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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夜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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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知自己是在梦中,或可说,是在青帝的记忆中。
他面前是一道长长的回廊,廊下铺着的,是暗色的细泥金砖,亮如镜面的砖上,映着廊外的火红枫叶,和廊外的枫林相影相和,瞧上去亦真亦幻,不似人间。
这是五百年前,魔宫后苑的枫镜盛景,不过几十年后,魔帝夜衾身死,魔宫也毁在一把大火中,自此世间再也不得见如此美景。
他斜依在铺设好的软榻上,看着眼前这生机蓬勃的美景,他也知道,这是青帝见过的最后一个秋日艳阳。
回廊尽头在这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孩童的身影从那头快步跑了过来。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穿了一身火红的修士服,手脚皆系着绑带,看上去已有了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虽然还是个孩童,他眉目间已有了些日后睥睨天下的意味,长眉入鬓、目似寒星,望过来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濡慕之情。
他微笑了笑,对那孩子招了招手:“无印,过来些。”
后来名动天下的魔尊夜无印,被他这么呼唤,乖巧之极地凑了上来,依偎在他身边。
夜无印还抬手摸了摸他的手,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关切:“沐叔叔,您的手还是好冷,父亲大人说您不能在外太久,会着凉。”
他微微笑着轻叹了声:“如此美景,自当以酒相敬才好,可惜……”
夜无印一本正经地说:“可惜您不能再饮酒。”
他听着笑了,抬手捏了捏眼前这个小家伙白嫩饱满的脸颊:“无印这么认真,越发像个小魔帝。”
夜无印眨了眨那双大眼睛,他相貌生得极好,眼睫蝶翼一般长,这么忽闪起来的时候,像个小仙子:“那是因为沐叔叔太不认真,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瞧着这孩子,笑得更柔和了些:“有无印在,沐叔叔不必操心太多。”
夜无印也深觉有理,点了点头道:“也对。”
夜无印说着,扬起了头看着他:“沐叔叔,您真不是我娘亲?”
这孩子也不知第几次拿这话来问过他了,他不由笑了笑:“无印,虽说魔修中也有男子产子,但我真的不是你娘亲。”
夜无印“哦”了声,神色中竟有些失望,接着又说:“父亲抱您回来的时候,我以为他终于把我娘亲找回来了。”
夜无印的生母,是一个辈位不高的道修,她和夜衾相恋后,又被素来花心的夜衾抛弃,那时她已怀了夜无印,却没告知夜衾,拼死将孩子生了下来。
夜无印自出生就带着魔气,她自然也被废除法力,赶出了师门。
夜衾知道她生了自己的骨肉,前去相认,她却意外硬气,不肯再跟夜衾和好,仅是将孩子留给了他,就自行离去。
她失了法力,和凡人相差无几,流落在外不过一两年,就死于贫病,至死也都没有再见夜衾。
这一段往事太过辛酸,夜衾从来没告诉过夜无印,只说他娘亲生了自己的气,至今在外游历未归,待夜无印法力大成,他娘亲自然就会回来看他。
因为这段话,夜无印从小就过于认真正经,每日闷头修炼,只为早日见到娘亲,连寻常孩子的顽劣都没有过一次。
他怜惜夜无印的身世,每次被夜无印追问自己是不是他娘亲时,也都没有否认得太断然,怕伤了他的心。
想必这孩子也是太过思念自己娘亲,才会把一个男子认作娘亲,频频追问。
他想着就又对这孩子温和地笑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夜无印缩在他怀中,看着他半响没眨眼睛,声音小小地说:“沐叔叔,你要做我娘亲的话就好了。”
他自然不会把这孩子气的话当真,笑着把他往怀中搂了搂,方要开口说话,丹田深处却蓦然泛起一阵蚀骨的刺痛。
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那痛楚的漩涡抽走,他想抬指去摸眼前这惊慌失措的孩子的脸,却再也不能。
他能觉出泛着冰冷温度的血从自己唇边滑出,眼前的视野却一再昏暗模糊下去,终至变成一片黑暗。
这差不多算是青帝最后的记忆,他昏迷了三日,三日后在同一个回廊下,夜衾抱着他无力的身躯,想让他再看一眼他最爱的枫镜盛景,不巧那日却下了雪。
雪花覆盖了那些通红的枫叶,于是廊内和廊外,只剩下洁白无瑕的冰雪天地。
那天魔界罕见的大雪下了一整日,从清晨一直到日暮,青帝也耗尽了最后一丝真气。
当他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视野时,听到身侧的挚友,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
他用尽全力,将手盖在他的手上,轻声说:“念卿,莫要怨恨人间……”
那是夜衾的字,除却他之外,几乎无人知晓,原来魔帝夜衾竟有一个如此含情有意的字。
他的挚友握住了他的手,含悲的哽咽声中,带着无法遮掩的恨意:“可这人间如此不公,你从未做错任何事,偏要受此折磨……”
他不知该如何开解,仅剩的力气也只够他轻声再说出一句:“苍生无辜,你若不救他们,就再无人能够。”
夜衾久久没有回应,他也在这静谧的落雪声中,合上了双目,就此归于沉寂。
夜衾终归没有答应他的临终嘱托,不仅没有救世,反而用两人寻来准备用作探明地脉异变根源的法宝琉璃镜,当做了容纳他魂魄血肉的容器,耗尽法力助他重塑形神,再回人世。
也正是因此,那些魔修才会趁着夜衾尚未恢复法力时,将他逼死在魔宫中,令年幼的夜无印流落在外。
到了顾清岚的那个年代,魔尊夜无印已成名多年,以残暴不仁、嗜杀成性闻名于世。
夜无印当年隐姓埋名在道修中蛰伏多年,拜师修炼,一旦功力大成,即杀尽师门尊长,反叛而出。
他重回魔界,也是杀尽当年曾参与谋反的魔修,连仇人的稚子幼女都不放过。
他和妻子月樱,则更像是利益联姻而非真心相爱,在和月樱成亲后,他逼死月樱之父月华天,继承了月华天的部众法宝,自此在魔修中成为万人之上。
这多年暴行也终遭反噬,魔界众修就如同当年对付夜衾一般,趁月樱难产,夜无印耗费法力助妻产子时,将他和月樱一起诛杀在月华殿中。
当年身在云泽山的顾清岚听到这消息,也不过是感慨此人作恶多端,终究自食其果。
如今他继承了青帝记忆,见过了那个少年持重,懂事乖巧的夜无印,却不由会想,若是当年他复生之后,就恢复了青帝的记忆,前去和夜无印相认,劝阻他不要再行恶事,善待部众妻子,他会不会就不会有此后的惨烈结局?
