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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七 ...

  •   米娜克湿结束了出征的祭仪,宰杀了献祭的马匹和山羊,在万众欢呼中离开了塔门。她从马厩通往宫殿的门走进后宫,把剑和腰刀解下来递给人狮子,把身上的铠甲脱下来,塞到了使女善贤的手里,随后就拔足朝山旗的宫殿奔去。穿着檀黄色长袍的大夫从后宫退出来,陆陆续续朝千柱廊走,路上看到她都急忙合十行礼,米娜克湿也没在意。
      她跑到了山旗的居室前,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素白的女人从里面低着头走出来。女人身段苗条高挑,白衣上没有任何装饰,头纱遮着未能殉葬的寡妇的光头。
      米娜克湿一愣。这是那个整天哭泣祈祷的先王的王后金环。
      金环抬起头来。女人已经人过中年,姿色犹存,眼角发红,是哭过的样子,却并不是米娜克湿所以为的那张被常年被泪水浸泡的苍白柔弱的脸。她停下了脚步,定定看了米娜克湿一眼,随后就垂下眼帘,向米娜克湿弯腰合十行礼。
      “……祝您旗开得胜。”她说,声音有些哑,很柔和,很镇定。
      王后拢了拢头纱,独自朝自己的住所走去了。米娜克湿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她在马杜赖的王宫里七年,只见过这位足不出户的王后三四次。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室御医和侍女们等在门口。“陛下已经醒了,刚刚金环王后来看望她,他就把我们都赶了出来。”他低声对米娜克湿说,“陛下现在说话有点儿困难。”
      米娜克湿转头走进了山旗的卧室。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依旧空旷到近乎荒凉。山旗已经醒了,躺在卧榻上,脸上可怕的血红已经消去。医生用草药敷在他额头上。他睁着眼,注视着高高的天花板,那里描绘着建造这个城市和这座王宫的马杜赖王的事迹:那位国王奋勇杀敌,为天帝所赞赏,被摩多梨带上天界,游历永寿城;他赞叹那城市的壮丽,回到凡间后便用王宫高高的塔门来模拟四象之门。
      几百年过去了,画已经变色脱落,黯淡无光,如同失去了天帝的天神国度。
      米娜克湿走过去,跪在国王的榻边,握住了山旗的手。他的手又大又粗糙,老茧坚硬,汗湿冰冷。
      山旗回过头,注视着米娜克湿。
      “我会把注辇人摆在他们宝座上的百月盾牌和摩尼珠带回给你做礼物,”她说。
      山旗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喉咙里嗬嗬作声,眼神浑浊。她看不懂他眼里的意思。他看着她,慢慢抬起手来,碰了碰自己眼睛下面的位置。
      米娜克湿,学着眨眨眼吧。
      米娜克湿垂下头,她用手碰了碰卧榻下的尘土,沾上自己的额头,随即站起来,转身走出了国王的寝室。
      她一路朝外走,有点儿吃惊地看到俊主站在上次他们交谈过的路边。旁边金环王后的宫殿里再度响起了念诵和祈祷声。俊主似乎神思有些恍惚。她朝他走过去。
      奴婢子抬起头来,他脸色苍白得厉害,似乎之间就消瘦了下去,原本饱满如桃的脸上两条长长的笑纹现在把他的脸拉长了,米娜克湿第一次看到他眼角的纹路。
      “你不去看望父王吗?”她说。
      俊主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神情变换,最后就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踏上前一步,拉住了米娜克湿的双手。米娜克湿吃了一惊。他的手和山旗的截然不同,文官柔软的手,带着她嘲笑过的握铁笔握出来的老茧。
      “米娜克湿,”他说,声音很低很哑。“停止出征吧。父王已经病倒了,这不吉祥。为了你的利益着想,别去了。”
      米娜克湿吃惊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话?波陀罗来的阿修罗使者已经在等待我们。我也已经答应父王要为他击败注辇人。”
      俊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更希望你能陪在他身边,”他脸上带上了一个酸涩的笑,“为何就不能等等呢?你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去征服世界。米娜克湿,如果你认为我过去对你的帮助是有益的,如果你珍视我们的情谊,取消这次出征吧。这个时候和阿修罗联手,毕竟风险太大了。”
      米娜克湿摇了摇头。“我会很快就回来。”她坚定地说,“打下文底耶山下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我不会放弃这次机会,我要向提迭之主们证明马杜赖的力量。至于风险,父亲和我都把国家交给你看管,我很放心。”
