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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瘸腿老师与哑巴孤儿 ...

  •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何山月坐在轮椅上,手持一根细细的柳条,指着黑板上的诗句,那是一块小黑板,挂在大的绿色黑板上,字体如起飞的仙鹤,颇有一番风骨。

      他戴着黑框眼镜,浓密的眉毛斜飞入鬓,微微点头,他看着底下的学生一句一句地背下去,摇头晃脑的样子像极了古代书院背书的老先生。

      何山月无意让学生们改变这种习惯,或许这样的背书方式更能体会诗中的韵味。

      春寒料峭,窗外的阳光没有温度,还带着冬季的萧寒。

      教室里的学生穿着旧衣裳,条件好的孩子衣着当下最时髦的新棉袄,那是他外出务工的父母回家给他买的新衣,他已经穿了好几个日头了。

      同班的男生女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那孩子享受着他们的艳羡的目光。

      何山月注意到他的动作,轻轻咳嗽两声,朗声道,“阿牛,你起来背一下这首诗。”

      那叫阿牛的孩子还在四处炫耀自己的衣裳,不料被老师点名,手指局促地摸了摸衣袖,忐忑不安地站起来,结结巴巴道。

      “老师,我……我不会……”

      何山月叹了口气,用手转动着轮椅,从讲台旁的斜坡上慢慢滑下去。

      这间教室本来是没有这个斜坡的,是学校为了何山月专门修砌的。

      他吃力地移到阿牛身边,坐在轮椅上的何山月比他矮上一截,只能昂首看他,“为什么不专心?”

      阿牛脸红到耳尖,低着头不敢看他。

      旁边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咋咋唬唬地说,“何老师,阿牛说他就要去城里读书了。”

      何山月动作一滞。

      “就是啊,我娘说,阿牛爹娘在城里发了大财,马上就要搬走再也不回来了,阿牛就是看不上我们了。”旁边一个短头发女生睨着阿牛。

      何山月看着阿牛,他的头低得更低了。

      这已经是第七个了。

      沨梨小学的学生本就不多,又一个一个被送到城里,剩下的学生还都是留守儿童,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接连地离自己而去,而自己的父母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

      何山月抿了抿嘴,轻轻拍着他的手臂,温声道,“坐下吧。”

      阿牛如获大赦,噌的一下坐下,拿书挡着脸。

      周围的同学见阿牛出了丑,捂着嘴笑了起来。

      何山月环视一圈,这群孩子中,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只有七岁。

      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最大的快乐就是放学后门口一毛两毛的零食,他们住在沨梨村,这个大山里落后的村庄。

      他们有些孩子跋山涉水早上五点起床才能赶到教室,他们穿着城里捐助的旧衣服,坐在教室里昏暗的灯光下读书,晚上一边帮着老人编竹篮一边在煤油灯跳跃的光线下看书。

      明明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却晒得黢黑,在麦穗和稻田的春去秋来里奔跑,在理想与现实里饥寒交迫。

      何山月也不是大富大贵之人,这些年留了点老婆本,看来现在也是用不成了。

      他扶着轮椅艰难地移动,懂事的学生主动上前推他的轮椅,“何老师,当心台阶。”

      何山月抬头,笑着说了句,“谢谢你,茉莉。”

      茉莉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夸赞,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应该的。”

      她今年十五岁,是这里最大的学生。

      何山月和以前的老师都不一样。

      校长说他会一直在这里教书,会教到他们小学毕业。

      他比以前的老师温和,他买了很都书放在教室的书柜里。

      他告诉他们,这是图书角,每个人都可以借来看,看完可以拿一张纸写下自己的想法,不留名字,夹在书里,这样下个看到书的人也可以看到上个人留下的想法。

      茉莉第一次看的课外书叫《小王子》,她看到何老师留下的批注,用铅笔留下的字体不像黑板上那么苍劲有力,是轻柔娟秀的,就像他看学生的眼神。

      她翻开书页,看到何山月画的玫瑰。

      她很喜欢看书,她很喜欢何老师。

      “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何山月声音一顿,无意间,瞥到窗户边一个躲起来的黑色脑袋。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了,在每次无意之间的转头,窗台边一定会有这样一个躲起来的身影。

      何山月头靠近茉莉,视线停留在窗边的脑袋上,轻声询问,“那是谁?”

