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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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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先生,您觉得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冷风呜呜刮擦枯树,冻得人直得哆嗦,黄仁羲不自觉裹紧身上的棉被。太冷了。临近年关,冰天雪地,此时出门,不是个好选择。
但他还是出发了。他年入古稀,谁也不知还有多少年好活,他愁苦了一辈子,尤其是接触到西方课本,就越为大荣的将来而忧愁。
他鞭策先帝不是他不想活了,他只是想用自己有限的力量来改变这个国家。可是太难了。
他教了那么多学生,虽不是个个都重权在握,但朝廷一半官员都曾与他通过书信。可是他们依旧没能改变这个国家。
原以为这辈子就如此了,没想到来了一位真神仙,虽然她说自己不是真神,但是黄仁羲却觉得她是。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为了将来不让这个国家的人民沦为奴隶,她选择留下来与大荣最有权势的一批人斗争,这份勇气让她汗颜。
她一个外人都能做到,他又何顾虑呢?难道他安安生生待在余姚,他多活几年,他就能安心吗?
不!他只会觉得自己软弱无能。
黄仁羲的孙子黄守昌窥探爷爷的脸色,撩起车帘,冲外面的人腼腆一笑,“祖父没事,多谢姑娘挂念。”
外面的姑娘骑马而行,她戴着棉质口罩和透明头盔,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将她整颗脑袋罩住,也遮住她半张脸,她打开一个机巧的开关,就可以露出半张脸。
张思瑶从马褡子里取出一个圆柱型的物品,“这里面有热水,你们可以喝。”
天干物燥,确实很混,黄守昌没有拒绝,道了声谢,接过水壶。
黄仁羲倚靠在车壁,上了年纪的人自然烙下不少毛病,本是疲累至极,听到两人交谈,他情不自禁睁开眼睛。
黄守昌正稀奇打量这水壶,这水壶很小巧,外表的材质光滑又有弹性,不知是什么材质。颜色是粉紫,还有个可爱的猫造型,只是他好半天没找到开关在哪儿。
他们家也有暖水瓶,里面是用水银,外面是铁制。但是水银易碎,不方便携带,而且只能保温四五个小时。
他正在纳闷时,一只枯瘦如柴的老手伸过来,黄守昌顺着手看去,就见祖父已经醒了,他忙不迭将水壶递过去,向祖父请教,“这是张姑娘的水壶。说是有热水,但是我怎么打都打不开。”
黄仁羲仔细观看,看到一个凸起的地方,他伸手按了一下,盖子上方自动弹开,露出吸管。
黄守昌大感惊奇,“原来它可以按开?”
不怪他没见识,而是他见过的暖水瓶都是拨开上面的壶嘴儿或是直接倒,哪有水壶可以按的?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想一探究竟,拿了水杯,拧开盖子,给祖父倒了杯水,还没等黄仁羲喝呢,马车经过一个水坑,车身晃了晃,半杯水撒了只剩下杯底。
黄守昌手忙脚乱将盖子重新盖回去,随后又弹了弹衣服上的水珠,重新将水壶递给祖父。
“看出名堂了吗?”