      俊主苦笑起来。
      “你一次都不愿意听我的,”他低声说。
      米娜克湿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我要走了。”她说,“父亲就交给你照顾了。”
      俊主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米娜克湿转头向宫殿外走去。人狮子等在千柱廊外,向她行礼,把她的武器递给她。善贤替她披上了铠甲。她大步走出塔门外;王宫外再度响起了民众高呼胜利的欢呼声。
      那呼喊让停留在塔门上的群鸟惊飞。而俊主独自一人站在宫殿的阴影里,抬头看着碧空上盘旋的群鸟。

      马杜赖的居民热热闹闹地聚集在街边,目送着战车、骑兵、步兵和象军组成的马杜赖的军队威风堂堂,穿城而过。富军好不容易才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挤过狭窄的小巷,和头顶水壶的行人擦肩而过,晾晒的衣物垂在街道上方和房屋之间,狗正在追逐猴子。他的母亲孙陀利坐在租住的房屋门口的台阶上,正在晒芝麻。
      “你昨晚到哪里去了?”孙陀利看到儿子,劈头就问。
      “我去找理发匠须跋达多了,”富军撒了个谎,“他还欠我们家两把鹰嘴豆呢。”
      “胡说,昨晚我让邻居家的小孩去问过了,你根本就没在须跋达多家。”孙陀利说。主街上的欢庆还没结束,鼓号的声音钻进了小巷里。她怀疑地瞪着他,“你是去看米娜克湿出征了,是吧?”
      富军一屁股也坐到了台阶上。“算是吧。”他嘀咕。
      “你又在痴心妄想什么?”孙陀利说,“她看到你也不会给你什么好处。这些王公贵族,全都像疯象一样,你伺候它,给它吃食,反而会被它踩死。”她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来,“尤其是那个连眼睛都不会眨的女人。”
      这个时候,隔壁的老女人过来向孙陀利讨要一点灯油,孙陀利执意不给,要她用芥末籽来换。
      富军偷偷打开手掌心。白色男人给他的那碎片还在,不冷不热,不轻不重。他下意识地甩了一下手,可它还停留在他手心里。
      米娜克湿已经走了。他该要怎么办?就算他追上她,那个恐怖的白色瞎眼男人办不到的事情,他又怎么可能办到?可是,如果他没让米娜克湿吃下,那个男人找到丰盈,丰盈又会怎样?
      富军觉得脑袋里一片混乱。他想去找丰盈,在那个白色男人找到她之前赶紧带她回来。可是他哪里有钱去找她呢?
      富军突然顿住了。他想到了一件事。
      他看了一眼旁边,孙陀利还在和老女人就灯油和芥末籽的问题激烈地讨价还价。
      他把包头给扯下来,小心翼翼拆开,慢慢把镶嵌着黄金太阳的指环从里面拿了出来。
      他紧紧握着这个指环,心在胸口剧烈地跳着。这东西多半是那些阿修罗武士身上掉下来的,反正也不吉利。他们家过去不远就是十字路口的市场,他知道那里有一些购买珠宝的商人。
      “放心吧,丰盈,”富军心里想着,“我很快就来找你了。不知你过得如何呢?”

      ————————

      丰盈过得并不好。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她洗完衣服、切草料和喂马和骡子,按照毗罗人的吩咐提了水回来准备做牛奶粥。放下铜罐时,她觉得自己累得要死,下一刹那就要倒在地上了,她往旁边偷偷看了一眼,毗罗人正和他的伙伴们吵吵嚷嚷地分前几天从一个倒霉的过路商人那里抢来的东西,吵得很凶,几乎动了刀子。她决定先去躺一会休息一下。
      她爬进兽皮做的帐篷里,躺在塞满草的硬邦邦的垫子上。帐篷里充斥着兽皮的臭味和毗罗人身上的味道,但她已经习惯了,而且她现在两个眼皮直打架,浑身上下都很酸痛。她清楚地知道,即便她累成这样,那个毗罗人晚上也还是不愿意放过她。
      可她只享受了这宝贵的休息时间不到片刻。毗罗人猛地掀开了营帐的帘子,山间的寒风灌了进来,他一脚踢在她身上。
      “起来,又懒又胖的婆娘!”他咆哮说。
      丰盈其实并算不上胖。七年前,她随着父亲离开炎热潮湿的南方,跟着商队前往北方的时候,她甚至都不能称得上是个体态丰腴的少女。可北方多油的食物改变了她,她现在人如其名,面如满月,从胸脯到手指,都是圆团团、肉乎乎的;她也不懒,哪怕被毗罗人带着四处浪迹,她也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有蜜色的肌肤和黑色长发,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毗罗人心情好时经常哈哈大笑,说他把她喂养得很好;但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管她叫又懒又胖的婆娘了。
      “快滚起来。”毗罗人吼,“我饿了。快去给我做牛奶粥!”
