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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寒心 ...

  •   顾清岚知道自己脱力昏过去了片刻,待他重新有了神识,张开眼睛,已经身在一张软榻上。

      榻前燃着凝神香,站着燕夕鸿和莫祁,还趴着一个路铭心。

      她坐在地上,双手扒在软榻边缘,双目含泪,眼睛一下也不眨地看着他,看他醒了,嘴唇扁了扁,可怜巴巴:“师尊……”

      顾清岚看她如此,暗觉头疼,当年他身死之前,路铭心其实已经和他疏远了不少,在他面前多是恭敬之态,年少时那些依恋温存早已很少见。

      怎么三十六年过去,她反倒活回去了,像她幼时和少年时一样,看到他时,眼睛紧紧盯着他,像是怕一眨眼他就不要她。

      也许真的是他不在了三十六年,路铭心对他难免有些失而复得的思念。

      但他他之所以身亡,也正是因为路铭心的残忍算计。

      被自己一直疼爱的徒儿暗算杀死,他哪怕生性淡漠,不会有太激烈的情绪,也难免有心结,如今对着路铭心,实在也拿不出昔日那种毫无芥蒂的温情。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撑起身体坐起来,对站在榻前的燕夕鸿轻声说:“燕公子的那位姨娘,现在怎样了?”

      他昏过去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幻境内他和路铭心合力一击,攻破了幻魔结界,他们四人就已回到了现世。

      他们在里面,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但一下子不见了四个人,还包括贵客和燕夕鸿。

      燕府早乱成了一锅粥,侍从门客们,不仅将那个昏迷不醒的姨娘绑了起来层层封印,还派人去请燕亦行和楚婉,甚至连燕夕鹤,都去喊了过来。

      燕亦行和楚婉都在闭关修炼,一时半会儿没过来,但据说也都醒了,很快就会到场,至于燕夕鹤,却早早就跑了过来,此刻正在外面看着那姨娘。

      燕夕鸿听他问起来,就说:“顾真人不必费心,舍弟已经将柳姨娘好生看管了起来,待她醒了,自当问话。”

      顾清岚却微微摇了摇头:“我们虽已给了幻魔致命重创,也破了它的虚幻之境,但它却并未彻底被除尽,若柳姨娘是幻魔使主,那么此刻幻魔应龟缩在她体内,苟延残喘。”

      燕夕鸿倒是干脆得很:“那以真人之见,要将幻魔彻底斩杀,需要将使主也一并处理?”

      他说得倒是眼睛眨也不眨,丝毫也没有要处置自己姨娘的压力,也不知道是否早已受够了这个柳姨娘。

      顾清岚顿了顿,才又开口:“燕公子,若柳姨娘是幻魔使主,那它已换过一次主……幻魔使主,和它生死与共,休戚相关,幻魔换主,却从来不会留着前主性命。”

      燕夕鸿这才愣住了,虽然在幻境中时,他们看到是楚婉孕育了那只幻魔,但对他来说,总以为幻魔是从柳姨娘身上跑出来的,那就是楚婉已摆脱了幻魔,和这只魔物没什么太大干系了。

      楚婉是燕氏主母,又是金陵楚氏的千金,哪怕真孕育了幻魔,内情也只有进到幻境内的他们这四个人知晓。

      燕夕鸿心道只用安抚了剩余三人,不管或央求或要挟,总归令他们不说出去,那么处置了柳姨娘,楚婉仍是燕氏的正夫人,最多将她稍加看管,令她不至于再惹其他乱子就行。

      燕氏是第一世家,平日里早横行无忌惯了,他们说什么,别家也从不敢反驳,再加上楚婉又是他亲生母亲,他身为人子,这么打算倒也不能太过苛责。

      只是顾清岚一句话,却将他打算好的退路都堵死了。

      若楚婉已经不是幻魔使主,那么如今在外活动的,一定早已不是他的母亲,也不知道是什么妖物所化,若楚婉仍是幻魔使主,却必须要将之除去,才能彻底斩杀这只幻魔。

      他说起来处置柳姨娘,说得如此轻松,好似也不用请示他父亲燕亦行,但对他母亲,却万万不可能再如此轻率。

      他们正说着,门外却已传来一个他们在幻境中都曾听过的声音,赫然就是楚婉。

      她在家中说话,语气颇有几分主母的威严:“鹤儿,你大哥在哪里?叫他过来见我。”

      燕夕鹤特地扬高了声音,给里面的燕夕鸿提醒:“先前除魔时,云泽山的顾真人耗力过剧,昏了过去,大哥正在照看他,孩儿这就去叫他过来见母亲。”

      楚婉静了片刻,似是没听懂他说的话一样,开口说:“你先站住,你说云泽山的顾真人?可是寒林真人顾清岚?”

