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妖奇谭] 化石之海》抽屉

3、[王都妖奇谭] 化石之海 之三 姬 君

　　□抽屉

　　2003.11.6-11.10

　　姬君

　　一向坚强的影连为什么会突然如此脆弱呢？
　　晴明靠在桥栏杆上想。因为影连长卧不起，他就留在了这穷乡僻壤看护。一直以来，他都崇拜着影连，追随着师兄的背影，为让自己配得上做他的伙伴，而不断修炼。虽说他天赋异禀，但一见到冷如冰霜但有独立见解的影连，总是自愧不如。这是一种争强好胜的念头与对兄长的信赖纠缠在一起，所产生的诚挚感情吧。这时的晴明还很单纯，对“阴阳师”这个概念非常执着，对各式法术仪式相当盲从，甚至连一丝疑问都没有；从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也无家事连累，正是心无旁骛的时期；再加上交游不广，涉世不深，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只围绕亲近几个人。

　　正在思量间，他一回头，发觉桥上一个担夫面有死相……不，等等！是所有人都面呈死相！包括自己（看得是手掌）！
　　事实上，平将门的示众，吸引了很多人从大老远地跑来观看。而且丝毫没有受烤熟与否的影响（那要拜晴明所赐），反而大加赞赏：啊，阴阳师能直接让敌手变成熟猪头！

　　“大家赶快离开这座桥！”他大喊。
　　人们面面相觑，见到一个穿着一身纯白细干的翩翩儿郎大喊大叫不明就里。他一面招呼，一面朝桥头跑，因为那里正有辆牛车行进，“请赶快退回去！”
　　“什么话，这桥不是安安稳稳的吗！”车夫嚷道。
　　“什么事！”车内一名男子问。
　　“在下是名阴阳生，有危险在前，请立刻回避！”虽然那车非常素雅，但看得出是门楣很高的家庭所有。他还想解释，刚才问话的男子便赤脚跳下车来，是一位很有风度的男主人。
　　“快！把车赶回去！”他竟然不顾一切地帮着车夫掉转车头，因为太急还徒手把牛背拍得啪啪响。
　　众人一见，便纷纷效仿，惊魂未定地离开桥时，原本非常稳固的桥突然从中断裂，发出吵杂的碎裂声，化为齑粉落入湍流之中。

　　人们都惊呆了！
　　然后莫不赞赏这位年轻“阴阳师”，其实他还在见习期呢！如果他们知道这见习期还要延续三十六年直到安倍晴明五十四岁，岂非要瞠目结舌？
　　“……真不愧是贺茂忠行的弟子！实在太感谢您啦。”经过短短的交谈，那男主人不顾自己脚上的泥巴，向晴明道谢，“我们正是犯了物忌，听从法师的劝告离开京城来乡野避难，没想到还是一路凶险。”
　　原来他是微服而行的大纳言。不过这个说法多少有些自圆其说。因为他与藤原纯平一派似有瓜葛，所以在平将门之乱后不得不匆匆出走，想等事态平息再作计较。
　　“大纳言的车的确有瘴气缭绕，”晴明细看，“不知鬼因何在？”
　　“你不是阴阳师吗，难道也不知鬼因？”大纳言因为一再遇险，脾气多少也急躁起来。而晴明左看右看，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大纳言思寻这少年也不过是一时凑巧、点破天机罢了？于是讪讪地告辞，撩开车帘急于离去。

　　这时晴明见到了她。

　　大纳言夫人正用袖子遮住脸，反而无法顾及怀抱中的女儿。
　　她大概七八岁，还从未拔眉染牙傅粉，垂发在耳边扎成小辫，皮肤晶莹剔透，穿着桃花细长，袖口叠叠嶂嶂露出虞美人芽儿一样的指尖，满眼疑惑地望着自己。
　　“姬君？”
　　“哎？”大纳言急忙以身体挡住女儿。
　　“鬼魅的目标是姬君。”晴明斩钉截铁道。
　　“是吗……”大纳言看看夫人，但两人都没了主意，便带着病急乱投医的气色道，“请了专门的法师也不见效，请您一定帮助我们！”
　　这是晴明第一次单独接受挑战。

　　月如金钩。桃花已经吐芽，晴明披着影连那件石竹色的雨衣从后门静静地进入大纳言的别墅，大概是期望影连强劲的结界之力能带给自己好运吧。
　　他在姬君房间内以绳连好四盏灯，摆放麻油神器，设好结界，屏退他人，让姬君坐在自己身前。
　　“不要怕，”他安慰姬君，“如果觉得无聊你就闭上眼睛念儿歌。”
　　“不是念《金刚经》吗？”
　　“啊，那也可以。”他微笑，心想倒还真是小看了她呢。
　　“把灯熄掉吧，怪刺眼的。”
　　“那是张结界必要的，请忍耐一下。”看来晴明还完全不具备阴阳师的威严，对小姑娘也未免手忙脚乱。
　　姬君就将背靠在他胸口上，就像靠着一个大靠垫，“所有人看到的夜晚都一样吗？”
　　“姬君看到的夜晚是怎样的呢？”
　　“灯光像模糊的橘子一样，什么也看不清——”
　　“姬君，你到了晚上看不清东西吗？”
　　“所有人到了晚上都看不见吧？”晴明突然想她可能患有严重的鬼病。
　　“也没有声音——乳母的声音、虫子的声音……落叶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即使自己张口说也无法说出来，就像栀子花一样，没有了嘴巴。”
　　“那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你的声音很有趣呢，如果能一直说下去，那也不用怕夜晚了，请留下……”一到夜晚，视觉、听觉都减退，也许是被鬼魅所害，好让她乖乖就范；而为父母的很容易以为是小孩子怕黑，哄一哄就忽视了吧。
　　“那就如姬君所愿……”

