长卿在内，的的确确该朱紫容去偿还的。是什么样的道理？厂领导已经办了学习班，赌博的款项已经没了收，还允许那索债的行为大大方方？这是为了杜绝赌博呢，还是提倡好让领导班子们得到更多的额外的进项收益？！
　　通篇里，厂领导们如方书记者，全像是吃干饭的饭桶，任由老童跳梁小丑般的作威作福，几乎是魔爪想伸哪里就哪里，只要能逼迫的朱紫容陷落惨境，越惨越好，如此奏出的命运交响曲才惹人潸然泪下！可也太硬性了。便是前文提到的，失了可信度，不过蓝紫青灰的笔扭转出的，以雪地中对峙老童的朱紫容，强势的又怎会甘俯在这样逆流的命运底下呢？她非无知妇孺，但她认了，是认命，是认了文字安排……
　　相较《时间的玫瑰》里白芩的那一段，老叶和朱紫容实在没什么置身□□浩劫的说服力，反倒看起来很幸运，偏偏自己不知足，是欲望难平。《随身而没》可以不必发生在安徽的小三线工厂，也可以不必是那十年的背景基调，随便哪一块的穷乡僻壤，只要生活鼓动出了去寻找高品质的欲望，大抵都能成就这故事。思归，千方百计的要回上海，就像每一次战争发动者那冠冕堂皇的演讲辞，全是假的。因为他们思归，思的不是乡愁，不是成长的痕迹，只是红尘里的繁华梦罢了。
　　也许，这些仅仅是错觉，到底没有读出时代感。
　　徐长卿又出来总结了他回到上海后得到的一些断续消息，有关刘卫星等人的命运，却是在光阴的千山万水外，他开启了故事，又合上了故事。然而作为读者，始终没融入进故事血脉里的喜怒哀乐，便也说不上好，或不好了。但在蓝紫青灰的如许文章中，这篇《随身而没》的选材确实与众不同，就算是放置于网络文学，也独树一帜。终究，那个十年里的故事，很难掌握。
　　多少痛苦，都随身而没。可又有多少痛苦呢？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叶、朱紫容，命运里悲戚都有着活该的成分，而那样的十年间，混乱至一塌糊涂，是相信存在着真正苦难的，只是在《随身而没》之外了。因此这故事，也就是个故事，起承转合，无需深究什么细节了，读着欢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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