黄守昌羞红了脸,老实摇头,他指了指杯盖,“机关在这上面,里面大有名堂。”
黄仁羲吸一口水,从他们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水依旧是温的。这材质也是前所未见,一定是陆市长从她的世界带来的。
这一行人历经十天终于到了流水县,此时已是大年三十,天已经黑了。自打将其余四县攻打完,流水县就取消宵禁。
但奇怪的是百姓不仅没有入城,反倒是三三两两走出城门。他们也没带什么东西,倒像是出来游玩一般。
张思瑶拉住一位妇人询问,原来今年的联欢晚会在老马场举行,百姓都可以前去观看。
张思瑶心痒难耐,恨不得现在就去,但是黄家还需安置,而且照她对陆姐的了解,一定是就将安置,这样她才能随时向对方请教问题。
她刚要带他们入城,却听马车里的黄仁羲已经撩开车帘,“坐了一路,身子骨都僵了,不如一块去看看吧,我们也热闹一番。”
进了流水县地界,都是水泥路,马车不再颠簸,平平稳稳,黄仁羲的不适症状也减轻了些,听到有联欢晚会,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能看看这儿的人间烟火,也能方便他了解百姓生活,这机会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张思瑶思量一番果断答应,“那我们把马车行礼送到县衙,我带你们去老马场,就在东门那儿,没多远。”
她动作又快又利索,将马车带到县衙后,衙役得知她要带马车过去,建议她把马车留下,“那儿今天许多人,车棚都被塞满了,你们还是走过去吧。反正也没多远,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张思瑶担心黄仁羲身体,他却笑道,“那就走走吧。坐了一路,也该下来活动一下手脚。”
他都这么说了,张思瑶也不好再扭扭捏捏。
四人连同黄仁羲的儿子,他负责赶车。四人一路步行到了老马场,张思瑶在路上就给他们介绍老马场的来历。
听说这儿开了许多工厂,黄仁羲也是暗暗称奇。
张思瑶带着他们一路到了广场,这儿是学校操场,大片大片的空地,平时给学生上体育课的地方。
这会儿看台上已经坐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看台下则是一个表演台。有女兵方阵正在台上唱军歌。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她们个头几乎差不多,穿着一模一样的军服,整齐划一的动作,嘹亮的歌声让看客们高声叫“好”。
张思瑶乐了,“铿锵玫瑰,咱们来得巧了。”
她带他们进入体育台,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看台很大,呈阶梯状,足以容纳两万人,大片区域已经坐满。
他们坐的位置有点偏,至少看不清人脸,不过张思瑶早有准备,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望远镜递给黄仁羲,“试试看。”
黄仁羲接过,这望远镜对准看台,可以将看台上的人脸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对方有几颗痣都一目了然。
这望远镜比西洋镜看得还要清楚,那个只能放在眼前的东西,却不能放大这么远距离的东西。
黄守昌见祖父看得清楚,自己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听到歌声,看不清人脸,好奇不得,黄仁羲向来宠爱孙子,将望远镜递给他,也让他开开眼界。
黄守昌迫不及待接过来一探究竟,惊叫连连,“看得太清晰了,这东西神了。”
他将望远镜递给父亲,也让他开开眼界。
黄仁羲则更多是沉浸在歌词中,他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将部队纪律编成歌,让士兵们牢记。
再看看她们的步伐,铿锵有力,一看就是经常训练,连女兵都如此强健,到了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打,大荣那些闲散民兵哪里是她们的对手。
接下来是小品。
自打去年陆蓝紫自编自导了小品,给无数创作者带来灵感。
这个小品就是毛纺厂的厂长鼓动员工报名,大家一致推选出个新节目,类型要跟去年小品类似。只要能被节目组选上,那就是为厂里争光,创作者和表演者都能得到丰厚奖赏。
毛纺厂有位女工就是以唱戏为生的伶人,自打流水县被占之后,那些常来捧场的地主老爷被屠戮殆尽,他们没了生计,只好上工做活。日子倒是比从前好过。
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她来了戏瘾,也跟着编纂了一个剧目。
