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者必须死3]式神妖鬼录》游小婉

12、拾壹 纵使相逢应不识（一）

　　樱之谷中，并蒂双生的樱花中那朵一直未开的花此刻翩然绽放，而另一朵早已枯死，连花萼都干掉了。
　　强烈的妖力波动自新开的樱花花芯中喷瀑而出，妖力中渐渐显露一个人影。
　　淡粉的樱花花瓣被气旋托着包裹在她周身，妖力几乎借由本能于身上幻出一件浅粉的衣衫。地上铺了层层深绿的落叶，她赤足踏在潮湿的泥地，方才缓缓睁眼。落樱纷飞，沾了几片在她乌黑的秀发上，她抬了眼，眼底似有繁花在绽放。
　　新生的妖还未完全化成人身，身后九条雪白的尾巴微微摆动，头顶的狐耳轻轻颤了颤，似是在感受周围的动静。
　　她向前一步，掌心覆上粗糙的树干，冰蓝的光芒大盛，几乎是霎时间，冰层以她为中心覆盖了整片樱花林，甚至连同将落未落、正悬在半空的残花和叶片都冻住了。
　　元神似乎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一下，她略略低头感受了一下，似乎是一个签订在灵魂内的契约。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打算适应好这副新身体便去沿着感应寻这契约另一头的人，履行灵魂上的约定。
　　不过似乎不需要她再去寻找了。
　　她刚收回覆在树皮上——现在是冰层上的手，便听到身后传来有些刺耳的声音。
　　“琳。”
　　她不知道那人为何要这样唤她，但她知道这便应当是自己的名字，这种认知似乎也源自本能。
　　阴阳师在樱树下静静地立着，看着面前的狐耳少女转过身。和当初的绫羽不一样的是，面前的少女眼中只有冷漠。她的气息并不像弱小的花妖，反而更像三百年前深居雪山上那一族强大的狐妖。
　　妖身牢固，妖力极寒，眼神也极冷。是完全吸收了葬在此处的玉狐族妖身与亡魂吗？思及此，阴阳师的眉头稍稍平复下来。他从前说过的得妖身的法子，倒是让他亲眼见了个全——绫羽得了伊鹤自愿奉上的心头血，而她的妹妹，琳，完全就是偶得机缘那种说法的写照。
　　玉狐一族被封存的妖身和未完全消散的亡魂便是琳的机缘，一个炼成了她的妖身，一个稳固了她的妖力。
　　只是现下当她是樱花妖好呢？还是该当她是狐妖？
　　面前的粉衣少女朝着阴阳师淡淡躬身：“阴阳师大人。”
　　阴阳师微微颔首，不禁愣怔了半晌。灵魂契约中有一抹极其微弱的不和谐，而那一丝不和谐给阴阳师带来的感觉也十分熟悉，因而并没有立刻发觉。他阖眸感受了片刻，感觉那一丝不和谐对琳并无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这才放下心来。
　　而此刻那狐耳少女微蹙着眉，妖气在身体内流转，似乎也在探寻那一抹不和谐。
　　“姐姐……给我留下了一些魂识碎片。”琳抬起头，“好像也有一个名为伊鹤的前辈给我留下了些许术法传承。”
　　阴阳师倒是松了口气，绫羽的灵魂与琳本就出自同源，没经过净化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微弱的不和谐可能是因为绫羽得了鸟妖妖身，而琳的妖身源自狐妖——不过灵魂本质相同，也不会对新个体产生什么影响。
　　阴阳师抬起手指，凌空书下几个金灿灿的符文，符文闪烁了一下，融入琳的额头。
　　“契约既成，所往何处，你自行决定。”
　　琳似乎有些惊诧：“我作为你的式神，你居然不会强行带我走？”
　　阴阳师只是背过身朝武士城的方向行进：“既然绫羽给你留下了魂识碎片，那你不如感受一下，我又何曾用这式神之身、主仆之名约束过她——你且记好了，人间界生灵所要做的，只有齐心驱除鬼族。我此番来樱之谷，不过是履行早几年前就与你签下的契约罢了。”
　　花香渐起，在樱花花瓣旋转着落下铺满地面时，少女的身形消失，层层叠叠的花瓣上站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它抬头抽了抽鼻子，几乎是依着本能朝着西南方向跑去。