路铭心也不会自出生起就失去父母,不能享天伦之乐,不会在被路之遥收养后,还给路家招来满门尽灭的惨祸。
这么多年来的往事,因果相牵,环环相扣,如同一张密布的命运之网,所谓一步走错,步步皆错。
他咳了几声,才从沉沉的梦中醒来,耳边听到的是路铭心惊慌的声音:“师尊?”
他睁开眼,看到眼前熟悉的秀丽眉目,却对她微勾了唇角,轻声说:“无印……”
路铭心慌着去擦他唇边涌出的鲜血,无瑕留心他唤了什么,带着哭腔喊:“师尊,师尊?”
他定了定神,这才从青帝的神识中脱出,忆起往昔之事已不可追,眼前已成年的路铭心,才是他如今的徒儿。
他忙运功压下因心情激荡而翻涌的血气,咳了声抬手摸了摸路铭心的脸颊,轻摇了摇头:“我无事。”
路铭心本来陪他睡了一夜,待到天亮时,却发觉他突然面色霜白,呼吸急促,咳着醒来后又吐了血,吓得魂都又要飞了,忙抱着他说:“师尊,我们去喊连谷主过来吧?”
顾清岚摇了摇头,神思渐渐清明起来,对她笑了笑:“不用,我只是记起来一些旧事。”
青帝怕是还对他隐瞒了些关节吧,虽说那一缕神识是融进了他的魂魄,但青帝千载来修行的神识,道心是何等强韧坚定?
与之相比,这个名为“顾清岚”的神识,实在过于稚嫩,或许他稍不留神,就会被青帝的神识吞没,从此“顾清岚”就将不复存在。
可若带着两世的记忆,他又怎么能分清自己到底是青帝,还是顾清岚?
他想着,就望着路铭心那有几分肖似夜无印的眉目轻叹了声。
他如今也知道,青帝至死未动凡心,临终一刻,胸怀中也仍是天下芸芸众生。
而顾清岚,却早在四十多年前的独首山上,就以云风之身,对自己徒儿起了不该有的妄念。
若是“顾清岚”不复存在,那么于他修道一途,定是好事,他的心魔也不堪自破,来日追上青帝昔年的修为法力,甚至再度飞升,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如今他却会想,若是“顾清岚”不在了,那么路铭心又该当如何?
会不会像曾经的夜无印一般,仇恨天地万物,犯下无数杀孽,无心无情地过完一生。
那他又……如何忍心?
路铭心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带着淡淡的悲悯望向自己,她直觉认为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慌乱之下,忙凑上去吻他。
温热的双唇印上他微凉的薄唇,路铭心觉察到他并未拒绝,反而在顿了片刻后,就又温柔之极地回吻了她,心里顿时长长出了口气。
她一边被吻得极为舒服,一边又想师尊这一时冷一时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日后一定要时时多亲他几遍,好叫他不要再乱想。
路铭心被那个吻安抚了一阵,心满意足地不再追问。
顾清岚起身之后,却就要再去兰残和樊昭璟住着的那间竹舍。
李靳看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当然不放心:“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赶这一两天,你还是调息几日,再以图后事。”
顾清岚看着他,微勾了淡白的薄唇:“其他事尚可多等几日,但你师妹樊真人却等不了一两日了。”
他说着轻叹了声:“樊真人已是剑灵之体,你不要说你没有看出。”
所谓剑灵之体,是修士脱离肉身,将自身魂魄法力注入佩剑之中,说是剑灵,却不过也就是一缕孤魂而已,待到法力用尽,也还是消散于天地间的下场。
所以剑灵之体算是修士的最后保命手段,也是修士佩剑被如此重视的原因——谁知道哪把看起来不起眼的佩剑中,说不准还藏着原主的剑灵之体。
剑灵之体虽说早晚要消散,也无法再修炼法力,法力反而会随着活动消耗,早晚有用尽的危险,但还是能照旧行动,若是维持好了,用个几十年也不在话下,同再活几十年没什么差别。
樊昭璟既然已是剑灵之体,她肉身现在何处不言自喻,大半已在逃亡中被人杀害。
李靳愣了片刻,叹了口气:“若是早知如此,我下山时就带着她了,也让她免去杀身之祸。”
顾清岚却摇了摇头:“你先前说得不错,你下山时并不知樊真人是否也同那些人勾结,若是带上了她,却发现她是包藏祸心之徒,那时不也一样后悔?”
