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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1、曲终人散 ...

  •   民国四十一年七月,戴兴桦的忌日。

      钟铭夏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一个人走到了无人的猛撒郊外。夏季温柔的清风淡淡地扫过他的脸颊,却无法拂去他的悲伤。一年前的今天,在云南,他失去了最亲近的袍泽,肝胆相照的兄弟。钟铭夏缓缓地单膝跪下,从怀里掏出一把纸钱点燃,喃喃地说:“兴桦,你还好吗?你的血是流在了祖国的土地上,那么你一定回家看过了吧?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你去任何地方,可我还在距离故乡千里之外的异域。我多希望你能够告诉我,你的父母,我的父母,我们的家乡,我们从前的私塾和学校,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兴桦,我的表妹和你弟弟青梅竹马,他们究竟在一起了吗?私塾的那位渊博而严厉的先生还会抖着山羊胡子激动地朗诵岳飞的《满江红》或者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吗?学校里那位戴圆眼镜胖胖的先生还会绘声绘色地讲《伊索寓言》吗?还有那位总是穿着一身长袍的先生,还会用教鞭点着黑板说‘男儿第一志气高,年纪不妨携吗?兴桦,这些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对不起,兴桦,其实那时应建不是回了台湾,而是厌倦了战争,和苏小盈离开部队隐居了。他走的时候留信给我说你的感情太丰富,让我不要告诉你免得你难过,而现在,你应该都知道了吧,你怪我帮应建瞒着你吗?

      “兴桦,依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牺牲的消息,我不知该如何告诉她。我只说你在云南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任务完成就会回来。她就一直在等着你,每天站在竹楼顶向北眺望,期待着有一天,会看到你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兴桦,你都没来得及向她求婚,那么在她的梦里你弥补了这个遗憾吗?还是说你怕她醒来会更加伤心,才强忍着思念不敢跑进她的梦里去?”

      两行泪缓缓滑落,泪珠浸入泥土便没了影踪。钟铭夏的声音哽咽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纸钱已经烧完,一阵微风拂过,吹乱了没有燃尽的黄纸余骸,吹散了一堆堆灰烬,也吹着钟铭夏的脸和军装,却吹不干他脸上的泪痕。

      不知过了多久,钟铭夏才站起身,擦干泪水,转身离开。

      没等钟铭夏走出多远,他突然觉得有个身影挡住了他。钟铭夏猛然抬头,却发现是眼眶红红的依丹。钟铭夏还没有完全脱离刚才的悲痛,见了依丹,不由得心中一紧,移开目光不敢看她。依丹却不像以前那样躲闪,盯着钟铭夏,问:“其实,他已经牺牲了,是吗?”钟铭夏转头,没有说话。

      “从你编了花冠送我做生日礼物的时候,我就知道,兴桦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因为我想要一个公主花冠做二十岁生日礼物,是我和他的秘密,他答应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有任务不能回来,他知道我会一直等着他,也没有必要拜托给你。课你却知道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再也回不来了,对不对!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才告诉你的对不对!”

      依丹说着轻轻抽泣起来,钟铭夏没有说话,低下了头表示默认。依丹终于禁不住地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从那天起我就意识到他不可能再回来了,可我又不愿放弃幻想。我装作对你的话深信不疑的样子,希望这样能够骗自己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兴桦完成了任务就能回来。而且我想,如果能让你继续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你也会少一些难过。可是直到今天我偷偷跟着你,看到你给他烧纸,听到你对他说的那些话,我才发现,我真的再也无法这样骗自己下去了!”

      钟铭夏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依丹,先回营地吧。”依丹顺从地跟着,回到了猛撒。钟铭夏送依丹回到她自己的住处,一直沉默着,直到要离开的时候,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轻声对依丹说:“依丹,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兴桦说希望你以后的日子不要有太多的悲伤和怀念。我以为我能在你身后,替他照顾你,才会编了这样一个拙劣的谎言,只因为我不忍心看到你伤心流泪。”

      听了这番话,依丹不由得怔住了。才刚刚止住的泪再一次涌出。钟铭夏继续说:“我答应过兴桦,要让你每天都快乐。我以为我能够做到,可我还是让你难受了。”依丹愣愣地盯着钟铭夏,钟铭夏停了一下,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又开了口:“我爱你,依丹。”