　　芳菲林在樱之谷西南侧，此地接邻忍村，曾有天神降下业火，去焚烧早已修行大成的妖。
　　芳菲林的中心有一棵五人合抱粗的桃树，三百年前，那桃树曾妖力充沛、郁郁葱葱。只是那场凤凰天火，几乎将一切燃烧殆尽。林中桃树渐次抽芽，可那最大的桃树不知是不是被伤了灵气，几百年来从未发芽，忍村倒也无人去砍了这枯木。
　　“忍神在那场火中殒命的啊……这树可要留着祭拜忍神……不能砍，不能砍啊……”
　　但是这两年来，那早已枯死的桃树的枝丫上竟开始冒了绿色，继而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抽条，枝叶葳蕤，四散展开，粉嫩的花瓣打着旋从枝头飘落。忍村中有人说，曾在清晨时分，听到芳菲林中传来凤吟。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凤凰是神，神是不屑于降临人间界的。
　　更何况，凤凰栖于梧桐木，哪看得上这残朽的半截枯桃木。
　　琳听说有这样一片树林，当即南下游玩，一路上走走停停，游山观水。这路程倒也不远，山水也很寻常，有趣的是那市井间的传闻，一桩又一桩奇事，叫人忍不住驻足凝神旁听。
　　就在琳将将抵达那芳菲林时，本体的樱树旁传来微弱的灵力波动，琳神色一凝，当即收敛了神识转头朝樱之谷的方向归去。
　　一路上还心道真烦人，才出来玩多久，家里就出了问题——阴阳师怎么不教一下我出门前要给家里套个结界。

　　樱之谷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琳掌心妖力震荡，幻化出了一把伞。
　　正当她又凝起一股妖力打向力量波动处时，眼前场景却叫她收了手。
　　紫衣的少年带着满身颓唐坐在树下，额头被粗粝的树皮蹭得通红，却还浑然不觉地死死用头抵着树干。面具扔在一旁，雨水顺着头发淌进颈窝。膝边的酒盅内盛着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浆，晃晃荡荡，波纹微起。
　　琳本来只想问问他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吗，需不需要陪伴与开导，可似乎有一丝隐秘的情感被灵魂中那一抹不和谐推动着钻入了心底，继而占据了全部，心脏开始反常地跳动得厉害。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见到这个落魄的少年。
　　而体内的灵魂却在呜咽——不，你不是第一次见他。
　　琳只是个新生的妖，她不懂这些感觉，只知道该由着心走。于是那把伞就这样递了出去。

　　头顶的雨声忽然变了。
　　不是枝叶搅碎水滴的声音，而是水滴落在油纸上清脆的声音。
　　苍牙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半盏清酒随着他抖动的幅度撒了出来，淋在了樱花树裸露的树根上，把那本就被雨浸透的褐色又加深了几分。他整个人几乎都僵住了，他在那个动作定格了几秒，这才缓缓转身抬头。
　　面前浅粉衣衫的少女正举着把油纸伞遮在他头顶，浓密的黑发瀑布一样顺滑地披在肩头，瞳孔的颜色像他这衣冠冢下埋着的破碎的忍服，目光暖得似晚春被吹散的蒲公英，熟悉又陌生地飘进他心底，痒痒的。
　　女孩的气息让他觉得很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和她身上淡淡的樱花气息。
　　却又让他觉得陌生。
　　她身上没有风的飒沓飞扬，却多了水的娴静，冰的寒凉。
　　“公子，这么淋雨，当心……”
　　“感冒”二字还未说出口，苍牙几乎是瞬息间就站起了身，酒杯当啷一声摔碎在樱花树根上。
　　他猛地转头捂住了琳的嘴：“不要说了，求你……别再说下去了……”
　　初见时绫羽温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脑子里炸开——“公子，这么淋雨，当心感冒哟。这伞给你拿去撑着吧……嗯？不用谢，在樱花林吃酒自然是我的客人。”
　　苍牙红着眼眶，那句话几乎是低声吼出。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看着琳蓦地睁大眼睛，瞳孔缩了缩，才觉出自己的无礼，连忙放了手，要赔礼道歉。
　　可是“姑娘”两字刚出口，他便看到琳周身包裹着一层雨膜，明明是在给他撑伞，自己的身体全部暴露在雨中，却连发丝都没有湿——只有妖力的结界才会这样遮风挡雨。
　　苍牙起身去捂琳的嘴的时候，离她分外的近，樱花的香气炸开一般涌进他的鼻腔，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让他的大脑宕了机。
　　人生十余年，苍牙第一次这样落荒而逃。
　　逃得满身泥水，逃得泪流满面。
　　“小师妹……小师妹……绫羽！”
　　苍牙不知道自己摔在了哪里，只知道自己摔得满身泥泞，将绫羽的名字痛苦地吼进自己摔出的泥坑里。
　　“她也是樱花妖。
　　“是你吗？
　　“她跟你一样在四月落樱的雨里向我走来。”
　　而树下的琳还有些愣，她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鼻子，望着苍牙仓皇逃走的背影，竟是低头微红了面颊。
　　微风夹着雨丝在林中吹起，落樱夹带着少许从芳菲林吹来的半腐的桃花花瓣在樱花树根附近打着旋翻滚，残余的桃花香气混入了樱花林的芬芳中，再也寻不到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