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暖》清塘虾

3、彼此的心照不宣

　　任寰宇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同宿舍的人才慢悠悠回到宿舍，推开门被头发还湿着的任寰宇吓了一跳，“诶，里这是澡都洗完了撒？”南湖同学彭昱勇说。
　　一听到“你”变成了“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汗粘在身上太难受了，抓紧搞定，也不影响你们。”任寰宇一边用毛巾擦着湿头发，一边走向自己床边换鞋。
　　“啊，瞧瞧瞧瞧，这散上盐就是上好的火腿……”说话的是江浙同学万锋，“我妈能省一头猪的钱。”
　　大家纷纷笑，燕西同学张怀语被晒得最黑，他一边照镜子一边说，“我这就是材料不符，不然回家能让我妈当成煤球给烧了。”
　　彭昱勇看着任寰宇问：“里要出去撒？”
　　“嗯，有点事，晚上晚点回来，给我留门。”任寰宇答完就出了门。
　　一路小跑着往小白楼去，任寰宇心情好得不了了。他想接近梁墨，想了解梁墨，今天有了这个机会，他一定会把握。
　　屋里几人都看着他出门的背影，万锋说：“这小子是谈恋爱了吧？！”
　　“嗯，像啊！”彭昱勇也点头。
　　“没发现哪个女生跟他走得近呀，这小子今天早上还问我刘欣是哪个，刘欣也算是咱们班的班花了吧！”张怀语又继续照镜子。
　　“对对，她长得是挺漂亮的，不过性格太热情了，我喜欢周音那种类型的，感觉淡淡的，特别温柔的样子。”万锋一边说一边陶醉，眼睛都眯起来了。
　　“周音是很好撒！可她天天跟尹晓声一起，类个尹晓声真凶撒，里多看周音一眼她就要瞪回来……”彭昱勇摸着自己鼻子说。
　　“看来你经常被她瞪啊！”张怀语笑嘻嘻的看他。
　　“可不是，感觉我欠了她五百万撒！”小彭同学继续不爽。
　　男生们的重点已经从任寰宇是否在谈恋爱转移到了班上女生，没人再八卦他可能的恋情。

　　任寰宇当然不知舍友们正在八卦他，更不知自己的行为其实已被大家定义为偷偷谈恋爱。他中学时代没有过任何感情经历，一直埋头苦读，作为深柜的一员，他既苦于感情上无法宣之于口，又得益于没有感情干扰而专注学业。他高考成绩不错，从竞争激烈的家乡考到这所著名的大学，自己还是很满意的。可父亲只说：“你考研时，你哥正好考博，到时候就可以请请家里的亲朋好友们。”
　　父亲的言下之意，是不满足于他只本科毕业的，哥哥今年回家带回了女朋友，爸妈甚至还觉得哥哥恋爱谈得太早，颇为不满。任寰宇心中安慰，至少在他的问题上，父母短期之内不会变成催婚一族，他也不用那么早向家人出柜。

　　到小白楼时，他已经一身薄汗，刚要掏出电话，就见梁墨从树荫下走出来，“跟我上去吧，306。”
　　“学长你一直在这等我吗？”
　　“不是，有点烦燥，下楼来走走。”
　　两人并肩上楼，楼道里碰上了几个穿着练功服的女生，她们跟梁墨招呼一声纷纷离开。推门走进306，任寰宇还是第一次进琴房，原木地板呈现着深浅棕色的一圈圈年轮，两扇落地玻璃窗显得天空格外湛蓝，靠窗的一边摆着黑色的三角钢琴，钢琴左侧后方放着一个细腿高脚落地灯，灯脚边靠着一个双肩背包。
　　“这琴房里只一个琴凳，你凑合坐。”梁墨指了指钢琴边的黑色皮凳，说罢他走到灯脚边翻找书包，“喏，这个给你。”
　　任寰宇在琴凳上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袋子，里面是一包风干牛肉，一袋奶茶和一包黄澄澄的米，“炒米……”他小声念。
　　“对，开水泡好奶茶，散上两勺炒米，再加两条牛肉，早餐就解决了。”梁墨笑着坐在他身旁，他指指炒米说：“这米是熟的，直接吃也可以，不过泡在奶茶里更香。”
　　“多谢学长，口福提前饱了。”
　　“这不算啥，我妈每次都给我带好多，我们宿舍懒床的经常拿他当早餐。回头有机会带你去吃莜面和烤羊腿。”
　　“学长，我看你身材挺瘦的，经常锻炼吗？”
　　“不，我挺懒的，没什么喜欢的运动，瘦是因为肠胃不太好，所以吃得不多。”梁墨打量着他问道：“你个子这么高，平常打篮球吗？”