他说着微顿了顿,才又说:“我们做的许多事,也只能在当时不能算错而已,后来如何,怪只怪天意弄人,世事无常。”
他这番话并不像是只对樊昭璟的事,更像也带了其他感慨。
李靳听着又叹了声,也不再劝阻他前去。
他们一行又来到兰残和樊昭璟的那间竹舍时,看到兰残还在回廊下躺着,让樊昭璟抱着他,喂他喝茶。
这人也真是得寸进尺,虽说他伤重,但顾清岚帮他调理过后,他其实已好得多了,起码不用再随时随地歪着要别人伺候。
但他却还是非要躺进樊昭璟怀里撒娇,把病弱权当情趣来玩。
李靳身为樊昭璟的师兄,一看到他这样,自然来气,抬手挥了挥:“昭璟也不剩多少法力,你别压着她了。”
兰残横了他一眼,半点不动:“反正我和昭璟就是命苦,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温存一些,也还是碍着别人的眼了。”
他这还扮起可怜来了,李靳深觉这厮比路铭心段位高多了,路铭心只是来硬的,他却是软硬兼施会扮可怜又会掐命脉,每每吵嘴,自己定要给他一句话堵得气死。
顾清岚对樊昭璟抬手作揖:“昨日多谢樊真人出手相助。”
樊昭璟抱着兰残不便起身,也还是低头躬身还礼:“同道相助,自是应当,顾真人不必客气。”
话虽这么说,她的剑灵之体本就在逃命奔波中没剩下多少法力,昨天又为了助顾清岚调息,毫不悭吝地将真气输入,此时也不知还能撑上几日。
若不是如此,顾清岚也不会急着赶来救她。
顾清岚对她笑了笑,又说:“昨日我刚接受青帝法术和记忆,自顾无暇。昨夜我将那些梳理了一番,想起青帝的法术中,有一式可助剑灵之体重塑血肉,不知樊真人可否愿意一试?”
他话音刚落,樊昭璟还没怎样,兰残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连病美人也不装了,紧盯着他声音发颤:“顾真人此话,可是真的?”
顾清岚微笑着点了点头:“自然不假……不过此法却需借用一些玉生草,不过隙谷向来奇花异草众多,玉生草怕也是不缺。”
说起来当年朔元真人替他塑出云风那个傀儡体时,用得也是相似的法术,只不过朔元真人尚需借住他本身精血,才可塑出云风。
青帝的法术,却仅凭魂魄,即可塑出血肉,又精进了一层。
顾清岚说着又顿了顿:“不过这却也还是傀儡之体,仅能放置魂魄,樊真人的灵根也在原本的身躯中一道被毁,重塑之后,樊真人的法力也仍是不能再精进。”
樊昭璟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自我对他动心那日起,道心已毁,原就不再想什么渡劫飞升,能和他多厮守一日,已算天见可怜。”
樊昭璟虽已和兰残患难与共,也亲密无间,但她性子刚硬冷淡,还从未说过这种深情话语,兰残听着,就握着她的手,将她搂进了怀中,声音发颤:“阿璟……”
他们二人相处,从来都是兰残赖在她怀中,这还是樊昭璟第一次被这人不由分说搂进怀里,神色有些不自然,不过也还是抱着他拍了拍他脊背,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兰残抱着樊昭璟,却抬头看着顾清岚,神色有些怪异,欲言又止,不过却还是没说什么。
顾清岚施法需要玉生草,莫祁和路铭心就去请了连月夙。
本以为就算隙谷灵草众多,借一些玉生草也不会太容易,不想连月夙听完二话不说拿了几株出来,还喊上尹苓和几个隙谷的医修,一起浩浩荡荡过来。
说是魂魄重塑血肉之术早已失传多年,难得一见,有如此好的机会,一定要观摩研习一番。
于是顾清岚就要在这几双求知若渴的双眼注视下施展秘术,他原就不欲藏私,倒也没说什么。
顾清岚先在地上以木系法术布下阵法,再让樊昭璟和她寄存魂魄的佩剑进来,两人盘膝相对而坐。
莫祁昨夜已被李靳告知顾清岚恢复了青帝的记忆法术,今日又看他施展秘法,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术法奇观,但木系法术却一直不是以绚烂华丽著称,而以实用质朴为主。
只见阵法上焕发出绿色光芒,兼有一道道光芒组成的咒符升起,除此之外,却再无其他,连声息都没有丝毫。
连月夙和隙谷的那些医修却一看那阵法就双目发光,甚至掏出纸笔来飞快将那些浮现的咒符抄写描画下来,那认真的样子,跟听先生授课没什么两样。
这施法的过程看得出来颇耗法力,用时也漫长,自清晨到午后,四五个时辰之间,他们能看到那几株被摆好的玉生草先是逐渐生出骨骼血肉,那些血肉又幻化成胎儿形状,再一点点成长,犹如数十年光阴在那傀儡上一一展现。
终于,阵法中符文消散,那傀儡生长成了樊昭璟现在的模样,绿光缓慢褪去,最后一刻,是樊昭璟的剑灵之体,蓦然化成一道光影,被收入了傀儡之中。
那傀儡是女体,又□□,兰残在旁边看着暗自着急,等阵法一退,就冲上去将自己早就脱下的外衣披了上去,遮住了不让人再看。
路铭心早就看着顾清岚又恢复了苍白如雪的脸色暗暗着急,等到阵法消退,当然是冲上去扶住顾清岚。
好在顾清岚虽脸色苍白无比,身子也脱力得厉害,却也没有吐血,只是靠在路铭心肩上闭目缓了一缓,就撑着笑了一笑:“兰尊主身上的伤病,我却无力再相助治疗,不过有樊真人相伴,还有连谷主在,想必也不用我再操心。”
兰残的伤势确实重,法力也都被打散,但他灵根金丹还在,要想再修炼恢复旧观也不是太难。
只不过先前樊昭璟随时可能消散,他早存了殉情之心,随意作践自己的身子,并不爱惜。
如今樊昭璟能活下去,他也当然能陪她到寿数终了,顾清岚确实说在了症结上。
兰残拥着怀中失而复得的人,转过脸去,在众人都看不到地方,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他再转回头看着顾清岚和路铭心,抿唇似下定了决心般说:“顾真人,我这里却还有一个人,也是剑灵之体,不知顾真人愿不愿见他。”
兰残神色难得如此郑重,顾清岚看了他,预感到什么,心中一颤,低声问:“是谁?”
