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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四 ...

  •   富军独自一人站在昔日自家的废墟上。
      今晚是黑半月的第十二天,天空中无星无月。黑黝黝的群山包围着荒废的村落。野草和藤蔓犹如黑影爪牙,已经从森林中爬了出来,盖住了道路,拉倒尚未倒塌的房屋,啃食残垣断壁。现在,这片土地已经很难看出富军从小长大的村庄的痕迹了。
      看着面目全非的故居,富军隐隐地觉得有些难过,但他并不是来怀旧和哀悼的。他站了一会,就费力地翻过泥墙倒下的土堆,找到了干枯的废井。凭借井的位置,他确认了从前房屋的地址,开始顺着墙根费力地挖掘起来。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已经过去七年了,富军从男孩长成了男人,个头比从前稍微高了些,脸还是一样圆,但他现在过得并不如意。他和孙陀利母子两人搬到了马杜赖城里,孙陀利替人做女仆,而富军走街串巷卖水,勉强能够维持生计。
      和丰盈一起养大的小母羊是他们带进城的唯一财产,现在已经成了老母羊,孙陀利打算把趁它还能产奶时把它卖掉补贴家用。富军舍不得它,但正如孙陀利向自己的儿子所指出的那样,他也的确没有资本留下它。
      他趁着夜跑回了已经被废弃的村庄。他小时候曾扒着墙缝,无意中见到村里的婆罗门瞒着老婆,偷偷将他诵经和主持仪式收取的报酬装在瓦罐里,埋在墙根处。如今那家人都已经在那场杀戮中死绝了。富军认为,既然无人领取,利用他们的财富并不能算违背正法。
      可是他沿着墙壁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挖了一道,出了一身汗,却除了一堆瓦砾一无所获。
      富军并不甘心,把整个院落都翻了一遍土,哪里有什么瓦罐的踪影。
      他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土堆上。捧着脑袋。
      该怎么是好?如果今天找不到,他明天就只能按着母亲的嘱咐去卖山羊了。
      夜风吹拂着远处的山林,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也吹得他额头发冷。富军哆嗦了一下。
      他看见明亮的月色将被刨开的地面照得白亮。他的影子投在地上,黑漆漆的。
      可是
      今晚明明没有月亮啊。
      富军瞪着自己的影子。他一动不动。
      影子却动了一下。
      就像他自己平时的习惯那样,影子伸出手来,慢慢挠了挠脑袋。
      富军两手僵握着,瞪着眼睛,还是一动不动。
      影子又活动了一下手臂,左右摇摆了一下身躯。
      富军张大了嘴巴。
      影子却不耐烦起来了。它朝前用力动了一下,发现自己依附着富军的双足,便猛地一挣,把自己的底部从富军脚下抽了出来。
      富军被拽得从土堆上掉了下来,差点被搞得脚底朝天跌倒。
      获得了自由的影子志得意满,它在原地转了两圈,随后便大步迈开了它的影子之脚,朝村庄后走去。
      富军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看着他的影子自作主张地离开。然后他反应过来。
      “等等!”他大喊,“别走!你是我的影子!”
      他从土堆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土灰,就朝影子追去,仿佛从前追赶乱跑的家畜。可是没了影子将他和大地联系在一起,他脚步虚浮,路上跌倒了好几次,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他在村子的尽头终于追上了影子。
      那里原来正在举行一场影子的集会。树木的影子,鸟投在地上的影子,鹿和牛,还有大象的半个侧身,吵吵嚷嚷地聚在莎弥树前的空地上。他自己的影子也在其中欢蹦乱跳。
      成百上千的影子当中站着一个男人。
      他白得可怕,富军看他一眼就吓得要死。那男人头上有一轮新月,照亮了整个村庄,富军的影子原来就是被这轮新月给解放出来的。
      男人抬头看着富军。他的眼睛枯黑,没有一丝光泽。是个盲人。
      富军的脚软了。他走不动,也逃不了。
      “求你把我的影子还我。”他小声说。
      那男人沉默地看着他。
      “米娜克湿。”他轻声地说。
      富军睁大眼睛。“什么?”他愕然地说。
      “米娜克湿……”白色的男人说。“她在哪里?”