这出小品是关于找工作。贴近百姓生活。
有个流民家乡干旱,颗粒无收,听说流水县有高产粮,他一路辛苦到了流水县,因为以前是读书人,自持身份,摆架子。前一秒还大义凛然,下一秒肚子就叽里咕噜叫个不停。
前一秒还为改姓大讲“三纲五常”的大道理,当吏目们说改姓就能分田可宅基地时,他立刻变了脸色。前后反差太大,让人哭笑不得。
百姓们在看到后这小品,也想到当初的自己。正如吏目说得好“只要跟着陆市长,你们就能吃得饱肚子。”
他们跟着陆市长,所以才能在大年夜到县城看戏,因为他们家中有粮,不用为明年的生计发愁。
他们不用担心官吏盘剥他们的口粮,不用担心士兵抢走他们的财产。在陆市长的治下,他们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黄仁羲头一回看这样的戏,也是大开眼界。就连才八岁的黄守昌都是激动叫好,原先他看过报纸,听说陆市长强制让治下百姓冠母姓,他还不了解意图,现在虽然还是不懂,但他至少懂为何百姓不会反抗她了。因为她实在给她的太多了。
江南上好良田,说送就送。这么慷慨的市长哪里找。
小品之后是武术表演……
最后是陆市长上台恭祝大家新年快乐。
倒计时,大家跟着一起数。舞台四周亮起五彩烟花,绚丽夺目,哪怕只有几分钟,百姓依旧看得如痴如醉。
表演结束后,百姓陆陆续续离开看台,张思瑶带着黄仁羲回了县衙,将他们一家暂时安置在客房,并向他们解释,“陆姐之前在南汇县,今晚在流水县,连夜就得去华亭县……暂时没法接待你们。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黄仁羲点头答应。
接下来几日,张思瑶给黄仁羲当向导,带他在流水县四处查看。先是去学校,再是去工厂,又去了福利院和农村。
正月初八,陆蓝紫结束行程,回到流水县,与黄仁羲正式会面。
随着深入的调查走访,黄仁羲看到经过治理后的流水县,方方面面都有很大的变化。他以前没来过流水县,他看的时候,会情不自禁拿余姚相比。
余姚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流水县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不比不知道,一比真得让人辛酸。
江南十里不同音,流水县这边的语言,他听得也不太懂,但是光看百姓的气色和穿着,他轻易就能做出对比。
余姚的百姓一家子穿一件棉衣都很常见,许多人冬天都是待在屋里。
可流水县呢?大冬天,冰天雪地,跑到县城看联欢晚会,他们带着孩子一块出来玩耍。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袄。这是多么豪奢。
他也去超市看过,流水县的物价是真的便宜。
陆市长从衣食住行四大方面为农民谋福址。
在衣方面,棉花和布料都很便宜,甚至他们将布料做成衣服,直接放在店里出售,省了农妇裁剪的功夫。
在食方面,三大主食由县衙控制价格,商户不能随意涨价。任何想要倒卖主粮的商铺都被县衙无情处决。陆市长对粮食管控格外严格。
在住方面,农民没钱盖房,她的钱庄免费借,利息低得令人发笑,甚至不需要抵押物。
在行方面,水泥路直接铺到村。农民不用担心下雨天路滑摔跤。
在治安方面,也是路不拾遗的典范。街上没有乞丐,只要有手有脚就能找到活干。如果连活都估不了,那就收容到福利院。他们有口粮,可以养活这些人。
黄仁羲震撼着,也越发想要跟陆蓝紫探讨带来这变化的施政者。
陆蓝紫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年纪看起来还很大,穿着笔挺的军装,衬得她整个人如同刚刚出窍的利刃。
她满脸风霜,却没有疲态,反倒热情邀请他坐下,随后还叫来了报社的副主编文佟淑和教育局局长陆苏雪。
张思瑶一一介绍身份。
文佟淑和陆苏雪对黄老先生很是尊敬,但也只是点头示意,叫了声“黄老先生”,就算打过招呼了。
黄仁羲一早被张思瑶叮嘱过,他们这儿不行跪拜礼。
文佟淑先开口,向黄老先生致歉,“没有经过您的允许就将您的文章翻译刊登,是我们不对。请您谅解。”
说到底这件事是她欠考虑,当时只是觉得他的文章很符合陆市长的口味,但是细细一想,若是皇帝知晓此事,可能会将黄老先生打成谋反,毕竟她爹就因一首诗全家下狱。虽说陆市长今年就会拿下浙江,但是万一拿不下呢?朝廷会不会秋后算账,找黄老先生麻烦?她真是越想越后怕。
黄仁羲既然来了此地,自然不会计较此事。他写《原君》、《原臣》也并非一帆风顺,也曾九死一生,一切早已看开。
他反而很大度道,“幸亏得了小友引荐,否则陆市长不会想起我。”
陆蓝紫笑起来,坦然承认自己确实对这时代的文人一无所知,“黄老先生来了,可否引荐有才华的教师过来?”