兰残不再说话,自随身的储物法宝中拿出了一柄长剑。
那长剑瞧起来年代已久,更是历经杀伐战乱,剑鞘上密布着道道砍辄的痕迹,通体呈暗红之色,只是这么静静摆着,就有透体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顾清岚看了一眼这柄长剑,就觉一阵眩晕,身子也更无力地向下滑去。
路铭心忙撑住了他的身体疾唤:“师尊!”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那长剑簌簌发抖,突地拔出一截,露出内里血色的剑刃,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也自其中浮现,渐自凝成实体。
那人一身暗红长袍,长发披散及地,相貌英俊之极,剑眉薄唇,长睫下掩着寒星一般冰冷的双眸,透着凛冽戾气,仿佛下一刻,他就要将杀戮重新带回人间。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只是片刻之后,他的目光重回懵懂,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茫然四顾,最终双眸的焦点,落在了顾清岚身上。
紧闭着的刚冷薄唇动了一动,突然弯起了极为开心的弧度,他整个人合身向着顾清岚扑了过去,口中喊着一声:“沐叔叔!”
那个高大的人影整个扑到顾清岚怀里时,仿佛是怕撞到压到他,竟还知道控制力道,只是虚虚抱住,而后把头靠到了顾清岚怀里。
路铭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人就这么低着头,在顾清岚怀中蹭了又蹭,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且不说这位兄台颇为高大健壮,就是他那一脸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也跟这动作丝毫不搭配。
更可怕的是,顾清岚竟没将这人推开,还苍白着脸,双手有些迟疑地搂住了他的肩膀,神色带些哀伤地轻拍了拍,那动作神情,看得出来他竟是十分怜惜心疼这人。
路铭心浑身汗毛一竖,顿时警惕了起来,正要抬手去推一把这人,就听到兰残淡淡的声音传来:“路剑尊,你眼前的这人,是你亲生父亲。”
她又不是瞎子,见了那把佩剑怎么会猜不出来,更何况这人一现身,她的真火灵根就与之呼应般蠢蠢欲动,连带她身子都暖了几分。
还有就算粗看看不大出来,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出她相貌跟这人有五六分相似,这人是不是她亲爹,简直不言而喻。
在兰残没喊破之前,她还可以假装没发现,将他从顾清岚怀里推出去,兰残一喊,她只能悻悻住手。
顾清岚抱着怀中的人,却一阵心绪激荡,脑海中也是一片昏沉。
在青帝的记忆里,夜无印还是那个懂事又惹人心疼的小小少年,在他的记忆里,夜无印却是需要诛杀的大恶之徒。
如今他既是青帝,又是顾清岚,再看到这人的身影,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夜无印在他怀里蹭了一阵,抬起头用那双明亮无比的黑眸定定看着他道:“沐叔叔……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无印好想你。”
他语气虽听起来还是沉稳成熟的,却更带了几分异样的稚气,仿佛他并不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个佯装成熟的孩子。
而他的神色,也和青帝记忆中那个少年夜无印并无二致,顾清岚看了,就忍不住伸手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顶,轻咳了声说:“没事,我回来了。”
他说着转头带着询问去看兰残,兰残摇了摇头:“主上和夫人死后,我将主上的佩剑从那些人手里偷出来,带去月华殿想将主上的魂魄封进剑中。可主上的魂魄那时已散逸了不少,并不完全,哪怕强塑了剑灵之体,这些年来,主上也一直浑浑噩噩,有时能记起自己身份,有时却懵懂如孩童。”
路铭心在旁边听着,算是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亲爹如今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连带脑子都不清楚了对吗?”
她正说着,趴在顾清岚怀中的夜无印突然抬起头,谨慎地打量着她,神色惊疑不定:“你这女娃娃又是何人?缘何有我夜家的真火灵根?”
他这时的口气神色,又完全没了那几分稚气,十足是个城府颇深的成年人。
路铭心看他在顾清岚面前装小孩子,在自己面前就装老子,翻脸翻得倒是比翻书快,冲天上翻个白眼,“哼”了声:“老头儿,有你夜家的真火灵根,自然就是你的种,这还用问?”
顾清岚听她说得粗俗,对自己身生之父态度也太过轻慢不屑,蹙眉轻声说了句:“心儿,不要无礼。”
路铭心看夜无印出现后,他竟处处向着自己这倒霉催的老爹,顿时更加委屈起来,还没开口,眼前去蓦然多了一堵坚硬宽阔的胸膛,是夜无印一把将她紧紧搂进了怀里。
夜无印的身形,不要说跟女子比,在男子中也算得上伟岸,此刻抱她更是抱得颇为用力,还按着她的头,直欲将她揉进怀里一般使劲儿搂着。
路铭心只觉自己差点被勒断气,好不容易等夜无印松了手,她忙喘口气,想将这见面就要谋杀亲女的老家伙推开,就看到夜无印退开了些,愣愣注视着她,那双原本过分冷酷的双眸中,竟浮着些水光。
路铭心见他看着自己,神色一时显得开心至极,一时又显得哀伤无比,当真是百感交集,而他身子也竟开始微微颤抖,隔了一阵,才语带哽咽地开口:“原来你就是樱儿为我生的乖女儿,长得果真和樱儿有几分像,可惜你生下来我竟只抱过你一次……”
他说话简直无语伦次,说着还又抱住她,大手盖在她头上轻轻抚摸:“不过乖囡还是更像我,这谁都不服的神气,同我一模一样。”
他边说还边很骄傲自得地低头“吧唧”、“吧唧”两口,在路铭心的脑门心上狠狠亲了亲,又把她往怀里揉,还抱着她晃:“我乖囡都长这么大了,快叫爹爹好好抱一抱。”
路铭心活了这几十年,第一次被如此热情的父爱弄得手足无措。
路家出事时她才三岁,对养父路之遥的印象,极为模糊,只记得他也有双大手,也总爱把手盖在她头上,抱着她晃一晃。
夜无印就更别说了,她刚出世他就死了,夜无印说只抱过她一次,那时她才刚出世,要能记得那就出鬼了。
后来她跟了顾清岚,顾清岚极宠着她,却生性淡漠,她小时候,他对她也只是和风细雨般的温柔多一些,还有略带严厉的谆谆教导,从未有这么父爱洋溢的时刻。
看他们父女相认得开心,兰残在旁就又幽幽地开口:“主上这些年极少从焚天剑中出来,若是出来,也必定会翻来覆去念着三个人,就是他沐叔叔,还有他妻子女儿。”
夜无印神色太激动,路铭心也不好意思再计较他一出来就要跟自己抢顾清岚,别别扭扭地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爹爹,没想到您老还活着,呵呵。”
兰残还嫌目前的情况不够乱一般,冷不丁又说了句:“路剑尊,若是你爹知道你曾杀过他沐叔叔一次,不知他会怎么想。”
路铭心一听这话,顿时吓得浑身一激灵。
那边夜无印突然松开她,改为抓着她肩膀,令她看着自己,郑重无比地说:“乖囡,你兰叔叔说得可是真的?”