      燕夕鹤还是恭敬答着:“是,顾真人已经复生,如今就在里面。”

      他说着还又加了句:“顾真人的弟子,路剑尊也在。”

      他们在房内,看不到楚婉是什么神情,但她着实沉默了一阵子,也不开口让燕夕鹤走开,到里面来叫人。

      顾清岚轻咳了咳,抬手撑着软榻一侧的扶手起身,他仍是有些无力,路铭心当然立刻凑上去,将他扶了起来。

      待顾清岚站起身,松开了她的手,她也紧跟上贴着他。

      顾清岚却没即刻出去见楚婉,而是开口对燕夕鸿说:“燕公子,不知此间可有沐浴更衣之所?”

      他的衣服上,在幻境中沾了不少血迹灰尘,看起来确实有些凌乱狼狈,不过此时此刻,幻魔尚未完全除去,楚婉也在外等着,他却仍是要先沐浴清理。

      燕夕鸿还有些呆愣,听完他说话,还又愣了一愣才说:“这间内室后就有浴室,真人自可去用。”

      顾清岚对他点了下头,对站在自己身侧的路铭心说:“你也来清理一下再见人,成什么样子。”

      路铭心“哦”了声,就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去了后面的浴室。

      燕夕鸿在旁看得有些发呆,莫祁却等他们两个都走进去,摸了摸下巴说:“顾真人昔年在云泽山上也是如此?这对着异性的徒弟……”

      顾清岚自然不会真的和路铭心一道沐浴,浴室中还有屏风,他让路铭心在外面候着,先进去擦洗换衣。

      隔着屏风,他一面动作,一面开口说:“心儿,待我们出去,若是燕夫人有什么异动,你自可不必管他人,将她斩杀。”

      他们在燕府里,到处都是燕氏的人,楚婉的两个儿子都在场,丈夫也很快就会过来,就算她真是幻魔所化或者幻魔使主,燕氏可能也还是要力保她。

      这句话他本应对路铭心传音入密,但他法力近乎耗尽,只能借着沐浴更衣,寻到空档对路铭心交待。

      路铭心当然不怕在燕氏这么多人面前杀了他们主母,也并不觉得自己出手时有人能够阻拦,当下就说:“师尊,我知道了。”

      她说完,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师尊乏力,要不要我伺候更衣?”

      若是当年,顾清岚和她并无猜疑,只要不裸身相对,弟子帮师尊穿衣也是常事,他大半沐浴完毕换了中衣,就会让路铭心进来侍奉。

      但如今……他想起来幻境中路铭心抱着他又亲又摸,就顿了片刻:“不必。”

      路铭心“哦”了声,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失望。

      屏风那侧的顾清岚抿了抿薄唇,又开口说:“心儿,我知你认错了,又思念我,但你也大了,男女之妨,不可不避。”

      路铭心又“哦”了声,这一声语气却带着听得出来的敷衍,大半是根本没听进去。

      这时候顾清岚也不便同她多说,穿好衣物,就走了出来,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进去换洗。

      路铭心却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宽衣解带,她容貌艳丽,身体也玲珑有致,裹着衣服就初见端倪,脱去后更显玉体妙曼。

      她扒自己衣服倒是扒得极快,顾清岚刚想出言提醒,话还没出口,她就扒得差不多了,他只能又抿了唇,自行闭上双目。

      他闭了眼,当然也就看不到路铭心脸上神色带着几分得逞后的得意洋洋,还伸出嫣红舌尖,在自己的红唇上,舔了一舔。

      路铭心换洗也快得很,他们二人很快从浴室中走了出去。

      他们耽搁的时间很短,那边莫祁看着他们两人很快出来,神色俱都坦然,也就暗暗松了一口不知怎么提起来的气。

      燕夕鸿带着他们三人出去,外间楚婉正坐在先前顾清岚坐的那个主位上,燕夕鹤垂着双手侍立在侧,看到自家兄长,还给他使了个眼色。

      传闻燕夕鹤虽然外出独立,却和自己兄长并无不合,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顾清岚是和燕亦行同辈,燕亦行见了他,也要起身相迎,客气叫一声“真人”。

      此刻楚婉却根本没有对他行礼的意思,就坐着阴沉地看过来:“鸿儿,你做事为何如此不小心?顾真人已仙去多年,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你也敢认定他就是顾真人?”