      茉莉低头,看到何老师白皙的面容和纤长的睫毛,不由得一怔,她顺着何山月的目光看去,那个黑色的脑袋发丝颤动,瑟瑟发抖。

      茉莉心下了然,她是见过这个人的。

      “老师,他是果儿。”茉莉靠近他的耳朵悄声道,“每次上课都会在外面偷听的哑巴小孩。”

      得到下课的允许后,班上的学生一哄而散,三五成群地结伴从后门出去。

      何山月茉莉两人看着窗外的果儿,只见阿牛也发现了他的存在,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地惊奇,“哟,你还来啊?交学费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在闹哄哄的下课中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何山月却微微皱起了眉。

      果儿不敢直视阿牛的眼睛,贴着墙缩起脖子。

      “对了,忘记你是个哑巴了。”阿牛一拍脑袋,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伤人,“你咋不回去帮你奶奶种菜啊,她一天天的多辛苦,你还来这里。”

      他满腹疑问,表情不含一丝恶意,说出的话却字字扎心。

      果儿身体抖了一下,脸色苍白。

      他颤抖着嘴唇,又紧闭起来,他不能说话也不敢出声,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喊也只能发出可怕嘶哑的音节,他怕吓着别人。

      果儿很瘦,穿着深蓝色的宽大棉衣,衣袖处的白色条杠由于反复洗涤变成米色,手腕处戴着一对花袖套,上面隐约能看到墨迹点点。

      茉莉在何山月的许可下,推着他走出了教室。

      阿牛见到老师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一下子就噤了声,两只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掩饰自己的慌乱。

      果儿看到讲课的老师出来了,怕得连连后退,他知道听课是要收学费的,生怕他找自己要学费。

      何山月坐在轮椅上,背挺得很直,他修长的手指扶了扶眼镜,斟酌着开口。

      果儿见到他严肃的模样,慌不择路,贴着墙壁从阿牛手臂撑着的下方钻了过去,两条腿跑的飞快。

      何山月一愣,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抵在喉间的话还没说出口,留下阿牛和茉莉面面相觑。

      ……

      “后来啊,何果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不只是何山月注意到了,班上所有同学都注意到了,见何山月没有赶他走,他也不再小心翼翼了,直接坐在正门口的地上望着黑板。”秦校长一边讲述一遍找来了四个杯子,放上他珍藏的茶叶,副校长拿起开水瓶,一一往里面倒水。

      “渐渐地,何山月就让他进教室学习了,我记得何果当时九岁吧,在班里年纪不算是最小的,但却是最聪明的一个。”秦校长轻抿茶水,烫得呲牙咧嘴,呛了一下不住地咳嗽,副校长连忙帮他顺气,秦校长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许知礼和羽听握着杯子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秦校长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何果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爹妈三四年没回来过了,自从他哑了后连个电话都不打一个,更别说寄钱了,后来他奶奶上城里找人,才知道他们父母早就离婚了,各自有了新的家庭,找上门的时候何果他爸还在哄孩子,那是他新娶的老婆生的。”

      “他爸就跪在地上求她,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说自己不是个东西。”秦校长叹气,摇头道,“这有什么办法,老婆子再生气,那也是自己亲儿子,乡下那个是他亲孙子,城里这边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也是她的亲孙子。”

      许知礼听得揪心,设身处地地代入何果,如果他知道这一切是多么的绝望。

      “何果奶奶什么也没说,在城里住了三天就回家了,可悲的是何果他爸一分钱也没给她,甚至回来的路费都是她自己编竹篮卖菜辛辛苦苦挣来的。”秦校长说,“她回来后也没告诉何果,日子就像之前那样过着。白天她去卖菜,何果去学校,晚上祖孙俩就一起编竹篮。”

      羽听眉头深深皱起,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拿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秦校长又叹了一声,“在何果十岁的时候,一天他像往常那样回了家。大门是紧闭的,何果以为奶奶出去了还没回来,就把新砍的枝条放在院子里,在井边用冷水冲了个凉。”

      “当他打开门时,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口吐白沫,地上是空了的农药瓶,桌上是一个装月饼的铁盒,里面是她的全部积蓄。”秦校长揉揉鼻子,继续说道,“老人家不会写字,也没留一张纸条,只是把钱摆在何果看得到的地方,自己喝下农药就走了。”

      明明是知道的结果,可听到旁人的转述时,许知礼还是觉得苦涩,何果那时候只有十岁。

      他是个哑巴,连哭声都不响亮,断断续续地呜咽夹着止不住的泪水,他跪在奶奶面前,握着她的手,看到发青的手指和苍白的面容。

      他的头一次一次地撞在床沿上,撞到额间流出滚烫的血液,血液渗入他的眉毛顺着眼角滑落。

      他沉默地流泪,无声地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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