      听了这话,依丹终于忍不住,扑到钟铭夏怀里,抱着钟铭夏大哭起来。钟铭夏轻轻抱住依丹,伸手爱惜地替她抹去眼泪:“最初的时候我是在替兴桦爱你,直到那天听你唱歌,我才意识到,我自己也早已经深深爱上了你。可我一直都以为你在等着兴桦,我只有默默守护你,直到有一天你也许能够从思念和悲伤中走出来,找到你的幸福,并且坚强得可以让我放心地告诉你真相,我才会离开。”

      依丹闻言,双手不由得更用力地抱住钟铭夏,将头深深埋在钟铭夏宽阔的胸膛上:“不要离开我,铭夏,不要离开我!那天那首歌,其实就是唱给你的,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你。可是我以为你只是出于对兴桦的承诺才会一直对我那么好,而且我以为,如果我一直表现得不知道兴桦其实已经不可能回来,会让你少一些担心和难过!”

      钟铭夏将依丹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低头吮干她脸上的泪水,接着,俯身温柔而热烈地吻在了依丹的唇上。

      民国四十一年底,猛撒。冬日的暖阳下,依丹和钟铭夏结婚。没有美酒和戒指,没有婚礼进行曲,没有华丽的礼服,只有眷属们采来的野花铺满教堂的地面,袍泽的祝福充盈整个教堂。

      民国四十二年暮春,萨尔温江大战初起。李弥乘飞机回到台湾,其余的高级军官们也大都飞去了香港或者泰国曼谷,在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在泰国小姐崇敬仰慕的目光中,举杯高谈阔论他们的“反攻大计”。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钟铭夏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这仅剩的能够用于调动的、不到两个连的兵力,包括宪兵和警卫兵,受命即刻增援萨尔温江。

      依丹和其他眷属一样与丈夫依依惜别,流着泪为他们祈祷,送他们开赴战场。

      萨尔温江畔已经浸满了鲜血,在敌人凶猛的攻势下,孤军战士只有拼死抵抗,却已近只是苟延残喘。钟铭夏面对的是“国际兵团”,这是一支由印尼人组成的残暴的雇佣军。他们将被俘的孤军战士推到最前面当做肉盾。于是钟铭夏他们没有开枪,而是等到敌人冲到了眼前,所有人狂喊:“孤军弟兄们趴下!”随后挺着刺刀冲了上去。

      这一战,孤军终于占了上风。缅甸俘虏被放了回去,而那些被俘的印尼人,则被杀死,挖出心肝来祭奠牺牲的战士们。

      这一战之后,缅甸出动了空军。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孤军的援军也到了。然而说是“援军”,其实也不过就是在猛撒的军事学校学习,也许还没有结业的青年,大都是东南亚各国华侨子弟。

      萨尔温江边的血战究竟有多惨烈,又含着多少血泪,只有身历者才会明白。其他的人,只知道凭着中华民族的坚忍顽强不屈,这一场历时一个月的萨尔温江大战,终于以孤军的惨胜而告终。

      可是,依丹没有等回新婚不到半年的丈夫。钟铭夏的热血,和无数弟兄的血泪,染红了土地,沸腾了江水,随着奔腾的萨尔温江,澎湃着怒涛,涌向海洋。

      毫无心理准备的依丹立在迎接战士们归来的队伍里,满怀期待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张即使尽是征尘和血汗也依然英俊的面孔,只看到许多她认识或者认识她的人,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都转过脸去,不忍心看她,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哀伤。

      依丹终于明白,她再也等不到那个人回来了。

      出征之前的夜晚,钟铭夏印在她唇上的吻,仿佛还在火辣辣地释放着温度,此刻却突然变成了刺痛,灼伤了她的心。这一场血战究竟如何夺走了她爱的人,她已经无从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萨尔温江大战结束后,缅甸政府向联合国提出抗议,四国会议最终作出结论:孤军离开缅北,向台湾撤退。

      李弥将军和丁作韶先生如何试图说服李国辉将军不要撤回,至少可以明撤暗留,将老弱病残撤回去,主力留下;以及李国辉将军为何如此坚定地坚持撤军,即使回到台湾后他不得不靠帮人加工面条为生,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依丹不知道,也不关心。

      孤军大撤退的时候,也有一部分战士仍然没有放弃反攻的想法而留了下来,蒋经国先生还在民国四十二年七月特别看望慰问过他们。依丹也没有走,却不是因为这些。蓝还是红,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对于她,都只不过是一阵青烟,过眼即散,毫无重量。

      撤回台湾的战士们,大多数流落街头,潦倒余生。他们顶着“英雄”的名号,却终于被遗忘、被忽略。

      依丹去了泰国,皈依佛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31、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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