      丰盈默不作声地爬起来,钻出营帐,毗罗人抓住她的辫子,给了她后脑一下。丰盈没吭声。只要没打出血,她就不在乎。她走到篝火旁,看了看煮牛奶粥的石锅旁边的柴火,柴已经不剩下多少了。她顺手拿起袋子,朝树林里走。
      “你他妈的干什么去?”毗罗人说。
      “没柴火了,”丰盈回答。
      “那赶快去!”他骂骂咧咧地说,“老子都要前心贴后背了,我真是白养你这个懒婆娘。”他的伙伴们一阵粗野的大笑。
      丰盈不知道毗罗人叫什么名字。他褐色肌肤、有着阔大鼻梁,所有人都说他长得像毗罗人,所以他就是毗罗人了。他不是她的丈夫。四年前的一个夜晚,丰盈和她父亲所在的商队在森林旁歇脚,这群强盗从森林中冲了出来,见人就杀。丰盈眼看着父亲被毗罗人拦腰砍成了两半。她吓得叫不出来,而毗罗人看着她就笑了。他拖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一旁的树丛中,对她做了让她最痛苦的事。这过程中她听见强盗们还在继续着杀戮。
      事毕之后毗罗人似乎是饿了。“去给我煮点东西吃,否则我杀了你。”他说,一把将浑身伤痕累累的丰盈从地上揪了起来。丰盈拖着痛楚的身体,一边哭一边走过到处都是鲜血和尸首的营地去煮牛奶粥。此时杀戮已经结束,她看见强盗们对商队里其他几个女人施暴,尖叫和哭泣在森林边回荡。她煮好了粥,毗罗人不耐烦地接过来,他喝了一口,转了转眼珠,舔了舔嘴。“味道还不错,你是南方人?”他说。
      丰盈害怕得全身发抖,她哭着点了点头。她的牛奶粥是富军的母亲孙陀利手把手教会做的。她父亲和商队里的其他人全都很爱吃。
      那场屠杀里被凌辱的女人事后都被杀了,而丰盈活了下来,因为毗罗人也爱吃她煮的牛奶粥。
      她成了毗罗人的女人,或是他的奴仆。她被他带到这个窝点,负责为他煮饭、替他洗衣服、照看牲口、背干粮和货物,满足他无休无止、残暴可憎的欲望,以及为他做牛奶粥。
      “你该庆幸,要不是你会做牛奶粥,我不会让你活命。”他每次都不忘这么说。
      他说她的牛奶粥味道有点儿像他老婆做的饭。然后他就会大发一通感慨,说自己留在家里的老婆有多么贤淑和漂亮,比她能干一万倍,而且每次他回去她都能给他生个孩子。当然,随着家里人口的增多,他也不得不用更长的时间带着他的匪帮在北方群山间四处游荡,杀人越货以养活他的老婆孩子。这并不容易,因为似乎所有地方这些年来都变得贫瘠,田里长不出粮食,树上结不出果子,连牛产奶都减少,商队来往也变得不如从前频繁,强盗们并不经常能撞上好运。为此毗罗人时常感到烦躁,而他烦躁时总是通过丰盈出气的。
      “把你卖进妓院都没人愿意要你,因为你又懒又胖。要不是你会做牛奶粥……”他说。
      丰盈提着装柴的袋子,走进树林,开始拾捡枯枝,她看着夕阳最后的光辉滑过布满青苔的石头。太阳落下山头,天色一暗下去,风就冷起来了;有时候,还是下午时分,山上就会下起雨的白色结晶来。这是远离她家乡几千由旬的北方的山间,国家和城市之间到处都是崇山峻岭,而不是平坦富饶的平原和和缓的丘陵。这里的气候与她生长的南方截然不同,甚至树木、植物和动物都完全不一样。
      丰盈站直了腰,发了一会儿呆;只有这个时候她有发呆的权利,可以回想一下自己的故乡。在暖风里摇曳的椰林,色彩绚丽强烈的神庙,延绵不断的稻田,北方没有的绿色视野,还有站在村口、牵着小母羊、哭丧着脸,赌咒发誓一定会来找自己的牧牛少年的身影。
      这里的山是藏青色的,更往北些,那里的山就完全被白雪所覆盖了。从前她还在商队时,父亲告诉她说,就在那冰雪覆盖的山坡和峡谷之间,有恒河神圣的发源地;那也是群山之王喜马拉雅的城市。他的城市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天界,只接待悉陀、持明这样的半神,以及得道的牟尼和苦修者,普通人类是看不到这个城市的。
