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竹影艟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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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钰长居的东宫里深有一阁，名唤“东萼阁”。此阁不比东宫主殿的典雅奢华，较之其高贵倒更像是竹帘半卷西风裹瓣的素斋。淡淡檀香清雅似水，小秋梅花屏上描绘着影影绰绰的水墨丹青，屋里不大不小铺了一片松软的羔羊皮毯子，正中央的青玉案上横着一池徽墨，墨玉镇纸，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把古琴。墨紫流光，琴首傲昂镂刻有紫薇断文，红绡泣血艳色逼人，琴身典雅净滑坚实如腊，琴弦纤细如发却又韧如银丝。饶是阮毓竹这样不甚懂琴之人，也在面对此物时被那烁烁暗光惊艳的挪不开眼，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微微撩拨了下弦子。
琴声中和清越，古朴典雅，陈和之中透着股岁月的沧桑，余韵却婉转颀长渗入骨髓，闭上眼，仿佛能听得到竹叶窸窸窣窣的碎响，和成一曲潺潺幽然的歌，那样清冷的美，摄人魂魄。他似着了魔，手指抚上那琴身，双眸迸射出奇异的色彩。便是那在时他竟然专注到连脚步声都未听到，直至有人自背后隐约一笑，他如大梦初醒恢复到往日机警谨慎的模样，似被惊扰的小兽一般竖起了周身的屏障，倒开三步，定定望着来人。
来人却是一妙龄女子，身着玫红流纱宫装，衣襟上描了大片的紫鸢，纤纤玉臂挽着一只楠木食盒袅娜娉婷而来。见他怔愣着一脸敏感的模样，禁不住掩口一笑，梨涡带暖，秀丽五官霎那间平添一抹大雪初晴的明艳，惑人十分。她微微一笑，一腔吴侬软语听的人骨酥三分：“以为要到晚间才醒呢，小哥儿倒是醒早了……”边说边走上前来，将食盒放在青玉案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或许是他敏感，可他却是在那时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这里早已不是二殿下西子溅的官邸，这里是东宫，太子的东宫。明白到这一点，阮毓竹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他不该在这样陌生而充满危险的环境里掉以轻心，更不该如方才那般情不自禁的逾越了界限……这样想着，眉头依然秀气的蹙起，像一豆化不开的墨汁，眉心碧清的朱砂被洗去七分风尘，隐隐的只留下一抹淡印，竟然有一分冷清的妩媚。
女子无声浅笑，明眸皓齿分明一派天资，可身上的一身宫服却说明了她的身份。“我叫雪涫，是这东宫的大丫鬟。小哥儿叫什么？”雪涫水眸含情脉脉地望来，阮毓竹便垂了眉，一派默然的伏顺之姿，轻声道：“小人阮毓竹，方才僭越了，望雪涫姑娘多包涵。”“你这便是客气了，”雪涫一边轻轻的拉开食盒底层，将那里的几叠小炒和米粥端出来，一边温和的笑，“爷带回来的人，怎能与我这丫鬟相提并论，公子请先用膳吧。”她语气恬淡笑容温婉，全然没有讥讽之意。可那平淡无奇的话停在阮毓竹耳边就像一根根的银针，刺的他耳膜生疼，本就青白的面色微微有些难看，垂下头低低的说了句：“我不是公子，是奴才。”
雪白玲珑的手，轻轻捻起燃好的三支香，举目淡定，庄严雍容。“愿佛祖庇佑，保我燕次河山万年永固，再佑我儿福寿安康。”女人轻声说，眉目间清晰可辨年轻时的风姿万千，明是中年降至，却因那顾盼生辉的美目增添几分洗尽铅华的贵态，珠钗灿耀，红唇纤细。气定神闲的起身，将手懒懒覆上一旁静立的青年，牡丹茜丽的留裙缓缓垂平，女人转身，目光含笑温柔的拍了拍青年的手背，慈爱道：“过去坐。”