      燕夕鸿忙说:“路剑尊已认了师尊,孩儿自然也就……”

      他话还没说完,路铭心已上前一步,挡在了顾清岚和楚婉之间,冷笑了声:“怎么燕代家主的两位夫人,都对我师尊颇多微词?一个口口声声出言不逊,另一个却又摆什么架子。真当云泽山无人?”

      楚婉毕竟不是柳姨娘那种内宅泼妇,知道轻重,被她一通堵得脸色一阵青白,也还是勉强起身,行了个礼:“小妇人久未出门,失了礼数,忘顾真人不要见怪。”

      她话音未落,门口处就又传来一个沉稳浑厚的声音,带着莫名的震惊狂喜:“顾师弟?竟真是你?”

      那人自然就是燕亦行,修士结丹后样貌变化极慢,他如今看起来,倒还跟三十多年前没什么差别。

      楚婉在幻境中说,给他下了断情绝爱的寒心蛊,他昔日虽然持重沉稳,但整个人却并不冰,如今看起来,眉宇间确实不剩什么人情意味,冰冷了许多。

      只是他一眼看到顾清岚,那目光中燃起的激动之色,可没有丝毫冷淡疏远。

      他甚至不管妻儿,直接上前几步,到顾清岚身前,将他的双手牢牢握住,还晃了两晃,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楚婉在旁看着,目光中的怨毒阴狠,刹间几乎遮掩不住,直欲扑上去将顾清岚撕咬成碎片。

      路铭心对旁人看顾清岚的目光都分外警惕,立刻挡在她跟顾清岚之间,微微眯眼,暗含警告。

      燕亦行紧握着顾清岚双手,迟迟不愿松开,看着他殷切开口:“顾师弟,没想到你竟能复生,哈哈,你竟复生,天下间竟有这等美妙之事!老天真乃厚待与我!”

      他现在说的这几句话,再加上把顾清岚画像悬挂在书房,没事流连的旧事,还有那个跟顾清岚神似的如夫人……哪怕燕夕鸿再三解释,好像都显得苍白无力。

      燕夕鸿还是恭敬站着,脸上神色看起来好似没什么变化,其实却已经快要崩溃。

      燕亦行说完,看着顾清岚的目光还又亮了亮,紧接着又说:“顾师弟,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想如何破解你的那一招寒林疏影……数年前我偶得一招,或许可行,只是想到世间再寻不到你,当真犹如身临绝渊,上下求索无门,还以为就此抱憾终身。”

      燕亦行一贯不是多言的人,这时对着顾清岚,却滔滔不绝:“可惜你那徒儿不中用,偏要是火灵根,万万发挥不出寒林疏影的精妙处!我已找她试过招,她不过也就是仗着灵根法力的厉害,才能克敌制胜,剑术上比起顾师弟来,粗鄙得看都不能看!”

      本来这一屋子人,不管是否情愿,是不是崩溃,都准备看他们怎么天雷勾地火,如何续上前缘,却没想到,燕亦行越说眼睛越亮,连寒暄也顾不上,就开始拉着顾清岚探讨武学。

      旁人或许还没明白过来,顾清岚却知燕亦行一直醉心武学。

      他金丹晚成,却极为要强,结丹之前勤练剑法和术法,以补修为不足,结丹之后更因身负燕氏之望,时时肩负维护偌大世家的重任,更加勤练不辍,久而久之,已成了个武痴。

      顾清岚和他结交之时,就知道他在情爱一事上甚为冷漠,若不是要延续燕氏嫡系香火,或许都不会娶妻。

      所以哪怕柳姨娘和他形貌相似,楚婉在幻境中也对他颇为嫉妒,认为他就是燕亦行念念不忘的情人,他也只觉啼笑皆非。

      只因他早就知道,以燕亦行的性子,若对他有什么痴迷,也绝不在什么私情小爱上,而在武学一道中。

      只是燕亦行先前虽痴爱武学,却也知自己身为燕氏家主,还有妻儿,不可太过放任。

      结果楚婉为了和柳姨娘争宠,竟给他下了寒心蛊。

      寒心蛊原本就是金陵楚氏的一个前辈,为了断绝自己多年苦恋,专心修炼法术而研制,虽会压抑中蛊者情欲爱意,却将那些狂热痴恋,全化进了对武学的执念中。

      中蛊后的燕亦行,自然连先前那点压抑克制都再也没有,一心扑在了心爱的武道上。

      顾清岚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心中不由微微苦笑:“多谢燕师兄厚爱,可惜我如今负伤在身,连拔剑也尚且不能,怕是不能即刻陪燕师兄尽兴。”