      “米……米娜克湿?她在城里,”富军打起抖来了,“她……她成了公主。住在王宫里。她很能打仗。”
      男人又沉默了一会。
      “我呼唤她。”他说,“每个夜晚都在这里呼唤她。可是她听不到。城里的声音太多太繁复,盖住了我的呼唤。”
      “嗯啊。”富军觉得自己已经快晕过去了。成百上千的蚂蚁——不对,是蚂蚁的影子正忙忙碌碌爬过他的脚背,朝男人爬去。男人背后有条巨蟒的影子,缠在树的影子上,正等着将它们全数吞噬殆尽。
      “可是她必须回到这里来。”男人又低声说,显得很忧郁。“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食,快饿死了。可她自己却察觉不出来。她必须回来。”他说着,又抬头看向富军,“你替我将她带到这里来。”
      “我?”富军茫然地问了一句。
      “没错。”白色的男人说,“在这之前,你的影子就留在我这里吧。”
      这句话一下子让富军从恐惧的麻木中警醒过来。他就像一个在蛮不讲理的强盗面前捂紧自己钱包的商人那样倒退了两步。
      “可……可……”他大声喊道,“可这不合道理!”
      他随即想到了反对对方这个行为的一个好理由。
      “你让我进城去把米娜克湿带来,”他说,“可是我没有影子,这么走进城里去,会被婆罗门当成鬼怪的!”
      男人笑了。“你不用担心这个。”
      他伸手将旁边山崖的影子扯了一片下来,手指似刀,在影子上大致裁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来。他一放手,那片影子像叶子似地滑落在地,鱼一般扭动了两下,自动溜到了富军脚边,黏在他脚底。富军低头看,假影子边缘很粗糙,而且动起来显得很笨拙。他盯着它,都快要哭出来了。
      “把米娜克湿带到我这里来。”男人又轻声说,“我就把你的影子还给你。”
      富军看着假影子,慢慢抬起了头,看着白色的男人。
      “那……”他说,虽然嘴唇在颤抖,泪花也泛在眼边,但毕竟他母亲的教诲还是在他身上展现了强大的威力,甚至超越了恐惧。“那我把她带到这里来,你……你总得要给我点儿什么好处吧?”
      盲眼的男人似乎有些愕然。
      “你想要什么呢?”他低声问。
      富军低下了头。“我想要钱。”他嘀咕着,“我想要去北方,去找丰盈。”
      男人歪了一下头。
      “丰盈?”他说。
      “我们说好她要做我老婆的。”富军哭丧着脸,“可已经七年了,她还没回来。我不能再等了。”
      男人像是几乎要笑起来,那表情令富军毛骨悚然。
      “这很简单。”他温和地说,“听好了,牧人之子。如果你把米娜克湿带到我这里来,你不需要长途跋涉,不需要四处寻觅——我会直接将你心仪的姑娘带回给你。”

      ————————

      “不敬神明、违背正法!”
      站在王宫门口的中年婆罗门大声喝道,声音甚至盖过了王宫寺庙里的祈祷和唱颂声。他脸庞方正,皮肤在阳光下晒得发红,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形成愤怒的三道竖纹。
      马杜赖城的居民聚集在宫殿前面,看着他议论纷纷,这个手持水罐的婆罗门一大早就站在了王宫前面,怒气冲冲地盯着高耸的塔门,引来了不少好奇的民众,之前只是些三五成群的闲汉,后来商人、工匠、进城的农民、驱赶着献给国王的牛群的牧人都被他吸引过来了。
      “国王本当宣扬真理,为何要与邪魔同流合污!”他又大声怒喝,声音洪亮如钟。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看到人越来越多,那个婆罗门似乎更加来劲了,嗓门也放得更大。
      “阿修罗乃天神与正法之敌!”他吼道,“注辇人自甘堕落,与恶魔结为同盟。为何马杜赖的国王要做出和他们相似之事?!”
      围观的人群轰地一下炸了锅。

      “公主!”善贤追在米娜克湿身后大声喊着。但米娜克湿却没有听,她只穿着一件红色的单衣,手持着长棍,大步朝通往王宫大门的千柱廊走去,步伐如风,嘴唇紧抿。在这个距离,王宫外的喧哗完全听得清清楚楚。
      “米娜克湿!”俊主迎面朝她大步过来,他少见地没有笑容,脸色比米娜克湿更难看。他一把抓住了米娜克湿的胳膊,米娜克湿看了一眼他的手,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是怎么回事?”俊主说,他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王宫外那些叫喊是怎么回事?”