尚德宫正殿，一张香榻盘凤曲踞，灼灼生华。甄后缓缓倚上榻背，酥白胜雪的手臂慵然地支着鬓角，微微一笑，艳丽非凡，启口，声柔如春雨绵延入心：“皇儿可是许久都没来探望本宫了，可是你父皇压的担子过重，分不开身了？”“母后恕罪。父皇龙体维和，儿臣自当多于朝野之事尽心才对，腾不开身子，只能说明儿臣分寸稍欠。”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调，西子钰温顺的垂目，谦卑却不卑怜。甄后轻笑，眸子里满是戏谑：“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不把人哄的开心倒是怪了。你父皇敢将朝政撂于你手，自然是对你处事待人的准则颇为放心，你也不需在本宫这里谦虚，本宫自己生的儿子可是比谁都了解，凭你那八面玲珑的手腕，何时会留人与诟病？怕是有些别的原因，不方便对本宫说吧……”
“母后说的是，是儿臣怠慢了。”西子钰不动声色的笑，将一旁墨案上置好的香茶款款递过去，柔声道，“不过有些事儿臣倒怕处理不当，还须母后明示一二。”“哦？还有能难为你的人事？那倒是叫本宫好奇了，说来听听。”甄后抿唇一笑，仪态万方，似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一旁伺候揉肩的婢子嘤咛一声伏眉退去。
西子钰正襟危坐，似笑非笑道：“前日四弟生辰，父皇遣儿臣送去一阙寒玉兵卷。”“兵书？”甄后微扬眉，笑意不改，“倒像你父皇的风格，早先他还说皇族一脉少戎马，偏偏祖上就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臻儿正值年少，少不得放肆一番，你父皇命蒙将军为师教习于他也是想早为日后谋算，如今看来，却是心意已定啊……”“儿臣也以为如此，四弟天资聪颖，虽张扬不羁但为人果断大气，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将相之才，日后作为怕不能低于蒙将军吧。”西子钰道。
甄后却瞥他一眼，轻哼一声道：“你就是拿这么个心知肚明的事儿来搪塞你母后来着？”一言出，西子钰嘴角笑意渐深，眼眸眯起：“儿臣岂敢。”顿了顿，方气定神闲的开口：“儿臣想说的，是二弟。”“子溅？”甄后笑意缱绻，换了个姿势慢慢抻直了腰，饶有兴致道，“二皇子可是又折腾了什么阵仗出来，叫你无奈了……”“倒不至于。”西子钰淡然的笑，“只是台下的戏比台上的戏都精彩，儿臣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依旧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庄重的话，可那表情却未见有丝毫沉重的痕迹。
甄后半眯起眼轻轻捋了捋华贵的袖角，温和一笑：“你这是想本宫去你父皇那鼓吹几下枕边风，好叫你顺理成章的动手处置了？皇儿，你这手段都使到为娘头上来了……”“儿臣不敢。”伏眉顺目，浅浅一笑间满是不动声色的谦逊。甄后嗤笑一声，薄嗔道：“成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本宫可不似那些大臣们好欺负，任你搓圆捏扁的。枕头风能吹成那是一回事，倘若吹不成，本宫倒不信你还不能自己把事办了？”“那倒不至于，只想有备无患而已，母后睿智，儿臣望尘莫及。”西子钰自然的接了甄后递过来的茶盅，放下，微微一笑，某种一片挥洒自如的气度。甄后轻叹一声：“真不知是幸也不幸，生出你这么个敏慧惊人的孩子……”西子钰只管深深浅浅的笑，不再多言。
出了尚德宫，天色偏暗，西方一片铅云有欲散之势，风中凛冽的暗香席卷而来，阖泱轻轻抖开怀里捂热的雪狐绒披风：“爷，穿上吧，入夜容易着凉。”西子钰微微颔首，阖泱青白活络的手指在他颈前翻飞如碟，末了浅浅扑了扑狐绒上微妙的尘埃，负手立到一边。
西子钰立在尚德宫的花园前漫不经心的展平袖角，甄后贴身的侍婢小碎步赶来，送上一具雕兰食盒，福个身嫣然一笑道：“太子殿下，这是皇后娘娘早先就命御厨备好的梅花烙，说是用今冬园子里最好的梅花做的，叫奴婢给殿下送来。”“有劳了，替我给母后道声谢，今春天寒，母后的佛堂里有些凉寒，方才朝佛时便注意到了，回头记得在暖阁多添些炭盆。”西子钰微笑着说，阖泱连忙将食盒接过来，婢女屈膝行礼道：“是，奴婢告退。”西子钰含笑目送其身影消失在殿前，目光转而望向那食盒，水眸中浮起一片清和的光。
“回吧。”
此刻的阮毓竹正在“东萼阁”里，如坐针毡。面前案子上摆的几样菜式简单又不失考究，他却动也未动，直愣愣的立在雕花窗棂前，心乱如麻。