路铭心忙拼命解释:“那时我被奸人骗了,错伤师尊,我早就知道错了,如今护着师尊尚且怕护不周全,半点不敢再伤他。”
夜无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突然勾起薄唇笑了一笑,语气柔和之极:“乖囡,敢伤沐叔叔的人,在爹爹心中是天地间最不可饶恕之人。若是你真杀了他,爹爹也无法可想,只能先杀了你,再自裁谢罪,咱们父女一起到阴曹地府里,找他赔罪。”
此时的夜无印,虽微笑着轻声细语,但那寒星一般的眼眸中,却满是冷酷杀戮之色,只用看上他一眼,就知他说要和路铭心同归于尽,绝不是随便说说。
路铭心再无法无天,通身霸道气焰,在她自己那昔日杀人无数的亲爹面前,也还是显得太不够看,浑身汗毛竖起来过了一层又一层,连连点头:“爹,就算我自己死,也绝不会让人再伤师尊一分一毫,你且放心。”
夜无印轻舒口气,对她笑了笑,放开钳制着她肩膀的手。
路铭心的肩膀早被他大力捏得生疼到麻木,他还慈爱地笑着在她肩上轻拍了拍,以资鼓励:“这就对了,还是我的乖女儿。”
路铭心连连点头,脸上肌肉小幅度地抽了抽。
她才刚被夜无印的舐犊之情感动一下,就又被他用性命威胁,这感情起伏不可谓不大。
她一想,深觉自己这些日子来太过倒霉,她原本是打算将李靳的雪灵芝抢过来复活顾清岚,先将他灵根封起来好好求他原谅后,再把他的封印解除。
却没想到李靳比她更狡猾,先一步把顾清岚复活救走。
后来她再见顾清岚,想给他下禁神咒,将他掳回来继续实施先前计划,也不幸失手,还害顾清岚又受伤吐血,她也吓得狠了,不敢再轻举妄动。
再后来总算她各种赔罪忏悔,顾清岚肯带她一起行动,身边却多了个李靳还有莫祁,时时盯着她,跟防贼一般防着她做坏事。
现在总算她亲爹现身,却刚一出来,热乎话还没说几句,就又知道了她昔日造的孽,不仅不会给她撑腰,反而威胁要跟她同归于尽。
她这些日子,简直是各种伏低做小,在人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可这一切归根结底,皆因她当年错杀了顾清岚而起,她要找个人去怪,也只能怪自己,半点怨不得别人。
要不然按着顾清岚对她万般宠爱的样子,其他人就算看顾清岚面子,又哪里会欺负她?
顾清岚见了夜无印,心情激荡起伏,百感陈杂中却带着些欣慰。
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就是青帝,在知道了夜无印生平后,也无法再用昔日嫉恶如仇的眼光看他,难免对他有了些愧疚和怜惜。
现在见了他的剑灵之体,虽说过去已成定局,但总归也还是有弥补的机会。
他待心情稍稍平定,先查看了夜无印的灵体和法力,发觉他魂魄果然缺失了小半,剩余的魂魄虽说勉强可保持理智,但也正如兰残所说,时不时就会变得懵懂无知,退回几岁孩子一般的神识。
夜无印魂魄不全,顾清岚就无法再像相助樊昭璟一般,为他重塑肉身。
兰残将寄存着夜无印灵体的佩剑拿出来,就是见到了顾清岚神奇的法术,想让顾清岚也助夜无印复活,如今看了顾清岚脸上怅然的神色,也知盘算落空,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连顾真人也无法可想?”
顾清岚轻摇了摇头,按住胸口咳了咳,苦笑了声:“若要重塑肉身,也不是完全不可……不过却需将无印剩余的魂魄集齐。”
夜无印的魂魄是在死后散逸,重聚集齐几乎不可能,唯一的希望,也只是带他重回魔界,寻找到月华殿旧址,也许能在那里找到点什么。
夜无印听他们谈论自己,却转头看着顾清岚说:“沐叔叔,你不必助我重返人世,我自知这一世浑浑噩噩,活得并不算通透明白,也曾辜负良多。现在能以这番样子见一见女儿,已是万幸。”
他说着又勾起薄唇,自嘲地一笑:“更何况我若重回人世,道魔两界,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
顾清岚微顿了下,轻声说:“你可以随我一道,小心行事。”
夜无印“呵呵”笑了笑,微挑长眉:“沐叔叔,即便是您,若叫我隐藏行迹,东躲西藏……我怕也是不能从命。”
顾清岚也沉默下来,昔日夜无印的行事作风,说是横行无忌、唯我独尊也不为过。
这么一个人,若是让他从此后小心谨慎地活下去,也确实是太勉强他。
夜无印又笑了一声,看着顾清岚道:“沐叔叔,当年您身死道陨,我曾问过苍天,缘何如此不仁不公?这是我冲不破的魔障,若是修道尽头,功德圆满之日,也不过是为了一群蝇营狗苟之辈牺牲自己,那还不若舍了道心,以杀止杀。
“若这世间没有公义,那我就来做这个公义。若这世间没有恶鬼,那我就来做这个恶鬼。生杀予夺,尽在己手,不是快意得很么?”