　　这时房间开始震动，估计是小型地震先行，灯盏圈绳反而绷紧，像活着似地警戒。格子门发出咯吱的受压之声，纸张砰砰破裂，慢慢地挤进一团团腐肉似的东西，嘶嘶地冒出油腻的烟雾，大半钻入房间后再聚集成一体，正是个不成形状的大颅骨，他大张着嘴冲了过来，晴明散出咒符，化为飞翼之式神，将这大头颅打返！但对方居无定型，瞬间又像一朵海葵绽放，每个分瓣都如章鱼触脚一样弹射而来，晴明以身遮翼姬君，再召落雷，整个房间被映射得亮如白昼！

　　大纳言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发现满房狼籍，结界已经破碎，灯台祭品到处散落。晴明气喘吁吁地抱着姬君。
　　“一切顺利。”他微笑着说。
　　姬君安然无恙，大概因惊吓之故已经昏倒。大纳言急忙示意乳母等抱入母亲的房间好好抚慰。她们穿过门廊，只留下后裳曳地而过发出的簌簌声响。姬君与晴明方才所说的，即便还记得，也会因为童言无忌而无法当真吧。

　　这时一个法师目光呆滞地走进来，他就是主人专门请来驱鬼的法师。
　　他支棱起手指，指着晴明，“汝败吾事！”
　　随即使劲地撕扯自己的肚子，鲜血淋漓，满目痛苦的倒地而亡。
　　原来他就是制造鬼的元凶。为在主人家好吃好喝而自己养鬼来害人。他所作的式神失败后返回，因此丧命。

　　主人一路上对晴明千谢万谢。
　　既已在京都权力斗争中失意，这个女儿便是他的全部寄托。
　　他握着晴明的手既有感激又惧怕。这是晴明头一次发觉法术能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能对人的生命与情感发生那么大的诱惑。

　　回到住所，同所有年轻人一样，他还深深沉浸在方才成功的喜悦中，虽然那恶德法师的所为让他产生了一点人心不古的感想，毕竟在乐观主义者心目中，这个算不了什么。另外……姬君的身体就像小鹿一样柔软，这倒是他头一回知道，看来总同妖怪与师兄弟们打交道也有感觉盲点。但又一想，影连的雨衣还忘在大纳言家！“那个，如果明天没有送来的话，也许还可以上门探访（索要）吧？说不定，可以再问候姬君……”

　　第二天晴明睡得很死。

　　贺茂忠行亲自来看他，“还以为师兄弟俩同时病倒。”
　　“啊，真抱歉，师父，”晴明急忙起身，心想，是昨晚法术用力过猛，而导致脱力？
　　“这个，”师父掏出一封系在桃枝上的信，“看来你是做了件好事。”师父了解了来龙去脉而倍觉自豪呢。
　　“是姬君的感谢信？”晴明有些喜难自禁，是因为法力得到认可还是因为姬君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晴明一展开信，便瞠目结舌，“……死……相？”

　　他匆匆赶到大纳言别墅。
　　庭院内已是一片哭声。
　　姬君刚刚殒命。
　　面巾覆盖在小脸上，昨夜以为万事大吉，今晨已经回天乏力。
　　“你不是说一切顺利吗！”男主人见晴明哭着责问，“我这一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啊！”他扯着晴明的衣服，泣不成声。

　　法术，曾让人如此欢欣鼓舞，也让人悲痛欲绝。到底是怎样的契机，怎样的心境，才能使所拥有的法力使用到最需要的地方呢？
　　归路上下起了细雨，披着影连的雨衣，还有月色下曾见的桃树，似乎一切都没变，但某种东西又已经不同了……晴明久久思索。

　　回京都的路上，他仍被困扰着，而更担心的是，影连的不见转好。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从小，因为两人都是孤儿，身世特殊，才走得比较近，成了若即若离的好友——在晴明这边，他始终是全心付出，但影连那边呢？他如此卓越，一边是个恃才傲物，一边又非常地防范他人。而现在，法术渐高，又受阴阳头的恩宠，身边的师兄弟们莫不含有妒忌心理，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现实。他们已经成人，终究是要根据品才拜官任职的，多少人都盯着这些哩！晴明还不知道贺茂保宪已经为此暗示压制过影连。
　　有时，他真想学浑身湿透的长毛狗，耸身一抖，将这些烦心事摆脱。

　　影连受伤后，仍在独卧高榻。晴明也无法向他倾诉，只在几案前难以入眠。
　　“晴明。”影连突然叫他。
　　“哎！”晴明这才发觉点着的灯正映到影连的榻榻米上，匆忙想掐灭灯芯。
　　影连却阻止道，“任其点燃。”
　　“哎？”
　　“我有个请求，你愿为一闻吗？”影连问。

　　他的请求就是——“请我在枕畔坐下？”晴明受宠若惊。
　　“对，因为灯光正照到我的面孔。”
　　原来如此，他是让晴明给他当影障的。晴明真有空欢喜一场的惆怅，却当然照办，“如此……那就该把灯熄灭啊。”
　　“所谓光明，正是昭示黑暗的对立面。请一直坐在这里直到我入眠吧。”
　　听到这些，晴明有些放心，暗想，影连看来似乎不像行将崩溃的样子，那么——“请留下……”突然念及这句，未有知觉，泪水已经滑落。
　　怎么了？是为影连——这个冷若冰霜的师兄——重视而感激涕零吗？是触到了神经末端那最隐秘的情感吗？“请留下”这个甚而请求，完全是偶然的吧？

　　影连呵，你那如灼烧必至灰烬的灵魂……见你睡息沉稳，他才悄然离去，出寝前仍不忘回眸探看……那便是重重垂帘与几帐之间的往昔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