　　“不打，我也懒！”
　　两人一起笑起来。
　　梁墨看着任寰宇，任寰宇也看着他，他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让人无端的想亲近探寻，他笑起来很纯粹，很干净。微微上翘的嘴角和弯弯下垂的眼角形成个完美的圆弧，勾着人看完了眼看唇。任寰宇没见过他哈哈大笑的样子，他似乎什么都是慢悠悠地，连笑也是慢悠悠的。
　　“学长，弹首曲子给我行吗？”任寰宇突然说。
　　梁墨呆了一下，笑容一僵，随即脸微微有点红。“呃好啊，过会好吗？我前面有点烦燥，让我缓缓。”
　　“好啊。”任寰宇继续盯着他看，想了想又开口：“我觉得你是个开心的人，总能见到你笑。”
　　梁墨没有说话，看着他报以微笑。
　　“不过，”他继续说，“偶尔也能感觉到你的低落。”任寰宇不再盯着梁墨，他想了想又说：“我不知道这样讲对不对，就是感觉很热情，但有时又在千里之外。”
　　梁墨没吭声，他看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一片湛蓝，窗边广玉兰的白色大花瓣卷曲着在微风里摆动。
　　静了一阵，梁墨忽然回头看他，“我弹给你听。”
　　他矮身坐在任寰宇身边，右手食指摸了摸钢琴的一个黑键就开始了弹奏。
　　任寰宇听过这支曲子，很熟悉，他能跟着哼出调子，梁墨两手在琴键上舞动，时轻时重时急时缓。任寰宇第一次把自己脑海中的这段声音跟梁墨的两只手关联起来，他觉得这是个忧伤的曲子，梁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忧伤同优美一样的吸引人。
　　一曲完毕，梁墨没有收回手，他再一次摸了摸那个黑色的琴键，继续了第二首。
　　这也是一首熟悉的曲子，有很多右手大姆指和小姆指一起按的合弦音，这曲子明显比前一首更有冲突感，梁墨额前的小卷发随着他用力的弹奏也一颤一颤地，仿佛他也跟主人一起，完成这首属于他们的乐曲。
　　任寰宇心里漾起了一种特别的感受，第一次有人专门为他弹奏钢琴曲，第一次他坐在弹奏者身边看着这样一双手为他起舞。他兴奋，像浑身置于刚出炉的海绵蛋糕中，暖暖的，香香的，软软的。他看着梁墨的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圆润透明，随着黑白琴键的上下而起伏着。任寰宇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仿佛为优美的琴音打着节拍，又仿佛那长长的粉白色手指一下下弹着的，是自己的心。
　　第二首弹完，梁墨收回手，他转头对任寰宇笑，“献丑！”
　　……
　　“哇！”任寰宇憋了半天，只发出这一个声音，他看着梁墨，半天才又说：“好听。”
　　“这些曲子都不难，学两三年琴的基本都能弹。”梁墨一边说一边弯腰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包烟，“抽吗？”他向任寰宇递过来。
　　“啊谢谢，我不会。”任寰宇抬手推了回去。
　　梁墨挑了挑眉收回手，笑着把烟塞回烟盒，“啊，新时代优秀青年呀！”
　　“不，我这算是逆反，我爸和我哥都是大烟枪。”任寰宇看他收起烟继续说：“你抽吧，不用迁就我。”
　　梁墨一笑，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一般都是家学渊源，子承父业，怎么你这么有反骨？”
　　任寰宇也笑起来，“我爸跟我哥都是搞陶瓷艺术的，两人没事就凑一起夹着烟搞研究，本来这也没什么，一直到我高考前选专业，他俩合伙逼我也去学陶瓷，我就生出反骨了。”
　　梁墨站在远离钢琴的另一个窗角边，一边笑一边吐出嘴里的烟，“你爸爸在他的领域肯定是很成功的人，不过我敬佩你选择自己要走的方向，还抵制的这么彻底。”
　　任寰宇略一低头，“我就是没感觉，完全看不出哪种开片是什么纹，也讨厌记膨胀系数和温度这些数字……漂亮的瓷器看看就好了，我就是没兴趣去研究。”
