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田可心

14、唇枪

　　把Greg送回到他的住处的时候，本已经好好地进了屋，Greg却又不肯罢休地坚持要把林西子送回去。他已经那样醉态醺然，车子都是停在了bar附近，坐着林西子的车回来的，这会儿又还怎么能再送林西子回家？
　　可是跟一个醉汉如何理论呢？他们俩推推搡搡地像是在打架，林西子一直对他说，有人来送她回家，他却不知是脑子已经不清醒了还是怎样，就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直到俩人打到了门口，看见了刚刚驱车赶到等在那里的陶睿知。

　　Greg好像一下子泄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靠在门上：“那好，好，有男的朋友来送你，我就放心了……”他摆摆手，不知道是在道再见还是要急于挥掉某种情绪。转过身，他终于踉踉跄跄走回屋里去了，平日里绅士如他，这一晚竟然鲁莽到没有说再见。
　　林西子松了口气，再呆呆地对着他关上的门看了两秒钟，心里很难过。

　　像以往无数个在夜色浓黑的时候回家的路上一样，林西子的车在前面，另一辆车紧紧地跟在后面，只不过这一回，不是Greg那辆熟悉得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福特，而是陶睿知的陌生的丰田。
　　林西子注视着前方，一首歌曲在车子里萦绕回转，是陈晓东的《风一样的男子》。因为出国早，林西子大多数的中文歌曲，都显得有些老了。

　　爱你很好
　　真的很好
　　你知道什么是我想要
　　当被你拥抱
　　我甚至想不出有什么是我所缺少
　　早餐做好
　　衬衫烫好
　　让我看来是你的骄傲
　　你从不吵闹
　　但是这安静的生活
　　使我想逃
　　想看远一些
　　想走远一点
　　我不甘心就这样让一切停下来
　　假装这是所谓的永远
　　也许我是将风溶解在血中的男子
　　也许我是天生习惯自私
　　你用温柔和真挚
　　面对我在爱里放肆的样子
　　也许我是将风溶解在血中的男子
　　也许我是天生崇拜追逐
　　当你将疑虑装得若无其事
　　请原谅我
　　像风一样的男子

　　下面是一段粤语念白。林西子不懂粤语，但是这段话却被说得那么清楚，使得她能够完全明白它的意思：
　　Sorry Maggie！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你开口问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不算是一种爱，抑或，只是一种生活和依赖。我知道我自私，但是，我真的好像出去看再多点。Sorry……

　　林西子用右手扶着方向盘，左肘撑在摇下玻璃的窗框上，支住了自己的脑袋。秋夜的风呼呼地灌了进来，飕飕的寒意直透骨髓。
　　她好难过，好难过。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林西子出于礼貌，邀请了一下陶睿知到家里坐坐。陶睿知却很知趣，毕竟时间已经不早，再到一个单身女孩儿家里去，有点儿不合适。
　　他的推辞让林西子十分感激。这个时候她实在没有心情去招呼客人，尤其还是陌生的客人。
　　而且，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准备好明天要带的午饭，看完明天上课要讲的阅读材料，还要写完paper中今天刚发现的那个问题。
　　眼下看来，牺牲掉一部分睡觉时间都是在所难免的了。
　　站在窗前看陶睿知的车子缓缓驶开，林西子对这个男生顿生好感。

　　马上就要到来的这个周六就是万圣节，而周五的时候大家又刚刚交了一门小论文，因此都在摩拳擦掌地筹划着周六开一个化妆假面party，而林西子便提出了，不如这次改到在她家开吧。
　　自从知悉了Greg的心迹，林西子觉得不能再让他送自己回家，可是如果让这个已经持续了一年多的习惯戛然而止，又显得太刻意，也许两个人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了。
　　但如果party就在她家开，这个问题就算是暂时解决了。

　　在这件事提出来之前，林西子还是很懂事地打了个电话征求姑姑的同意。姑姑在电话里尖声大嗓：“当然没问题啦！我说小西，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做乖孩子？你也太乖了，这么大个人了，这么点事儿都要长辈点头才敢拿主意，你能不能有一点冒险精神？这三年多的美国都白待了？”
　　林西子早已习惯了姑姑的小题大作，平心静气地解释道：“我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这次来的人恐怕比较多，我怕你和姑父担心房子会有什么损伤。”
　　姑姑咯咯地笑起来：“得了吧，哪个家里不开这种吵吵嚷嚷赶集似的party呀？房子就是盖来用的！你朋友都是大学生，又不是来打打杀杀的，能损耗掉多少呀？以后这种事儿别来烦你姑了啊！”