世间所谓道修魔修,不过修道之途不同,灵根天赋没有任何差别,就如夜无印,虽是夜衾之子,但隐姓埋名,也能在道修中藏身多年。
顾清岚看着他,脑海中属于青帝的记忆却一再出来作祟,那些和少年夜无印相处的点滴,犹如一卷卷在他眼前展开的画卷,不肯退去。
青帝已成散仙之身,自然不是寻常东西能伤到。
当年道修中有个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一种剧毒,名为“夜雪”。
这毒药更近似魔药,无色无味,需口服才可生效,一旦中了“夜雪”,剧毒会直接污染灵根,哪怕再纯粹强大的灵根,也会被其侵蚀,最终枯萎。
灵根乃是修士立命的根本,金丹可以重塑,修为可以重练,唯有灵根枯萎,就再无起死回生的可能。
可高阶的修士已不必沾染人间烟火,一年下来都不一定有几次入口食物,是以这毒药听起来厉害,要下毒却实属不易。
然而青帝却有饮茶的习惯,当年青帝的大弟子,也就是后来李靳的师尊绝圣真人被道修们鼓动,趁着青帝煮茶时,将“夜雪”放入了青帝烹茶的水中,令青帝无知无觉之下饮了此毒。
后来青帝去独首山查看地脉,就被早有预谋的道修合谋围攻,此时“夜雪”也已侵入青帝灵根,开始削弱他的法力。
但青帝修为深厚无比,即便中毒又被众人围攻,也仍有余力将在场诸人尽数杀死,然而他最终却还是没有忍心下手。
好在那日青帝早就跟魔帝夜衾约好了在独首山相见,夜衾及时赶到,将青帝救走。
“夜雪”之毒,才是青帝陨落的元凶。
但青帝的灵根法力异常强大,哪怕“夜雪”毒性猛烈,他被夜衾带回魔宫后,也还是又支撑了一年还多。
在那一年间,他日日受“夜雪”之毒折磨,那歹毒的魔药侵蚀他的身体和灵根,令他日渐虚弱,最终灵力枯竭而死。
那一年多,也是青帝住在魔宫中,和夜无印朝夕相伴的时光。
夜无印照料他起居,青帝也教了夜无印平息真火灵根躁动的心法,悉心指导他修炼。
说是夜无印童言无忌,将青帝认成了他娘亲,不若说是在那段时光里,青帝对他关爱有加,他也对青帝孺慕渐深,他们之间是父子师徒般的深厚情意。
顾清岚看着眼前的夜无印,想要对他再说几句话,那些属于青帝的记忆和感情却一再翻涌上他的胸口。
他抬手按着胸口又咳了几声,喉间早泛上血腥之气。
路铭心看出他不对,忙揽腰撑住他身子,抬头对夜无印说:“爹,师尊才刚耗费了许多法力,身子还很虚弱,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夜无印看着顾清岚苍白的脸色,也忙不再说话,抬了手过来扶他,脸上也再没有之前那狂狷神色,反而十分恳切:“当然若是沐叔叔想让我出来伺候逗乐,我就时时来陪沐叔叔。”
他跟路铭心还真是亲父女,全都不管平时如何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一关系到顾清岚的事,就立刻能变得原则全无。
顾清岚也不知是否该笑,他怕一开口又吐出血来,只能含笑对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路铭心跟他久了,早知道他在强撑,二话不说将他拦腰抱了起来,对李靳和莫祁侧了侧头,示意他们先撤:“这里人太多,吵得师尊头疼,我送他回去休息。”
她倒干脆利索,说走就走,说完抬腿抱着顾清岚一溜烟跑了,那样子仿佛生怕晚走一步,别人就要跟她抢人。
修士都有法力加持,哪怕她是女子,抱起顾清岚这样的男人也很轻松,她自己也早肖想日久,根本没觉得这有任何不妥。
但毕竟男女身形有别,顾清岚虽然清瘦,却也高挑颀长。
夜无印就看着她一个比顾清岚瘦小纤细了不止一圈的女子,拦腰把人抱起来就跑,那样子并不像风流霸道的公子哥儿,倒像个要搬家的小老鼠。
欣赏着女儿的英姿,夜无印竟摸着下巴,颇为自豪地点了点头:“我女儿就是我女儿,人小心大,是我的乖囡。”
这也是每当路铭心叫嚣着要跟李靳比武,要将他揍得起不了身的时候,李道尊的心声:人小心大,倒是厉害得很。
李靳顿时充满赞同地拍了拍夜无印的肩膀:“夜尊主,你还是不要复活了好一些,若不然我青池山折在你手上那十几条人命,你说我是要不要找你讨回来?”
夜无印回头看了看他,脸上突然一片懵懂稚气的神色:“这位前辈,您要找无印讨些什么?”
李靳顿时抖了抖手,他都差点忘了,眼前这货,是路铭心如假包换的亲爹。
若说到装疯卖傻,能屈能伸,没有人比这对父女更熟练。
而那边的兰残,却将手里那把焚天剑递给了李靳,唇边带着点要笑不笑的神色:“我既然已将主上的佩剑带给了小主人,也就不便再保管此剑。小主人既然先行走了,还是烦劳李道尊将此剑带给她。”
李靳“哦”了声,突然说:“你说的小主人是谁?”
兰残占了这么多嘴上便宜,搅起无数风浪自己躲在旁边看戏,此刻也终于遭了报应,被这句话堵住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自然就是路铭心,路剑尊。”
把顾清岚抱了回去,扶他在软榻上坐好,路铭心才轻舒了口气,握着他的手说:“师尊,你且先调息一下吧。”
顾清岚咳了咳,还是没忍住,拿起枕边的锦帕,堵住口将先前压着的那些血吐了出来。
路铭心知道他忍得久了,心疼得很,凑过去将锦帕接过来,又用袖子擦掉他额上的虚汗。
顾清岚缓了一阵,抬眼看着她,对她微笑了笑:“心儿,你见了你父亲,是不是开心?”