      燕亦行想了几十年的剑招,又乍见他死而复生,简直惊喜异常,恨不得马上就拉他去练武场好好较量印证一番,听到他这么说,犹如兜头一盆数九严寒的冰水,心都凉了。

      他狂喜之下没顾得上查探顾清岚的法力,现在定神一看,发觉他果然法力消耗殆尽,经脉也受了伤,顿时怒不可遏,恨声道:“究竟是谁敢在燕丹城伤了顾师弟!到底还把不把燕氏放在眼里!”

      身为罪魁祸首的路铭心,这时却在旁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嫁祸:“燕代家主怕是闭关久了不知道吧?这几日燕丹城都给幻魔折腾得满城风雨了,师尊是前来除魔,才会受伤。”

      燕亦行虽结丹甚晚,但数十年勤修不辍,如今的法力修为,当然比他两个刚结丹的儿子要高深许多,甚至连莫祁和路铭心这样出类拔萃的后辈,也还都及不上他。

      他初入水阁,就已感到这里隐约的魔气,只因急于和顾清岚叙旧邀战,才没去顾及,如今冷冷一扫,已落在了楚婉身上。

      察觉出魔气来源,竟是相伴多年的妻子,他微愣片刻,这才开口:“婉儿?是你做了什么?”

      楚婉身上有魔气,是这房中几人都知道的事。

      但燕夕鸿和燕夕鹤不敢随便怀疑指责母亲,莫祁碍于燕氏客卿的身份,也不便跳出来。

      顾清岚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路铭心则是压根不在乎谁是幻魔使主,楚婉对自己师尊出言不逊,才是她最在意的要紧之事。

      是以耽搁了这一会儿,才在这时,被燕亦行一口喊破。

      看着燕亦行对顾清岚亲热关切,甚至在说这句话时,还没有放开顾清岚的手,楚婉眼中的嫉恨之色早就遮也遮不住,冷冷笑了笑:“是我又如何?夫君的眼中不是早没有我这个人了?又管我做了些什么?”

      燕亦行愕然一下,才说:“婉儿,你何出此言?”

      楚婉原本或许还想要遮掩,现在看了夫君在自己面前跟“旧情人”执手相看,早就被冲昏了头脑。

      至于燕亦行握着顾清岚的手说了些什么,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恨不得将这两个“奸夫淫夫”就地大卸八块。

      她听着就冷笑了几声,抬手拔出头上的金钗,那金钗随法力变化成一柄长剑,金光中夹带黑气,向着顾清岚一剑刺来。

      她是金陵楚氏出身,也是个修士,却并未能结丹,婚后这些年更是疏于修炼,法力没有精进不说,连当年巅峰时都不到,这一剑看起来气势汹汹,却并不能让房中几个人放在眼里。

      燕亦行就在一旁,岂容她随意刺伤自己的道友贵客,当下伸指一弹,将她手中长剑震开,他法力高深,那长剑承受不住这一弹之力,竟“咔嚓”一声,硬生生从中断成两截。

      楚婉法力不济,这把钗剑却是父母所赐的佩剑,自小不离身到如今,却被夫君一弹,就剑断而毁。

      在她看来,夫君为了维护“旧情人”,竟然出手就震断了自己的法宝。

      燕亦行一指震断她的佩剑,也有些暗暗懊悔,只是他闭关数月,法力又高深了一层,加上他从未对楚婉出过手,不知道她这般弱,这才失了分寸。

      可楚婉已经双目赤红,紧盯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燕亦行,嘶喊出声:“为何你要这般对我?若你真爱这人,为何又要娶我?要这么折磨于我?”

      她看着燕亦行,双目中缓缓流出两道泪来:“你当年送我那朵玉兰花的时候,不是说过,若能娶妻如此,夫复何求?那都是骗我的?”