      “我正要去解决它。”米娜克湿说。“我非要找出来是谁走漏了风声不可。”
      “没错,要不是风声走漏了,我还会是马杜赖城里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俊主气得直笑,“和阿修罗结为同盟?哈!你难道不是承诺过不插手此事吗?为何你竟然瞒着我自作主张与他们提前订下盟约?我的话难道对于你一点儿意义都没有?还是如同你所说的那样,因为我不是武士,所以你认为我的意见根本不值得听取?”
      “为何不行?”米娜克湿反问,“你不是只要求他们提供更多的好处吗?塔罗迦的使者从地界来,愿意给我们更多的上等骏马,财物和武器,数量是上次商议的一倍。你难道还不满足吗?”
      婆罗门的大嗓门又远远响起来:“……阿修罗用财富收买我们的王国和军队……”
      “那你听到了吗?”俊主说,脸色铁青,指着门外,“你听到那些叫声了吗?我告诉你,民众根本分不清塔罗迦手下的阿修罗和摩西沙手下的阿修罗有什么区别。他们只知道我们竟然要与曾经摧毁焚烧国土、寺庙与村庄的阿修罗结为同盟,充满惊惧和怀疑,我就是因此才主张你谨慎行事,可你却一意孤行!”
      “我这难道不是要去平息惊惧和怀疑吗?”米娜克湿说。
      “你想怎么去平息?”俊主反问,“都到这一步了还怎么平息?难道你要公然跑出去告诉百姓这都是你的主意,让大家放心就好?”
      米娜克湿拉开了俊主的手,俊主后退了一步,看着她。米娜克湿转头大步走出宫门,走到塔门前的王宫平台上。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民众,烈日炎炎之下,他们躁动不安,吵吵嚷嚷,看守王宫的士兵都有些慌张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矛。看到米娜克湿走出王宫,人民爆发喧哗,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眼睁睁地看着她。
      “我是米娜克湿,山旗王之女。”米娜克湿高声说,人群安静下来了。那个婆罗门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中,阳光落在他剃得精光的脑门上。他犹如磐石,太阳晒不化他,风吹不裂他,他抬头凝视着米娜克湿,眼里先是闪现出一丝疑惑,随后就变成了阴沉强烈的愤恨。
      “这位牟尼说国王和阿修罗结盟了,”有个象牙匠打扮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地朝米娜克湿喊,“吉祥如意的公主啊!请告诉我们,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米娜克湿没等他说完就回答,“我不会隐瞒你们。与阿修罗结为同盟是我做出的决定。”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喧哗,人们惊疑不定地彼此望着。
      “为何要那样做?”另外一个瘦小单薄的婆罗门喊,“如这位牟尼所言,阿修罗如同地底烈火,会为我们带来毁灭!”
      “烈火有何可怕?”米娜克湿大声喊,“诸位难道忘了,我亦出生在火焰之中!火焰在愚者手中会焚毁房屋,烧尽山林,在贤人手中也能被驯服,成为祭火。阿修罗与天神为敌又如何,我们奉行正法!刀剑是杀人的凶器,可在坚定不移的勇士手中就能成为正法之体!阿修罗凶恶可怕,那么与其让他们成为注辇的帮凶,不如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借力,让我们将马杜赖的光荣传递到大地尽头!凭借着这地底烈火,我将打败注辇人,我将征服大地!”
      人群静默了片刻,随即发出大得可怕的呼啸来,犹如狂风吹动树林,人们发出呐喊,高举手臂,眼睛里映出米娜克湿身着红衣、仿佛燃烧火焰般的身影。
      在这激动的人群中,那个婆罗门依旧巍然不动,犹如怒潮中的孤岛,他怒视着米娜克湿,大声嘶吼着什么,但周围人的声音太响亮,他的呐喊完全被掩盖和淹没了。
      米娜克湿转身走回宫殿里,嘴角缀着一个笑容。俊主站在千柱廊的入口,脸色苍白,盯着米娜克湿。
      “你说得很对,”米娜克湿说。
      “什么?”俊主说。
      “民众相信我是火焰中诞生中的女神,”米娜克湿笑着说,“这是个很好用的借口。”
      俊主看着她。
      “民众越是聚在一起,越是人数众多,越容易被煽动和激动,这个时候他们是没有自己的脑子的。”他低声说,“等他们回到了家中,想到了要随你出征的儿子和丈夫,就会冷静下来,觉得你的举动可怕。”
      米娜克湿扬起眉来。
      “我可没让他们失望过,”她说。
      “那个婆罗门呢,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把他抓进来。问问他到底哪里听来的消息。”
      “你为何总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俊主轻声说,“这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你想过吗?如果你真以为自己能问出个究竟来,这婆罗门根本就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站在王宫门口嚷嚷,你难道不明白?”