路铭心老实地点了点头:“自然开心的……”
她说着顿了顿:“我自幼就没有了爹娘,虽说一入修真之道,就不再是世俗之人,但我每当看到别人有爹娘,也是会有几分羡慕的……譬如燕二那样的,哪怕他总抱怨爹娘待他不好,但有和没有,毕竟不同。”
顾清岚看着她,怜惜渐起,抬手摸着她的脸颊,柔和地对她笑笑:“我先前因为玄冰心法的缘故,待人太冷了些,也苦了你。”
路铭心在他掌心蹭了蹭,摇了摇头说:“师尊待我好不好,只要有心就能感觉得到……我只后悔当年我年少轻狂,错信了奸人,又因云风的事跟师尊生了隔阂,最终铸成大错。”
当年她错杀顾清岚的事,顾清岚已不再去提了,她却犹自念念不忘,每每都要拿出来自我折磨一番。
顾清岚本不欲再说,却还有一个关节,需问她明白:“心儿,当年怂恿你那人,除却汲怀生之外,是否还有月沧澜?”
听到这个名字,路铭心却身子一抖,答案不言而喻。
路铭心忙看着他,又要解释:“师尊,月沧澜说他是我亲舅舅,又能拿出娘亲的信物,还做了个似模似样的书信,上面字迹跟您的手书难辨真假,他说这是师尊您昔日写给我爹的……”
顾清岚微垂了眼眸,轻叹了声:“让我猜一猜……那封书信上,可否是说我苦于冰系灵根的变异隐患,想要寻个真火灵根之人双修弥补?”
关于路铭心为何会下狠手杀他,他想过许多关节,来回推敲,因云风一事她对他生了怨恨,可以说是师徒离心,但也绝不至于就让她做出如此欺师灭祖之事。
他不愿回忆起路铭心当初杀他取丹时的神态和话语,却不得不反复去想,想来想去,能确认的,是那时的路铭心,在狠毒之下,怀着的是滔天恨意。
仿佛她并不是在做什么错事,也不以杀师为耻,因为她是在报复着什么令她痛恨之极的人。
他自忖从未做过什么令路铭心憎恨自己若此的事,那么唯一的可能,只有那时有人嫁祸诬陷于他,令路铭心深信他是个外表假仁假义,实则恶毒虚伪的人。
而路铭心若只是要杀他,那时他真气紊乱走火入魔后,在他人看来已必死无疑,没必要再做其他的事。
路铭心会掏他金丹,不是为了确信要杀死他,而是为了报复他……报复他多年处心积虑养大她,图谋的却是她的金丹。
路铭心听他淡淡说出那些话语,却犹如见到了什么噩梦降临,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却又不舍得从他掌心离开,拼命摇了摇头,泪水已从眼中滑了出来:“师尊,我错了……我不该那么揣测你,你明明从未想要我的金丹,你只是为我好。”
顾清岚望着她,却只微微笑了笑,轻摇了摇头说:“心儿,你不必激动,我不是要怪你,只是其中有些事,须得弄个明白。”
他说着,闭上眼理了下思绪:“月沧澜会想要我死,还要你将我尸身送给他们,必是知道了些什么……可魔帝复活青帝这件事,连你父亲都瞒着,必不会透露给他,那么是什么人,能知晓我是青帝重生,又希望这天下大乱,他好从中获利……”
他专心思虑,就又咳了几声,将之前堵着的残血又咳出来了一些。
路铭心以为他又伤了神,忙那手帕去擦,又垂泪看着他:“师尊,都是我错了,你不要再管当年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顾清岚看着她又笑笑,轻叹口气:“你准备怎样给我交代?去杀了月沧澜?”
路铭心抿了唇不语,看那样子必是给说中了心事。
顾清岚就知她那点打算,笑了一笑:“心儿,你能杀汲怀生,也不过是因他虽练毒厉害,修为却相较其余六尊差了一截。你当年赢他,已属侥幸。哪怕是现今你的修为,要杀月沧澜也是九死一生,你想过没有?”
路铭心不服气地瞥了下嘴:“要杀他总有办法,他害了师尊,害我这么多年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定要杀了他报仇。”
她自小就这么死倔,顾清岚知道这时他如果让她放弃这个念头,她大半也会嘴上答应起来,过后却不知背地里又做些什么。
他用手指轻揉了揉额头,干脆又问她:“这些年来,你同月沧澜还有没有过联络?”
路铭心顿了顿,小声说:“我杀了汲怀生后,他看计划败露,将黑锅都推到了汲怀生头上,却仍是想用那套血脉亲情的来骗我,我也就跟他虚与委蛇下去了。”
她的步步选择,倒还真不出顾清岚意外,他看着这丫头长大,路铭心又一贯不是城府太深人,什么都写在脸上。
若说她有什么让他意外,也不过是她最后竟会弑师取丹。
他想着就微弯唇角,低叹了声:“怪不得那两三年来,你每次见我都匆匆来去,不肯在我房中多留一刻……想必是怕我勉强你做些不雅的事情……”
他话没说完,路铭心就忙握住他的手,凑过去在他唇边吻:“就算是勉强,也是我勉强师尊,师尊又怎么会勉强我……”
她说着,还忙表功般说:“师尊如果需要,我随时都可跟师尊双修,是我自己愿意的,一点都不勉强。”
她还真是说得好听,看她那猴急的样子,何止是不勉强,简直是心向往之。
顾清岚还没答应她什么,她都能亲亲摸摸没完没了,若真答应了,她还不知会不会上天。
顾清岚都给她气笑了,抓住了她又要开始乱摸的手:“有灵根隐患的是你,并不是我,我灵根好得很,不需要双修。”
路铭心“哦”了声,突然又停下手来开始伤心:“汲怀生当年骗我,说师尊身子时时不好,是因为灵根缺陷的缘故……其实师尊身子不好,却是为了给我弥补灵根缺陷,耗费自己的灵力和法力。师尊那么对我,我却对师尊生疑……我真是罪该万死……”
顾清岚看她一时胡闹一时又要哭,暗暗头疼,只得出言安抚:“当年也是我太过冷淡,没同你解释过这些事情……”
他当年的性子,确实也太冰了些,路铭心小时候倒还好,小孩子大都乖乖的,日日在他怀中像个小猫,偶尔伸伸爪子,也无伤大雅。
待到路铭心大了些,却如个要离巢的小鹰,开始不服管教,他们又男女有别,有许多事他不方便去管,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看着两人渐渐无话可说。
若不是如此,他当年也不会以云风的身份和她相见时,才觉得轻松自在一些,也更容易同她说几句话。
路铭心看着他,却又想到了什么,一定要同他解释,紧握着他的手说:“师尊,当年地魔用魔气蒙蔽了我五感,令我看到云风和他一起跌到地隙去了……等我杀了汲怀生后,才知道原来你用云风之身同我说过了,你就是我师尊。”
这一节却是她不说出来,顾清岚也无法猜到,他微愣了片刻就道:“此事地魔也曾参与其中?”