      多年夫妻,她如今这样,燕亦行也是错愕不忍,隔了半响才开口:“当年我确是那般想的,与你成亲后,也并未亏待与你……”

      楚婉呵呵笑了起来,她本来就够偏执,成为幻魔使主后被侵蚀心智,更疯癫了一层,丝毫不顾两个业已成年的儿子就在跟前,就要开始清算旧账:“你并未亏待我?你为何这么多年还挂着那人的画像?为何还要娶柳冰儿?”

      燕亦行又愕然了一阵,才涩涩说:“你是说顾师弟?那时他已仙去,我追思昔日情谊,憾他剑法绝伦、英年早逝,才挂了他画像。至于冰儿,我看她沦落风尘,却颇有几分孤高风姿,才纳她进府,更何况世家子弟都多有妻妾……你若不许,为何不同我说……你是我夫人,你若不喜,我自然不会纳妾……”

      他话未说完,就被楚婉激烈打断:“燕亦行!你还想狡辩!若柳冰儿不是长得有几分像你的顾师弟,你又怎么会看上她?”

      燕亦行还是一愣,转头去看顾清岚,脸上神情惊愕无比,好似连他本人,这也才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小妾,竟有几分像顾清岚。

      燕亦行像突然摸着炭火一样,飞快放开顾清岚的手,还涨红了脸:“冰儿是弱质女子,不通法术,顾师弟……顾师弟是男子,又是修士,这如何相像?”

      他们在这里对质了几个来回,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一个悲切愤恨,另一个全不知其然。

      这也是楚婉狭隘偏执之处,她觉得夫君爱她不够至深,却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夫君定是心中有着别人,所以不但怪罪柳姨娘,还怪罪于顾清岚的画像。

      在她心中,也许夫妻恩爱,已是她全部祈愿追求,但在燕亦行心中,夫妻情爱,却显然并没有那么重要。

      燕亦行也许不该再娶柳姨娘,但却没有柳姨娘,他也不可能如楚婉爱他一般,去爱楚婉。

      他在遇到楚婉,送她了那一支玉兰花之前,就已经是这么一个武痴,在娶了楚婉之后,也还是如此。

      在他心中,也许连燕氏产业,都还没有心中追求的那一剑风采来得重要,更何况其他?

      他们正说着,身旁突然传来“噗嗤”一声浅笑,是路铭心实在忍不住了,笑着开口:“我说燕夫人,你不觉得是你想得太多,自作聪明,惹出这么多事端,徒增笑料?”

      她不说也就罢了,这一开口,莫祁也在旁尴尬地扭过了脸,以示自己压根没想看。

      顾清岚本来无端被卷入争风吃醋里,就觉无奈,现在他徒弟又赫然出来搅局,只能轻叹了声:“心儿,多说无益。”

      路铭心嘿嘿一笑,手指一抬,捏了个剑诀,背后业魂出鞘,飞插在她面前的地上,蓬勃真气带着火灵之威,将周遭青砖俱都烤成红碳。

      她微勾了勾唇角:“燕代城主,我不管你内宅那些龌龊之事,但今日楚婉一则信口雌黄,污我师尊清誉,二则勾结魔物,为祸一方。无论哪一条,都足够我路某人出剑斩之!”

      她说着,还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红唇,笑得张扬:“燕代城主不是说我剑法稀松粗鄙,只仗着法力高深?这次燕代城主倒可以试试,究竟拦不拦得下我!”

      路铭心的真火灵根,也是万中无一的资质,和普通的火系灵根不可同日而语,极为厉害,哪怕燕亦行修为剑法在她之上,真打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赢。

      燕亦行也不能就这么真的跟她动手,且不说路铭心在云泽山地位也不低,就单凭她身后还站着她师尊顾清岚,燕亦行也是尽量想要避免和她交恶。

      更何况,哪怕是强者为尊的修真界,也要讲个道理,楚婉是幻魔使主,还在燕丹城中惹了这么大的乱子。

      若这事情只被他们燕氏发现,说不准还能瞒天过海,私下处理停当,保住楚婉性命。

      如今被他人发现,他们就不得太过袒护楚婉,起码不能因她和别人大动干戈,落下包庇魔物的罪名。

      燕亦行做了多年城主,男女情爱上,或许有些糊涂,但在形势上,却极清醒,片刻间已作出打算,暗道楚婉还是能保就保,却切不可因她和同道动武。

      他挡在楚婉身前,对路铭心微微拱手:“路剑尊,内子这几日精神不济,多有失态,我定会好好安抚她,还请路剑尊不要同她计较。”

      他是顾清岚同辈,还以师兄弟相称,路铭心是该叫他一声师伯,他却反过来对路铭心口称“剑尊”,已是在拉低姿态,为楚婉求饶。

      路铭心若圆滑识趣一些,大半也就卖他个面子,不再喊打喊杀。

      可路铭心横行无忌这么多年,最不认得的,也就是“识趣”两个字,她听着就冷笑起来:“燕代城主不知道是瞎了还是聋了,你夫人身上的魔□□都能闻出来了,你还要在这里装聋作哑?”