　　林西子暗暗偷笑。姑姑明明是全职太太，还非要时不时地暗示一下自己就跟多忙似的，也真是可爱。她当然不会无聊到去戳破她，便只点头说：“行，那我就让他们来了啊。”有一点话已说完不耐烦再听你教训的意思。
　　姑姑却意犹未尽地不肯放过刚才发挥出来的那个话题：“小西，我算是知道你怎么老是没男朋友了，怎么都不在你爸妈身边了还乖成这样啊！你啊，我看真是已经被程序设定，这辈子都改不过来了！你说我当初要你出国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儿小担忧呢，怕把你跟你的秘密小男友给棒打鸳鸯了。现在我可是彻底放了心啦，绝对绝对，不可能，有过那档子事儿！”

　　林西子被她说乐了，却又听出了一个问题：“哎，姑姑，你那小算盘难道没被我爸想到吗？他就不担心我出来了会变坏？怎么就那么容易把我放出来了呢？”
　　姑姑马上得意起来，开始侃侃而谈——林西子已经可以想象得出来她在电话那头眉飞色舞的样子：“这就见识到你老姑我的高明之处了吧？所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就跟你爸说啊：只要你想让小西到外边去上好大学，不一辈子窝在你身边，那她出不出国其实都是一样的，反正都不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怎么也管不着了。相比之下，她出了国反而还更好呢。美国很多大学都有天主教背景，对两性关系管得比您老人家还严呢；而且啊，小西漂亮，是吧？咱们中国人眼中的美女，没错儿吧？那她到了国外就是一泯然众人矣呀。美国人审美观不同啊，人家看不上我们这样儿的！”
　　说到最后，姑姑还不忘把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往美女集合里拉。不过这个“我们”倒也没说错，林西子是长得像她么。

　　挂了电话，林西子可着劲儿摇头。她刚刚吃完晚饭，这会儿要先把明天要带的饭菜做出来，然后抓紧时间把那篇小论文的最后收尾搞定。
　　她放下砧板开始切苦瓜，目光却渐渐地飘摇。姑姑的那句话一直在耳边萦回：“我当初要你出国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儿小担忧，怕把你跟你的秘密小男友给棒打鸳鸯了……”

　　手下突地一痛，她赶快把刀放下，捏住被切中的那只手指，伸到嘴边去用力吮了吮。混合了苦瓜汁液的鲜血，有些腥涩地苦。
　　事实上，何止并不存在这个问题？简直是存在着这个问题的反面。她当初没有多加思索就愿意来美国，很大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可以甩掉那个她那么多年来都最最讨厌、而又据说其实一直在喜欢着她的人。

　　高二结束高三即将开始的那个暑假，林西子的出国手续还在办理当中，因此她仍然去学校参加本年级的补课，也正因如此，她马上就要走的消息及时地传播到了所有同学当中去。

　　那个暑气蒸腾的午后，暴烈的阳光如水银般倾泼，熏得人蔫蔫的没有办法从午睡里完全清醒过来。林西子刚到学校，还没走进教室，就被俞乐怀堵在了走廊上。
　　她脑子里还有一点昏昏沉沉的，抬起眼睛疑惑地看着他倔强的眼睛一如往日恶狠狠地瞪在线条粗硬的脸上，凶神恶煞的样子，多么讨厌！她懒得理他，低下头想要从他身旁绕过去，却被他跨开一步再次拦住了。
　　“干什么你？要怎么样啊？”她没好气地、又有些无精打采地问道。这副语气使得她听起来很无所谓、不在乎的样子，好像眼前的这个人，如同一粒沙尘那么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果然，俞乐怀马上变得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忍耐着，低沉的声音被压抑得有些嘶哑：“你……真的要到美国去了？”
　　林西子有些明白过来了。她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直面他的视线：“对呀，又怎么样？”

　　俞乐怀铁黑着脸，牙齿都被咬得仿佛马上就要咯咯作响，一副磨刀霍霍想要吃人的样子。他几乎是暴吼了一声：“你别走！”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像是有点乞求地问了一句：“干嘛要走？”
　　林西子轻蔑地嗤了一声：“我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还你说了算啊？”说完就闪过他往教室里走去了。
　　俞乐怀在她身后绝望地开始谩骂：“走！你走！你这个崇洋媚外的汉奸，洋鬼子！假洋鬼子！”

　　林西子怒火中烧，霍地转过身来冷冷地瞪着他，然后慢慢地开了口。她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甚是凛然，砸在地上铿锵有声：
　　“俞乐怀，我告诉你，我不崇洋媚外，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做什么假洋鬼子。你听着，我要走，就是为了从此就可以再也不用看见你。这么多年，如果要问我还有什么话想对你说，那就是这一句：你，给我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掉！你不走，那么好，我走！我这就要走了，终于可以走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再也不像美人西子，而是她的君王勾践，在忍辱负重多年之后，终于一击而胜。
　　她就这么扬眉吐气地撇下呆若木鸡的俞乐坏，趾高气昂地走到教室里去了。

　　而那，也是她在梦境之外，同俞乐怀所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