“我教书半生,弟子众多,不敢说个个成器,只不知陆市长想要什么样的人才?”黄仁羲知道陆市长不想要儒生,她拿下流水县后,不仅没有厚待儒生,反倒强买他们的田产就能看出来她不是儒教治国那套。
陆蓝紫早已深思熟虑,“若是都您这样,拥有先进的思想或是对格物一道精通,都是我想要的人才。”
黄仁羲懂了,他脑海已经浮现许多人名,拱手道,“我会一一给他们写信,将流水县实情相告,若是他们感兴趣,兴许会前来。”
陆蓝紫笑着点头,“我代全天下百姓道谢。”
黄仁羲一怔,有些哭笑不得,随即又问,“若他们来了,将来你还会强买他们的田地吗?”
这个问题看似是在替朋友询问,其实何尝不是为自己呢。黄家也是余姚大户。陆蓝紫却没有片刻犹豫,斩钉截铁回答,“任何人都不得例外。”
黄仁羲见她脸色丝毫不变,就好像在说天气一般淡然,她明明对人才那么渴望,但是她并不会为任何人打破她的原则。他心里忍不住怀疑她到底是真的缺人才,还只是为了装礼贤下士?
黄仁羲温婉地问,“陆市长可听说过齐恒公收服东郭由的故事?”
陆蓝紫怔住,这是在劝诫她放低姿态才能招纳贤才?她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不觉得他们需要额外优待。如果他们是金子,到了我的地方,迟早有一天会发光。而不是因为我的优待,他们才肯发光。他们是为自己工作,不是为我。”
她又不打算当皇帝,为什么要学皇权家天下的招贤方式。
黄仁羲眉头皱紧,不等他开口,陆蓝紫问,“黄老先生有没有研读现代党宣言?”
黄仁羲只是粗粗看了一遍,说实话有些新词明显不是他理解的意思,他正想向她请教,“现代党要将所有无产阶级团结起来共同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为何不能共存?”
这是个试探,他是在为自己的阶级发声。他固然是个忧国忧民的先进思想家,但是他同样也爱他的阶级,受他的阶层所限。他发表的文章也没有脱离他这个阶级的局限。他甚至不想站在他所在阶级的对立面。这不是说他懦弱,恰恰是他聪慧之处。现在都在放假,他只是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再听到现代党的口号,他胆寒了,害怕了。所以想为他们求情。
陆蓝紫幽幽道,“所以说你们这个阶级的人想要为农民减负永远不会成功。你们才是剥削他们最狠的人。你曾经在文章中提出个积累莫返之害的概念,这只是个现象,但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是朝廷的统治不够深入。大荣皇城不下乡,他们治理靠的是大臣,但那些大臣又恰恰是剥削百姓最狠的人。让他们给农民减负,这跟走个过场有什么区别。你们无数次改革都没能改变土地兼并。包括大荣立国之初采用,摊丁入亩,地丁合一,也许诺永不加赋。但是你们真的做到了吗?不!官员们肆意增加苛捐杂税,百姓交不起税只能卖田,当官员们利用各种手段买田时,朝廷发布的减税政策,最终惠及了谁?还不是他们自身吗?”
这大概是连最后一丝遮羞布都给揭下了。黄仁羲一直以来都想弄明白为何朝廷年年给农民减负,但是在下降一段时间后涨到一个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准,走向原先改革目的反面。他穷尽半生也弄不明白这个道理,今朝却有人告诉他,这是贼喊捉贼。
黄仁羲脸色惨白,她对大荣官员的痛恨就意味着她不会放过他们,更不会给他们机会,他似乎不能承受这结果,让他身子晃了晃。他的儿子眼急手快扶住他,看着陆蓝紫的眼神就像下刀子,要不是张思瑶虎视眈眈站在边上,他恐怕下一秒就要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