      那些神奇的故事曾经让丰盈十分向往,但现在,她已经对此麻木了。阿修罗在俱卢之野上打败了天神,天帝因陀罗将莲顶山从大地连根拔起,扔向阿修罗军队,可即便他如此英勇,还是被阿修罗王俘虏。天神躲进永寿城里,如同懦夫一般紧闭城门,从那以后,人间的丰饶与贫瘠已经与他们无关。梵天隐匿在天幕后,湿婆藏身在雪山下,毗湿努不知在世上哪一个轮回里。再没有隐形的药叉在空中飞行,再没有悉陀和持明这样慈悲的半神在树后窃窃私语。给她讲这些故事的父亲被毗罗人杀死了。当她被各种各样的痛苦碾过的时候,也无法再向任何神明献上供奉,因为那没用。
      林间的光线变得更暗了,丰盈拾捡了差不多的枯枝,转身回去。她走得很慢,隔着营地还有几棵树的距离,她停下了脚步。
      她感到大地在震动。
      她以为是野象群在林中行走,但她随即想起这个地方是没有野象的。她又以为是鹿群穿过山谷越过溪流,可是鹿群哪有能有如此大的动静?
      强盗们也察觉到不对了。毗罗人和他的伙伴们正在坐着赌博,此刻都跳了起来,有人去抓武器,他们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来。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国王的军队能够到达。
      一只黑色的骑兵从暮色中涌了出来。
      丰盈睁大了眼睛,看到那只军队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们肯定不是人类。
      军队领头的是个高大的武士。毗罗人算得上强壮,可和他比起来,简直犹如瘦小的豺狗。这武士头发发红,面如青铜,神情傲慢,仿佛一头野象,对万事万物都不屑一顾。跟随他的武士们每一个都和他一样威武,他们容貌俊美,臂膀如铁杵,带着镶嵌宝石的顶冠,手腕缠着鞭子。他们浑身都是黑色的,可这种黑色看上去就比周围所有的事物都要丰满、坚固、真实,可以刀一样切开空气,峰顶的竹林一样劈开云。火焰在他们的旗帜上燃烧着。
      人类不可能有如此的步伐节奏,不会有这种毫无情感色彩的杀气;不可能显得如此坚固而沉重。树林和岩石,全都为他们让开道路。
      丰盈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由衷地感到了恐惧,仿佛从前看到涨潮时潮水朝她铺天盖地涌来那种无处可逃的感觉。她本能地扔下了柴袋子,快手快脚地拼命爬到了旁边的一棵树上。可毗罗人和强盗们也许是正对着这支仿佛风暴一样的军队,也许是吓得呆了,竟然张着嘴巴,呆然地看着黑色的骑兵们冲到了他们面前。
      黑色的军队没有停下来。他们笔直地穿越林间,直直地冲过了强盗们的营地,与他们迎头相遇,他们的马撞倒人体,踏着血肉身躯冲了过去,当反应过来的强盗开始转身逃跑时,这些端坐在马上的黑色武士眼睛眨都不眨地拔出刀来,劈开他们碍事的身体,然后收刀继续前进,他们甚至根本没低一下头或是转一下脑袋,仿佛他们只是踢开路上的碍事的石子或拨开藤蔓。
      丰盈躲在树上,连呼吸都忘了。她看着这支军队像黑色潮水一样涌过这林间空地,看着他们像河水冲走几十只蚂蚁一样冲走了强盗们。
      他们踏平篝火和营地,继续向前。当最后一个武士离开,丰盈抬起头,已经看不到那个最高大的武士了。
      她低下头看。篝火熄灭,铜锅翻倒,垫子和兽皮七零八落,牲畜和马的肢体散落一地,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营地,强盗们扭曲的尸体被踩进了泥土里。
      当最后的马蹄声也远远消失的时候,她慢慢地从树上爬下来。她还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风吹过树林,除此之外,万籁俱寂。没有叹息。
      然后她想着得至少要去拾捡些尚未损坏的衣服和粮食。
      她走过被践踏平了的泥地,弯腰捡起平日里她煮牛奶粥的那口沉重的石罐子。这时她听见一声细微的呼喊。