      她这番话说得实在也太不留情面了些,哪怕素来冷淡不爱同人客套的顾清岚,听着也微觉无奈。

      他收了路铭心做徒弟后,大半时间都在寒疏峰上闭关,并没有亲自带她在外行走,实在也想不到在自己面前还算乖巧懂事的徒弟,在外的行事作风是如此蛮横。

      燕亦行看无法同她说下去,只能求助地看向她身后的顾清岚,目光中甚至带了几分哀求之意。

      燕亦行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为了保住自己夫人,这般伏低做小,也算用心良苦。

      楚婉却是早已癫狂,看他还敢跟顾清岚“眉目传情”,顿时怒火攻心,不管不顾地向燕亦行冲了过来,眉心黑气陡增,手指甲暴长数寸,以手成爪,直取他后心而去,竟要将他心肝生挖出来。

      燕夕鸿在旁看得肝胆俱裂,忙大喊了声:“父亲,小心!”

      楚婉这一抓,却和先前那徒具声势的一剑不同,真正狠烈异常,已不能算是道修招式。

      燕亦行危急之下闪身去避,避过了掏心之祸,也还是被她一爪扫在肩头,登时血肉崩裂,被撕开了五道极深的伤口。

      也因他躲避楚婉攻击,将身子错开了一些,楚婉就正对上了路铭心。

      楚婉此时神态狰狞异常,周身黑气大作,像是她就是幻魔,或者说幻魔与她合为了一体,令她整个人都化成魔物。

      与她这样直面,路铭心却丝毫不惧,眼眸中甚至染上了临战的兴奋之色,业魂剑随心动,从地上霍然暴起,急刺而去。

      这时燕夕鸿又慌忙着去喊:“母亲,母亲,小心!”

      楚婉得了幻魔之力,身形迅疾无比,与业魂如此之近,也偏着身体,躲了开去,眼中黑气凝聚,又挥出一爪,直取路铭心头脸。

      她的爪尖几乎要触到路铭心的脸颊,路铭心却突然微微勾了下唇角,她身后的顾清岚指间一道寒冰符,也恰在这时打在了楚婉胸前。

      凛冽寒气自楚婉的胸口飞速蔓延,与此同时,一剑刺空的业魂,也飞快调转剑头,第二剑刺来,通体火红的剑刃,穿透楚婉的胸膛,将她整个人定在原地。

      楚婉还似没有明白过来,为何自己的利爪只差一寸,就要碎裂面前这张漂亮的脸蛋,却又无论如何,都触不到对方。

      路铭心勾起了唇角,红唇中吐出两个低沉,却又振聋发聩的字:“诛邪!”

      随着她的声音,红到近乎妖异的朱红色火焰,自业魂中燃起,刹那间将楚婉通身裹住。

      火焰中传来凄厉嘶喊,那道被包裹在火中的身影,也随之扭曲变形,痛苦挣扎。

      但即使是幻魔这种魔物,在真火之力下,也不过瞬间之后,就化为一堆黑色灰烬,颓然崩塌。

      在楚婉和幻魔一同化为飞灰之时,业魂尽收红光,在空中炫耀般一晃,飞回到路铭心背后的剑鞘中。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之前还曾咄咄逼人的燕夫人楚婉,已彻底不见,甚至连尸身都没留下,只余地上一堆灰烬。

      燕亦行好似还没缓过神来,鲜血自他肩头的伤口中不断涌出,将他的半边衣衫都染红,他也似毫无知觉,只是愣愣看着地上的那堆灰烬,喃喃说:“婉儿……”

      顾清岚到底看不过去,走到他身旁,抬手用寒冰之气将他肩上伤口的血止住,轻声开口:“燕夫人心神大乱,被幻魔占据了驱壳,这人……已不能算是她了。”