　　任寰宇看向梁墨，正迎上他打量的目光。
　　“你挺有趣的。”梁墨眨眨眼冲他笑。
　　“你呢学长？你学琴多久了？”
　　“我5岁学钢琴，之前还学过几个月的小提琴，”梁墨露出无奈的表情，“跟你比起来我就是个小傻子，我是被骗的。”看着任寰宇疑问的表情，梁墨继续说，“我先是跟我妈学小提琴，刚开始学琴拉得很难听，她就说我每天都在她耳边锯木头，简直要逼死人了。于是我那会就想，只要不拉小提琴，让我学啥都行，后来有次我妈就把我拉到她们乐团的钢琴边上，让我听钢琴的声音，我马上就觉得，这个很OK呀……然后就上了贼船……”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起来。
　　半晌，任寰宇问：“那么其实你妈妈本来就想你学钢琴吗？”
　　“也不是，她后来说只要不是她给我当老师，学什么乐器都行……”
　　“哈哈哈，原来只是不想教你……”
　　“是啊，她说都是上课，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自己的孩子格外笨。”梁墨又是无奈的耸肩，“不过我很感激她这个决定，因为老师凶我时，我还可以回家找妈。”
　　任寰宇突然感到一阵温情暖意扑面而来，梁墨跟妈妈的关系一定很好，听着他这样的描述，一个温柔聪慧的妈妈似乎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跟自己撒娇。
　　“你们母子关系真好。”任寰宇内心是羡慕的。
　　“嗯，她真的是好妈妈。”梁墨轻轻说。“总之，最初是希望别去荼毒我妈的耳朵，后来年头一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坚持学下来了。”
　　“我很羡慕别人妈妈儿子母慈子孝的，我记事以来从没跟我妈亲近过，我记得很小很小时，我想爬到她腿上亲她的脸，但她只是推开我。嗯，这是我记忆中与她最近的距离。”任寰宇微微一笑，同样是无奈，梁墨的里面混着蜜糖，他的里面却混着苦药。
　　梁墨看着他，眼光里有些什么东西在闪，微微踟蹰，他轻轻说：“我没有爸爸，所以跟妈妈格外亲。”
　　任寰宇僵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梁墨看着他的表情突然笑了，“你有点像突然没电的机器人瓦力，整个人都呆了。”
　　任寰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解围似的笑了笑。
　　“也没什么，就是没有，我还没出生他就消失了，原因我妈大约知道，我猜过很多种，可她都否认了，她只说反正人走了，原因就不重要了。”梁墨继续笑笑说。
　　“啊，我倒是爸妈健在，只不过家庭关系一般，他们喜欢挑毛病，感觉我哥是半成品，我是残次品。”任寰宇看着地板上的花纹笑。
　　“能考到我们学校的学生还只算残次品？这要求未免太高了吧！？”梁墨吃惊问。
　　“我搞不清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孩子，反正做什么都不能让他们满意。我哥今年暑假带回家一个女朋友，他俩很不满意，就觉得他谈恋爱太早，影响学业。”
　　“啊，你哥大几了？”梁墨问。
　　“他今年研一了，没想到吧。”任寰宇忍着笑，“我爸还跟我说，我考研正好我哥考博，家里要大操大办热闹一下。”
　　两人都乐了起来。
　　“只不过上个学，”任寰宇一边笑一边说，“估计我们就算一起进洞房，他也没打算大操大办……”
　　“好像我们学校教务处抓早恋的……”梁墨一边笑一边掐掉了手里的烟。
　　“是啊，我哥从中学每次被揍都是因为谈恋爱，考试成绩多好也不行。”任寰宇说，“一边打还一边吼，‘让你谈恋爱，让你不学习……’，我哥那边不服气也吼‘我都考年级第三了，怎么没学习？’，然后我爸继续吼‘你不谈恋爱就能考第一！’”
　　“……”这下笑不出了，梁墨震惊了半天没说话，半晌才说“你爸要求这么高啊？”