      “那你要我怎样?”米娜克湿反问,“你是大臣,这个问题难道不应该你来解决吗?”
      “……哪怕你尊重过我的意见一次。”俊主说,“哪怕你在擅自作出决定之前问过我一次!”
      “……不要再吵了。”
      低沉苍老的声音令俊主和米娜克湿齐齐转过了头。马杜赖王山旗站在他们身后。
      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老人了。他披着衣服,须发几乎已经全白,眼睛因为疲倦而没有神采,即使在阳光下面容也显得阴郁肃然,缠绵病榻令他肩膀塌陷。人狮子披甲带剑,默然肃立在他身边。
      俊主和米娜克湿沉默下来。山旗看了一眼他们。
      “我会派人将那位婆罗门请到王宫内。”他缓慢地说,“我也会向民众解释一切,告诉他们祭司和大臣都认为合适。此事就这样解决。”
      俊主脸上头一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可是,父亲……”他说。
      但山旗并未听他说下去。“既然盟约已经定下,后悔也无济于事。调遣军队的事情,你和人狮子商议吧。”
      俊主站在原地,瞪着自己的父亲,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还想要争辩,但最后他只是无声无息地低下了头。
      “唉……”米娜克湿听见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山旗又朝米娜克湿点了点头,“你跟我来。”
      年迈的国王转身朝后宫走去,米娜克湿看了一眼俊主,跟上了山旗。国王拖着步子走,米娜克湿听见他鼻息沉重。
      中午时分的阳光将王宫高大的塔门照得发白,山旗和米娜克湿走过前王后金环的住所,女人带着抽泣的祈祷隔着厚重的宫墙隐约回荡。米娜克湿皱了皱眉,大步走过王后住所的门口,走上台阶,跟上自己的养父,进了山旗的房间。
      马杜赖的国王挥手让跟在身后的侍从和使女离开。他的房间高大空阔,虽然摆放着黄金的床榻和器具,却依旧给人犹如库房般空荡荡的感觉。房间的窗户俯瞰着战象台和方场,也看得到王宫外的城市。国王独自慢慢走到窗前,凝视着尘土飞扬的方场,那里还有成队的士兵在练习武艺和棍技。
      “许多年前,我也曾在那片方场上和人摔跤,联系弓射和战车作战的技巧。”山旗说,“那时我们三个人中我的武艺是最好的,也经常能得到父王夸奖。”
      米娜克湿心里有一点疑惑。三个人?她心里想,哪三个人?她知道山旗只有一个哥哥,那就是把他驱赶出马杜赖的前一位国王。
      山旗转过头,举起了戴满宝石戒指的手。“你看那个。”他说。
      米娜克湿抬起头来,她看到七年前山旗随身携带的那把波陀耶大弓高悬在窗边的墙壁上,已经薄薄地落了一层灰尘。
      “我还是个孩子时,这张弓曾作为波陀耶王朝时代相传的宝物在王宫里供奉着。”年迈的国王说,“它在祭典上使用,只有国王和储君有资格在这把弓上尝试自己的臂力。有一次,就像这样的一个黄昏,我和大哥坐在王宫的露台闲聊,就像现在的你和我一样。我们为了某件事争执起来,于是决心一较高下。我们跑到供奉这张弓的地方,我大哥用了吃奶的力气,却只能为弓上弦,而我却轻而易举拉开了它。我哈哈大笑,嘲笑我大哥的武艺,大哥气得满脸通红,从此我们反目成仇。
      “不久之后,我父亲暴毙。我大哥得到宰相帮助,继承了王位,他剥夺了我的一切,把我赶出了马杜赖。”山旗的声音变得缓慢又低沉,“三十年前,我曾是文底耶山之南最著名的武士之一,前途光明,受人尊重。而之后的三十年,我花了无数时间和财富,在国王们的宫廷里奔走,请求他们借给我兵马,让我从哥哥手中夺回马杜赖。可是没有人认真待我。王公们都认为帮助一个身无分文的落魄王子夺回马杜赖是痴人说梦。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白发苍苍,因为不停鞠躬行礼而弓腰驼背,没有家庭,没有战功,虚度了三十年的人生时光。我因为一张弓丢掉了一切。这不值得,对吗?”