当年的事,原本他就觉得诸多蹊跷曲折,若不是有人设计有意为之,那也太过巧合。
如今听到地魔也曾在其中插了一脚,他才想到也许四十一年前的独首山试炼大会,并不如他和李靳之前想得那般,只是意外出事。
路铭心却压根不管什么阴谋阳谋,就一心一意握着他的手说:“师尊,我当年真的不知道云风就是师尊,若我知道,我一定……”
顾清岚回过了神看着她,微微一笑接了下去:“你一定当面质问我,问我为何要骗你?”
当年云风之事过后,他确实以为路铭心听到了他的那句话,却恼他以云风的身份欺骗她,才会令她对自己更加疏远,并未想过其中还有这些关节。
后来兰残提起来那些事,路铭心慌着解释说她当时还不知云风就是他,他才觉得里面有些怪异,准备寻个机会细问,正好路铭心自己辩解,让他更清楚了些。
路铭心连忙拼命摇头:“我一定欣喜若狂,这就上山去寻师尊……”
她这些年对顾清岚的情意,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若让她说,她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当初见了云风,就一见如故,乃至一头栽了进去倾心恋慕。
而若那人不是云风,是同辈中的什么少年修士,她却从来不屑一顾,没起过丝毫旖旎之心。
她后来想了许多,也总算是明白,她喜爱云风,是因云风处处皆像顾清岚,却又不是顾清岚。
她对师尊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因顾清岚性子清冷,她平日并不敢表露,却都可在云风身上倾泻出来,因而她才一见云风,就立时沉醉其中。
她事后也想过,若是当时她听到了那句话,知道云风就是顾清岚,她又会如何?
她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结果……她竟不会有半点抗拒,只会觉得自己幸运之至,即刻就飞奔回寒疏峰去找顾清岚,问他用云风之身答应过要陪她,做她道侣,是不是还算数。
可等她将一切都想明白的时候,顾清岚已经睡去了多年,她只有一具肉身,遍寻他魂魄不到,也不知何时才能将他复活。
只能日日在冰室里,对着他无知无觉的身子一遍遍回忆他生时的样子,回忆他曾对她柔和微笑,指尖带着温度划过她的脸颊,而不是这般冰冷。
李靳说她疯了三十多年,她也确实如此,若顾清岚再不醒来,她还不知道自己要疯成什么样子。
顾清岚看她说着,又暗自垂泪,将他的手握住了放在唇边一直蹭一直吻。
他拿她这种样子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看着她说:“你若还同月沧澜联络,想必魔修中也有你的人,若我需要用到他们时,还望你不要藏私。”
路铭心正准备一路从他的手上,再吻到唇边领口里去,猛地听到这一句,顿时清醒了不少,连忙表忠心:“我的人就是师尊的人,师尊随时吩咐。”
顾清岚笑了一笑,抬手摸了摸她头顶,如同摸着一只乖巧的小猫:“这就好。”
路铭心忙乖乖地眨了眨眼睛,试图讨他欢心,隔了一阵,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师尊现在这样,她往后若想在师尊这里讨点便宜,真是难如登天。
顾清岚为樊昭璟重塑□□,确实折损颇大,这一调息,就用去了三日。
三日后他结束调息,路铭心已同自己老爹厮混得熟了。
这两个一大一小的混世魔王聚在一起,没少惹出乱子,短短三日间,就烧了隙谷两座竹舍,将尹苓那只名为“小雪”的异齿雪鸮逮了四五次过来玩。
连月夙每日听自己手下那些修士过来告状,听得头都大了,顾清岚才刚醒来,他就忙差了尹苓过来,带了一堆灵丹妙药,那意思很明显,要割点肉好送瘟神。
他们一行确实不好在这里久留,顾清岚也没客气,将那些东西都笑纳了,前去跟连月夙辞行。
连月夙还是在那池碧水前坐着,倒没说什么,只说了两句:“望顾真人大事既定,来年还能再来隙谷,教我们些青帝的法术。”
他这句话,听起来是要求,却已含了另一层意思,是希望顾清岚此番可以保住性命,来日还能再见。
顾清岚笑着答应下来,连月夙就又说了第二句:“北境地处偏远,群兽也已异变,大陆中央怕是更难分说,如此天灾之下,安有完卵,惟愿天道沧桑,怜悯众生。”
顾清岚也笑了一笑:“天行失道,自然以命抗之,拨乱反正,方有生机。”
连月夙默然不语,隔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那我就祝顾真人旗开得胜。”
路铭心这时还不知顾清岚那句“以命抗之”,会做到何等地步,她只知这日天气正晴好,阳光洒在眼前这人的白衣之上,照见他唇边浅淡笑意,如昙花梦影,过目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