      他说这句话,是为了安慰燕亦行,却也不尽属实,幻魔在虚幻之境中被重伤后,虽然回到了楚婉体内,却也没有完全控制楚婉,若要说,只能说楚婉一半是人,一半是魔。

      只是假若你身旁曾亲近熟悉的人,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也许说服自己,认为她已经完全是个魔物异类,倒还好受一些。

      这一节燕亦行又岂会不知?只是他脸色苍白,早已失魂落魄,也就沉默良久,默认了顾清岚的说法:“都怪我误她终身,令她入了歧途……”

      那边燕夕鸿也呆住了许久,但他毕竟在虚幻之境中就看过了楚婉和幻魔的渊源,心中也早有了最坏的打算,并没有父亲那么崩溃,这时双目含泪却强自隐忍,走上前几步扶住了受伤的父亲,口中嘱咐身侧的侍从:“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请医师过来给城主疗伤!”

      燕夕鹤仿佛是呆愣到此刻,才明白过来自己母亲已经消失在了那道火光中,踉跄一步跪在地上,痛哭出声:“母亲!母亲!”

      顾清岚轻叹了声:“燕师兄的伤口处还有魔气,需要驱除,只是我并无余力相助,还是请府上的医修快些诊治才好。”

      燕亦行这才又想起来顾清岚本就有伤,还替自己止血,又看到他脸色苍白如雪,实在比自己的气色还要差上几分,忙说:“还是顾师弟的伤要紧,顾师弟为我府上的事受累如此,愚兄真是过意不去。”

      这时有个燕氏的客卿,靠上来低声给燕夕鸿汇报:“大公子,柳姨娘一直被属下看着,方才幻魔被诛时,也断了气。”

      燕亦行就在燕夕鸿身侧,自然也听见了,他虽对这个小妾没怎么上心,也不如楚婉的结发之情深厚,但一日内两个夫人都身亡,也还是又愣了一下,却很快晃过神来,仍是看着顾清岚:“顾师弟莫要管我,快去坐下调息,若顾师弟出了事,我如何对云泽山交待。”

      他这时其实已经语无伦次,却还是句句不离顾清岚。

      莫祁在旁看着,在心中暗暗扶额。

      燕氏的惨剧,他其实没什么感触,在他心中,魔物本就务必除尽,莫说是楚婉,就是对他颇多恩惠的燕夕鹤入了魔,他大半也是毫不犹豫将之斩杀。

      不过在他看来,燕亦行对顾清岚如此重视,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也不怪楚婉会生出误会。

      路铭心刚杀了幻魔,出尽了风头,在师尊面前好好表现了一番,又怎么肯放过这个体贴入微的机会,忙凑过来要去搀扶顾清岚:“是徒儿不济,杀个魔物还要师尊出手相助,师尊身子不好,我来扶师尊坐下。”

      她比顾清岚矮上一些,这么一抬手,恰好扶在了他腰上,若是再一用力,另一只手一搭,就要把顾清岚拦腰抱起来。

      顾清岚又微无奈了片刻,将她的手推开:“我还好,不必。”

      路铭心的神色顿时失望起来,也不敢违他意思,还是在旁边目不转睛看着他:“师尊,不如我们还是快回客栈吧?我那里还有许多伤药法宝,师尊也好好打坐调息一下。”

      燕亦行还是神色怔忪着,听着就接口说:“顾师弟到了燕丹城,不如就住在愚兄府上,这里也算清净,无人打扰。”

      他这么说原本也不算错,只是顾清岚刚和路铭心师徒合力,将他夫人楚婉杀了,虽然楚婉已入魔,但毕竟她亲生儿子,还有亲近的仆从等还都还在府上,这时再邀他们住下,也就不怎么妥当了。

      顾清岚知他突然遭受如此重击,看着好似还跟常人一样,内里却实在是已经一团糟糕,就低声推却:“我们还是不叨扰为好。”

      他看着燕亦行无神的双目,还又补上一句:“待燕师兄伤好些,我也回复了功力,倒是可以再来府上拜访,陪燕师兄论剑。”

      提起论剑,燕亦行的目光终于是亮了一下,不再呆若死灰,他连连点头:“也好,也好。”

      燕夕鹤还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燕夕鸿总算还能做事,含着泪命人将他们三人送回客栈。

      他们三人告辞离开,走到门外时,听到身后燕夕鸿又是一声惊呼,忙回头去看,竟是燕亦行伤势心病交加之下,再也支撑不住,喷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燕氏的医修已匆匆赶到,他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要燕夕鸿分神应付,顾清岚又在心中叹息了声,没再逗留。

      他们还坐着燕氏安排的那辆马车回去,路铭心厚着脸皮一起蹭上了车,一路眼睛都舍不得离开顾清岚,看他上了车就闭目调息,小心翼翼问:“师尊法力回复一些了?”