      她转过头去,发现毗罗人躺在她身后,还活着。他一条腿被踩成了向外反折的样子,胸膛凹陷下去,阔大的鼻梁扭歪着,一只耳朵和半片头皮都不见了,血一直往外冒,可他还活着。他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他从那条缝里向外望着她。
      “胖婆娘,”他嘶声说,气若游丝,“快救我……”
      她歪着头看着他。
      “……快点儿,你这……”毗罗人说。
      她提着石罐子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又懒又胖的婆娘,”毗罗人又说,“要不是你……”
      “会做牛奶粥?”丰盈说,把石罐子高举过头顶。
      垂死的毗罗人眼里闪出一丝惊怒来。“你敢,”他细声说。
      丰盈把石罐子对准他脑袋砸了下去。
      砸了第一下的时候,毗罗人还闷哼了一声,砸第二下、第三下的时候,他就不出声了,只是手脚抽动。但丰盈还是对准他的脑袋用力而认真地砸着,犹如平日里臼米一样用力而认真。站着砸累了,她就蹲下来,最后毗罗人连手脚都不抽动了,只有身体在随着丰盈的动作振动。丰盈也终于砸得累了。她停下手来,呼呼喘气。毗罗人的脑袋已经完全成了一团模糊的不成形状的血肉,眼珠子都被砸出来了,红的白的溅得到处都是。
      丰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吓得大叫一声,她这时才注意自己也已经满身血迹了。
      乌鸦在啊啊大叫,兀鹰也在暮色中的树林上方盘旋,丰盈跳了起来,撒腿就跑。她把营地抛在身后,没魂一样在林间狂奔,一直冲到平日里打水的小溪边,也顾不上溪水冰冷就跳了进去。她扯开头纱,拼命地搓洗溅在肌肤上的毗罗人的血肉,最后她站在溪水里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她的头纱掉进水里,不知道被冲到哪里了,她只好慢慢走上岸来。她全身都在发抖,她也就一边哭一边震个不停。哭了一阵,天色越发暗了,她茫然地朝四周望。她不敢回营地去了;连想想都吓得发抖。可是周围越来越黑,豺狼的嚎叫也响起来了。
      丰盈吓得魂不附体。她抱住自己的双臂,没头没脑地就往山下拼命跑起来。树林里根本没有路,光线也越来越暗,有一段路她几乎从山腰掉了下去,跌倒满身青紫,胳膊和脸上也被树枝拉开了口子,可她还是使劲地跑,就像满头是血的毗罗人就在她身后追赶。
      天就要完全黑的时候,她看见远处有烟升了起来。树顶上露出了飘扬着旗帜的塔尖;是座神庙。高耸的塔形如笋尖,依照从前父亲告诉她的知识,那应该是供奉湿婆的庙宇。她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方向跑,全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她爬过一个长满罗西尼树的小丘,连滚带爬地滑下斜坡,最后终于一头冲出了树林。
      那个神庙规模并不大,被茂密的森林所环抱;神庙里已经点起了灯火,烟是从庭院里升起来的,似乎正在作晚祷。
      神庙前有一个水塘,有一个姑娘正在打水。她比丰盈年纪似乎还小些,肤色黝黑,肩膀纤瘦,黑发像条乌龙在身后摆动。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衣不遮体的丰盈从林中冲出来。
      丰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可她的脚已经软了,还没走到水塘就已经摇摇欲坠。那姑娘扔掉了水桶,一把抱住了她。暮色里丰盈只看清她有双明亮的大眼睛,眼里充满了震惊的神色。
      “救救我。”丰盈带着哭腔喊了出来,随即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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