      米娜克湿沉默了片刻。
      “我一会儿就去和俊主商议。”她勉强地说。“我会向他道歉。”
      山旗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起旧事,随便讲讲。”他说,“俊主为何反对和阿修罗结盟?”
      “他担心阿修罗会反咬我们一口。”米娜克湿说,随后又情不自禁补充了一句,“可阿修罗对人类的国家没什么兴趣。如果他们真的想要人间,大地早已被成千上万的阿修罗所淹没了。”
      “谁说不是呢……”山旗苦笑了一声,“打败注辇人,征服大地,多么了不起的雄心。整个马杜赖,撑得你一个人的愿望吗?”
      米娜克湿答不上来。“我……”
      “你不要忘记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在做什么。”山旗的声音厚重粘滞,“我已经无力张弓射箭,在战场上退敌,因此我把你带到马杜赖,给予你公主的地位,令你统帅军队。我是要你代我保护这个国家,这是战争,不是你个人的游戏。到目前为止,你做得不错,但你不能为所欲为。你只是我亲手选中的刀剑,因此我希望你记得做任何事都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而忘了考虑后果。”
      米娜克湿走过去,跪在年迈的国王脚前。
      “我服从您的意旨,陛下。”她说。
      山旗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
      “你和俊主好好处置那个婆罗门的事情。”他说,“找出消息走漏的源头,要处理得干净利落。不要心慈手软。”
      “我明白。”米娜克湿说。
      “明白就好……”山旗说,他走到自己的坐榻前,沉思了一阵子,转过头来看这米娜克湿。“你把这把弓带上。”
      米娜克湿睁大了眼睛。
      “你前往文底耶山时带上它。”山旗说,“让马杜赖所有人都看到你是代表了我而出征的。”
      米娜克湿心花怒放。她跳起来,将那张弓取下,抚摸着弓背,仿佛孩子拿到了玩具般开心。
      看着她,山旗脸上慢慢洇开一个笑容。
      “真像。”他低声说,“真像她。”
      米娜克湿回过头来,看着山旗。“像谁?”她好奇地问。但山旗只是慢慢地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她的脸庞。
      “米娜克湿,”年老的国王突然柔和地说,“学着眨眨眼吧。”
      米娜克湿呆然地看着山旗。国王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
      “你勇武绝伦,你战无不胜,马杜赖的民众视你为女神。但你是我的女儿。你是人类。”山旗说,“人类都会眨眼。学着眨眨眼吧,米娜克湿。”

      ——————————————

      那个婆罗门即便到了王宫里也依旧如同一块磐石。
      他坐在为他铺设的俱舍草座位上,目不斜视,连脖颈都一动不动,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水罐放在他的面前。俊主和人狮子都坐在他下首的位置。
      “婆罗门雄牛啊,”俊主毕恭毕敬地说,脸上又带上了惯常的微笑。“您的勇气和智慧令我们印象深刻。请告诉我们,您出生自哪个大德的家族?又是从哪里来到马杜赖的?”
      “我名为破敌。”婆罗门朗声说,“来自王舍城。”
      “来自文底耶山之北?难怪您说话腔调与众不同。”俊主说,“您又是从哪里听说了马杜赖要与提迭之主们结为联盟的事情?”
      破敌冷笑了一声。
      “诸位住在宫殿里,不曾在村舍中居住停留,不曾在街头巷尾行走。”他说,“从我进入你们的国境,一路由北而南的路程上,净修林、村庄和牧场中,已经有许多人在传说此事。”
      俊主和人狮子吃惊地对望了一眼。
      “公主和阿修罗定下盟约不过是三天前的事情。”人狮子低声说。
      俊主笑了笑,眼神很冷,显然依旧在为自己遭到隐瞒而恼火。“三天,的确了不起,连我都什么风声都没听到呢。”他说,转过头又看着破敌。“那您为何会来到马杜赖呢?”
      破敌愤怒地看着俊主和人狮子。“我当然是为了阿修罗之事而来。”他说,“你们是大臣和将军,本该与担负保卫国土和婆罗门的职责,为何你们不履行自己的义务,眼睁睁地看著那群恶魔在大地上肆虐,毁灭圣地?”