      顾清岚淡应了声,他们在虚幻之境中耽搁了也有两三个时辰,他体内那半道禁神咒也解了,法力确实是回来了一些,若不是他接连勉力使用法术,损耗了许多,可能已经恢复大半。

      路铭心“哦”了声,不动声色地悄悄缩了缩脖子。

      莫祁在旁看着,凉凉地说:“路剑尊这是怕顾真人法力复原,就来收拾你吧?”

      路铭心不敢说什么,端正跪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装傻:“师尊要罚我,我当然不敢违逆。”

      顾清岚也没睁眼,一边继续闭目调息,一边淡淡说:“你昨夜在我门外跪了一夜?”

      路铭心连连点头,只差身后长一根尾巴,拿出来摇一摇邀功:“是啊,我怕师尊不肯见我,跪了一整夜不敢起身。”

      顾清岚又淡淡说:“那今晚就再跪一夜吧。”

      莫祁顿时捶着桌板大笑:“就当如此,痛快!”

      路铭心能说什么,路铭心什么也不敢说,只能“哦”了声,酝酿片刻,问:“那我今夜可到师尊房中,在师尊床前跪着么?”

      她说完还怕顾清岚不同意,忙又说:“我只跪着,不会趁半夜爬到师尊床上去。”

      顾清岚根本不再理会她,莫祁感慨她脸皮之厚:“我说路剑尊,你心里打的什么歪主意,敢不说出来吗?”

      他们三人所不知的是,他们走后燕氏大宅中一片混乱,燕亦行昏迷不醒,燕夕鸿又要照顾父亲又要应付琐事,焦头烂额。

      燕夕鹤却狠狠哭了一场后,就一抹眼泪爬起来,先是将水阁中见到内情的一干侍从客卿聚起来,以雷霆手腕震慑了一番,令他们对外众口一词,说楚婉是为了对付幻魔,身先士卒而死。

      接着又命人即刻去金陵楚氏通风报信,要传信的人用法术也好,用人力也罢,一定要赶在所有风言风语之前,就对楚氏说,楚婉是在除魔之时力战幻魔,以身殉道。

      燕氏自然还是要将楚婉风光大葬,却不能真的把那堆灰埋了,只弄了些楚婉旧日所用衣物器具等等放在棺材里。

      两三日后,燕夕鸿和燕夕鹤也在前来吊唁的宾客面前哭够了,哭得眼泪都干了。

      夜里守灵时,看近旁无人,燕夕鸿就低声问燕夕鹤:“你早知母亲就是幻魔使主吧?”

      这时再没有了外人,不用伪装,燕夕鹤就“呵呵”一笑:“母亲行踪诡异、性情大变也不是一天两天,父亲只顾练功不知,你难道想说你也没察觉?”

      燕夕鸿轻叹了声:“我就算猜到,也不会放出幻魔作乱的消息,更不会将路铭心那杀星特地请过来……毕竟身为人子……”

      燕夕鹤勾起唇笑了笑,他们兄弟二人差了四岁,相貌却生得十分相似,一样面如冠玉,儒雅俊美,燕夕鹤比燕夕鸿还更多了几分风流意态,微微笑起来,更是温柔可亲:“哥哥既然下不去这个手,由我这个做弟弟的代劳,又有什么不好?”

      燕夕鸿还是轻叹了声:“如今母亲已逝,父亲又伤重未愈,燕氏的境况,不能说好啊。”

      燕夕鹤低低笑起来:“哥哥,你就是如此假仁假义,父亲伤好些了,必定要如同爷爷一般,闭关上十年八年不出来。到时候哥哥就是燕氏之主,再不用应付发疯的主母和讨嫌的姨娘,我送了这份大礼给哥哥,哥哥不谢我?”

      他说得太露骨,燕夕鸿终是也不再端着架子,微微笑了笑,抬手轻点在他额上,将他推了一推:“好,我谢谢你,如何?”

      这灵堂之上,兄弟间的喁喁耳语,既无人听见,也悄然隐没在夜色中,犹如从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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