　　“我哥高考是全市榜眼，我爸说他是用高考状元换了次恋爱经验。轮到我就更差了，只勉强挤进全校前十，他说他不评价……呵，他应该是觉得我们成绩不好不配作他儿子吧。”任寰宇冷笑。
　　“那你妈妈呢？她不干涉一下吗？”梁墨问。
　　“我妈？她很超然，完全不管我们。”
　　任寰宇看着梁墨震惊的表情，继续道：“所以，刚才听你说小时候的事情，挺羡慕的，我们家没有这种温情。”
　　梁墨继续震惊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学长，现在换你变成断电的瓦力了。”任寰宇调侃。
　　“所以你才经常旅游外出吗？”梁墨站直身问。
　　“嗯，假期我很少回家，经常到处跑。”任寰宇点点头。
　　“啊，”梁墨朝他走来“嗯，其实，是这样，”说完坐在任寰宇身边，把胳膊肝肘搭在任寰宇肩上，“我假期里经常有学生约课，回家的时间很短，常常只能在家待两三天，但没课的时候又很无聊，你可以带着我到处玩玩吗？”
　　“当然可以呀！”
　　任寰宇隔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肘看梁墨的脸，他笑着，任寰宇也在笑，两人离得这么近，看得清对方的根根睫毛，闻得到对方的气味，连呼吸里都混着刚才梁墨吸过的淡淡烟味，任寰宇看着梁墨小巧的鼻尖，耳朵上软软的绒毛……温热的微风在两人之间缓缓流过，呼吸之间，两人都慢慢敛了笑容，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梁墨突然收回手肘，低头闭了下眼，又站起身走向窗边，他背对着任寰宇又叼起了一支烟，点燃。
　　任寰宇也被这突然意识到的亲近电了一下，半天没回过神。随着梁墨的起身，他弯下腰，双手支在膝头，努力平静着下腹的火苗。他很兴奋，也有点尴尬。抬头看了看梁墨，他仍背对着自己，一副欣赏窗外景色的样子，右手夹着烟，左手插在裤袋里。
　　“学长，”任寰宇清了清嗓子，“你抽烟还挺酷的，烟龄很久了吗？”
　　“嗯，高中到现在，三四年了吧。”梁墨转回身，似不好意思的笑笑，“刚开始是好奇，平时抽得并不多。”
　　“嗯，样子有点拽的。”任寰宇笑。
　　梁墨看着手里的烟也笑。
　　歪斜的夕阳就这样照在两人之间，两张温和的笑脸，一站一坐地对望着，断续的烟飘渺着，就像浮动的情绪，似有若无。
　　两人相对良久微笑着，这样的情境里不用说不用动，舒服的感觉就如影随形。
　　“学长，你每天都来练琴吗？”任寰宇打破沉默。
　　“对，每天都来。”
　　“时间固定吗？”任寰宇继续问。
　　“没课就来，一般都是在这消磨时间。大家都很拼，我不好意思在宿舍里摸鱼。”梁墨看他又想问，先一步解释。
　　任寰宇笑了，看着他继续问道：“学长，介意我也来这摸鱼吗？”
　　“欢迎啊，一个人很无聊。”
　　两人在小白楼一直坐到夕阳西下，互相震惊感叹着对方的家庭，也都暗自在内心偷喜着更了解对方。青年的情动就是这样，忽如一夜春风，梨花千万绽放。

　　夏夜的风闷热而细密，一边帮人吹走蚊虫，一边帮人添层细汉。两人回到宿舍已经很晚，大一的新生们被军训操练的能躺不坐，基本所有宿舍都熄了灯。任寰宇没有缠着梁墨的借口，只好站在楼梯口跟他道别。梁墨也笑着摇手，嘱咐他早点休息，就回头上了楼。
　　躺在自己床上，任寰宇却完全没了睡意。
　　梁墨没有爸爸，他学习乐器多年，跟妈妈关系很好，有固定的授课收入，他人缘很好，连学校老师也给他介绍生源，那么他的琴技肯定也很好。他很漂亮，很温和，有种让人舒服的随意。他有点多愁善感，开心或低落都能被发现。他很体贴别人，熟或不熟的人他都会照顾。那么自己呢？他也是喜欢跟自己相处的，任寰宇很肯定这点。
　　任寰宇默默回想着今天在小白楼的时光，他们聊得很开心，相处也很愉快。梁墨有时只顾自己练琴，同一个段落反复弹很多遍，完全把坐在他身边的任寰宇当成空气。而任寰宇也并没觉得尴尬无聊，他有时走到窗边，伴着音乐的景色也格外好看，有时就只是仔细看着他的手，看着那架黑色的钢琴。他就这样，边想着梁墨，边缓缓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