      俊主和人狮子又吃惊地对望了一眼。
      “毁灭圣地?”人狮子问,“可我们已经有多年未曾听说过寺庙或净修林被破坏之事。”
      破敌死死地盯着头发蓬乱的青年将军。
      “我老师的独生子,名为至勇。”他慢慢地说,“他和我年岁相近,出生时手臂上就带着吉祥的莲花印记,是我老师的掌上明珠,亦是我的好友。他度过梵行期后,受我老师嘱托,前往南方的圣地学习经典。临走之前,他给我老师留下一朵红莲,这朵莲花一直保持盛放,人们全都为之称奇,赞叹至勇的瑜珈力。然而七年之前,这朵莲花突然在夜半流血,随即便化为污泥。我的老师拜托前往南方的商队打听至勇的下落,可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我老师心急如焚,终于病死。我带着他的骨灰动身前来南方,寻找至勇。可我看到了什么!”
      他摊开手,俨然是诅咒的姿态,俊主和人狮子都不由得一凛。
      “我去探访至勇曾去过的净修林,”破敌说,“我看到圣地都已经被毁灭,所有的神庙都已被玷污,祭火熄灭已久,神圣的胎房成为食尸鬼和野兽的乐园。我在净修林里遇到几个形如野兽的僧侣,他们告诉我,阴影趁夜而来,进入圣地,大肆杀戮,残害生灵,他们侥幸逃出,却因为放弃了保卫圣地的职责,遭到世尊湿婆诅咒,丧失智慧,成为半疯的愚人。我想至勇恐怕也难逃劫数,已经死在恶魔手中。”
      “可是……”俊主愕然地说,“自从米娜克湿公主保卫国境,就再不曾听闻阿修罗侵扰过马杜赖境内的圣地和净修林。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净修林的僧侣为何从来不曾向国王报告这些事情?”
      破敌冷冷注视着俊主。
      “如果呼告无用,谁敢说出真话?”他说,“他们告诉我,请求国王驱走霸占圣地和神庙的恶鬼是毫无效果的。”
      “什么真话?”俊主问,张大了眼睛,“他们害怕什么?难道这会触怒国王?”
      “触怒国王并不算什么,谁敢触怒民众?”破敌冷笑,“今天看到广场上的情形,我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敢说出他们的遭遇。婆罗门中私下里早就已经口耳相传,被你们的人民爱戴的那位武神公主,本身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食尸鬼,她在来马杜赖之前,已经毁灭了她曾经栖身的村庄。”

      ——————————————————

      米娜克湿从山旗的宫殿里出来时,她留意到先王的王后已经停止了哭泣,但仍在低声祈祷,声音平和清晰,似乎与平时那个哭泣不休的声音完全是两个人。
      她站住了脚步,闭上眼睛,然后很快睁开。
      感觉很奇怪。
      她又闭上眼睛,然后睁开。
      眼幕垂落的那一刻,世界就消失了,只剩下混合着各色光芒的混沌。只有当她张开眼时,万物才又乖乖地回来各就其位。
      她知道自己一睡一醒之间,世界都要经历消失和新生。
      无时无刻地眨眼?
      这太不自然了。
      如果不一直睁着眼睛的话,如何确保她所保卫的世界时时刻刻都存在呢?
      “米娜克湿,”
      米娜克湿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见俊主从宫殿一侧拐出来,朝她走来,她刚刚竟然没有留意到他。奴婢子的神色在夕阳余辉下显得很奇异,让人捉摸不透。
      “那个婆罗门如何了?”米娜克湿问。
      俊主摇了摇头。“这种人自命高洁,软硬不吃,真是难对付。馈赠和布施他也拒绝收取。你给我找了一个大麻烦,米娜克湿。”
      米娜克湿歪着头看他,“你不再生气了?”她说。她忘了自己答应过山旗要向俊主道歉。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再生气也没用啊。”俊主苦笑了一下,看着米娜克湿,又叹了口气。“其实我早该知道你会这样做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性子。我早该明白,想要让你改变心意是不可能做到的,不是吗?我又能有什么办法?算了……”
      米娜克湿看着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俊主谨慎地看了一眼王后的宫殿,“现在没空说这个,我们有其他的麻烦得要处理。这件事背后要么就是宰相,要么就是注辇人在搞鬼。无论如何,接下来的事情,你一定要听我的。当初村子里见过你的人,活下来的还有多少?”
      米娜克湿挑起了一边眉毛,“三十来人吧,为何要问起这个来?”
      “把他们找出来。”俊主说,“杀了他们全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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