二殿下的意思分明是叫他来诱惑太子，先以竹签混淆视听，后又完璧归赵曲意逢迎。唱到现在显然已经是身不由己，莫说这里是东宫，就算他真的引起了那人的兴趣，那他是太子！朝野间有口皆碑的温润之人，举手投足都是仪态万千，这样儒雅高深又地位非凡的人，何曾流露出断袖的意向？！阮毓竹觉得惶恐，他不知二殿下的这一步棋究竟是为何意，更不知偌大东宫等待他的是怎样变幻莫测的境遇，只是现在才醒悟才后悔，是否迟了许多？就像二殿下说的，那人待他的态度一般却又不一般，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即便吃不准对方的意思也还是得一试深浅，而他，就做了这诚惶诚恐之人……
阮毓竹怔怔的盯着窗外园子里那一片清脆如洗的绿竹，紧抿的唇角泄漏了心底的惶然和不安。西子钰迈步进门时望见的正是这样一副景象：清秀淡然的少年异常安静的立在窗前，头发一丝不苟的束起，顶端斜斜埋着那一根朴实的乌木簪。身上穿的是昨夜阖泱命人为他换上的新衣，天青长衫玉色腰带，广袖翩翩，更显的他身材纤秀，体态轻盈。立在窗前的感觉就像他后苑栽种的那一片翠竹一样，柔韧默然，却又有种被风催折的柔弱感。
阖泱在旁边轻轻地咳了两声，阮毓竹惊然回首，尚且苍白木讷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生动表情，一秒的惊慌，旋即又强自镇定的上前来，三步之遥，口呼“千岁”俯身行礼，依旧是中规中矩的大礼，跪在地上背却挺的硬直，像只执拗的小兽。西子钰忍不住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来，挥挥手示意阖泱退下，而后就那么静静地伫立在阮毓竹额前，一言不发。
空气忽然有些凝固，饶是阮毓竹再隐忍也觉察的出对方刻意压制下来的沉闷气氛，内心有些七上八下，毕竟面前站着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是燕次未来的储君。终于，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不带轻蔑也没有戏谑，像一泓清泉溅出碧池，绵绵入心。西子钰微俯身握住他双臂缓缓一抬，阮毓竹惶恐而起，不可避免的抬眸，撞上西子钰一潭幽静恬淡的湖泊，那黑曜石般温柔璀璨的瞳孔像对磁石一样，恨不能吸的人魂飞魄散，阮毓竹第一次避无可避的与他对视，电石火光的霎那，分明感觉到胸口始终跃动不停的心跳停顿了片刻，复又比先前更为激烈的跳动起来。
西子钰轻轻抬起手指，温和的擦去他额心上沾染的浮尘，微笑道：“不冷么？”目光瞥过墙角的炭盆，“看什么看的这样专注，连炭火灭了都不知道。”温文可亲的语气，似与对方熟稔却并不过分热闹，言谈举止总是恰如其分的温暖，这个人天生有种可以安抚人心的能力，阮毓竹心底原本紧绷的弦莫名其妙的，松了下来。垂眸，轻声道：“不冷，谢殿下关心。”说完便开始懊恼：或许人家是习惯了这样温顺的待人呢，他最后那句多谢说的好像自己要感恩戴德一样，真是……真是叫人郁闷。
阮毓竹这么想着，眉宇间藏也不住的有些沮丧，无意识耷拉下来的耳朵，有点儿像丧失了主人疼宠的小猫，鼻尖儿皱皱的，生硬的抿着嘴角，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别扭神态。西子钰禁不住有些想笑：长居深宫见惯了尔虞我诈心怀叵测，谁人没有个十张八张的面具戴来糊弄人？眼前这小厮也非是什么纯良的人物，跟在西子溅身边多年，知根知底，说不曾耳濡目染倒显得假了。可是就是这样一张藏不住情绪的脸，怎么就意外的让人觉着有趣儿呢？西子钰想：这样的人，倒是还未遇见过……
“过来坐。”自顾自的行至案前，西子钰悠然撩袍，卸去狐绒披风只着了件轻薄的两层衣，里衣雪白，外罩一件墨蓝的滚边长袍，菱领上绣着繁复的花纹，袖口一圈一寸半长的百枝莲纹样，精美绝伦。坐在案子前却是微微皱了下眉，偏头看着立在不远处脚步迟疑的阮毓竹，淡淡道：“没用膳？”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竹影艟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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