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碎》拾陌

1、{壹}

　　{壹} 脱胎换骨营十一娘

　　长庆八年，广陵。
　　寻香院是广陵内最有名的勾栏院，燕肥环瘦，各色美人皆乃人间绝色。其中，最受追捧的便是在不久前的花魁大赛上声名鹊起的营十一娘。
　　营十一双十年华，容貌玉润珠媚，体态丰腴却不失曼妙，丹凤的眼儿轻轻一撩，便勾了看客的魂儿去。但令所有寻芳客遗憾的是，前不久营十一身患怪病，命不久矣。
　　这么好的一朵花儿就此凋谢，叹矣。

　　寻香院最精致的园子内，树木葱茏。
　　淡淡的药香自二楼微敞的窗子内飘出，在小厮的指引下，约莫而立的大夫提着提着药箱匆匆走进主厅，刚一跨进门槛儿，欣长的身子便定住，继而四处张望。
　　“大夫，这边请。”小厮弓身站在楼梯边。
　　“我自己上去就行，你不要跟着。”大夫微微颔首，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扫向楼上，迟疑了片刻，举步走上去。
　　“大夫，一个时辰后，我来接您！”小厮促狭地笑笑。
　　大夫没有理会他，来到一扇镂花的木门前，没有敲门，兀自地推门而入。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缭绫后，那苍白孱弱的影子。
　　修眉微蹙，苍白的小脸上布满细密的汗，发丝贴到脸上，有些狼狈。
　　他眉心一皱，轻微的怒意覆上双眸，快步走到床前，一把撩开随风轻扬的缭绫，嘴一扁：“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来？”

　　一室安静。
　　床上孱弱的女子眼皮动了动，嘤咛出声。
　　原本奄奄一息的人突然有了笑意，干裂的唇角微微上扬，弯出一抹诡异的浅泓。随即，眸子豁然睁开，愣愣的看了看头顶的床帏半晌后，才缓缓的将头侧过脸，见到男子的那一刹，琥珀色的瞳上才有了些许的笑意，唇角微开——“小楼。”
　　男子闭上眼睛，然后轰然倒地。床上的女子慢慢的起身，侧躺着看地上的男子抽搐几下，接着一缕白雾自他头顶上升起，逐渐成了人形——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年，皮肤白皙而透明，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宛若点了水墨的泉水，隽永却空灵。他飘过来，哀怨的瞧着一脸笑意的女子：“你打算甩了我，是不是？”
　　营十一眨眨眼：“没有啊。”
　　她的神色俏皮，却与那苍白瘦削的面容十分不相称。乔倚楼敛起哀怨的神色，凝视着她：“小玉，你真打算这么做么？”
　　“嗯。”营十一漫不经心地捋着中衣的袖口，上面绣有细致的纹线，针脚细腻：“他过几日就会到了。”

　　乔倚楼沉默的在屋里飘来飘去。
　　记忆中，与她第一次相遇时，是在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满目银白之中，唯有一抹似火般的红色引了他的视线。她穿着一身血色的红衣，黑发张扬，唇角殷红，如妖般艳丽。
　　那时，她是没有如此俏皮的笑容的。
　　在她的眼里，只有恨——近乎于毁灭的决绝。
　　可如今，她这笑容，却远比当初的眼神让他胆颤，因为他不知道，这笑容之后蕴含着如何的恨意。

　　然而他有多想……多想再看她温暖的笑容……
　　就像刚从炼狱逃出来那一刻，会心的笑容。

　　“小玉……”
　　“别再叫我小玉，一年前，霍小玉就死了。现在只有营十一。”营十一自榻上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执起木梳，为自己绾发。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涌下。她抬眼瞧着铜镜中纤瘦的女子，微微一笑。
　　自今，没有霍小玉，只有营十一。

　　*** ***

　　那日，来接人的小厮一看到昏迷不醒的大夫被吓了一跳，看到原本要没气儿的营十一突然出现在梳妆台前，更是直接吓地背过气儿去。好在片刻后他边转醒，并且听营十一讲了这神医是如何妙手回春，将她救醒。
　　但至于他为什么会昏迷，营十一虚弱地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老鸨子派人将大夫送回医馆，然后美颠颠地去给营十一送补药。这摇钱树失而复得，她自然美到不行。但这营十一醒来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且不说那日渐纤瘦的身子。
　　就说那张脸，虽说与原来一模样，但是原本玉润珠媚的五官却少了些妩媚，多了几分别样的韵致，秀雅矜贵，像是突然从一个名妓变成一个才女。

　　这几日，营十一不接客，在自己的园子内养病。
　　晌午时分，她遣走侍婢，自己走到临湖而建的八角亭上赏湖，素手抚上朱红色的栏杆，她往前倾了倾身子，红唇轻启，哼起了不成曲儿的小调。

　　湖中锦鲤游得欢快，无忧无虑。
　　一双修长的手从另一个手心里捻了些馒头渣抛进湖中，引来了无数锦鲤争食。

　　“哼的什么？”乔倚楼想学着她倚在栏杆上，却东施效颦，学成个趴的姿势。
　　“我在哼一遍给你听。”营十一清了清嗓子：“一代名花付落茵，痴心枉自恋诗人，何如嫁与黄衫客，白马芳郊共踏春……何如嫁与黄衫客，白马芳郊共啊，共踏春……”
　　唇边的笑意凉薄——诗人，游山玩水可真是惬意啊！
　　暗自思忖，不过几日，他就该到广陵了。

　　“哎——那个爬来爬去的是什么？”乔倚楼大大地往下倾身子，伸手捡起落在外沿的鱼虫子：“红红的，肉肉的……”
　　营十一死气沉沉地耷拉着眼皮：“你没在人间呆过么？这都不知道？”
　　乔倚楼饶有兴趣地看着手中的小生灵不停地扭啊扭啊扭的，不禁痴痴地笑了出来，而后慢慢地变成捧腹大笑：“它……它好胖啊……”
　　营十一摇头：“你没救了。”
　　“哈哈哈……”某人还在笑个不停。
　　“小楼！”
　　“咯……啊？”猛的收回笑声，结果被呛到。抬手去给自己抚胸口，却顺手将鱼虫子丢到湖里，乔倚楼低呼，往湖里巴望半天，一脸愧疚：“你安息吧。”

　　“姑娘。”不知何时，侍婢端着碗汤药出现，她福身：“该喝药了。”
　　“嗯，放这儿，你下去吧。”懒洋洋地端着下巴，撩眼间，看到乔倚楼飘过去围着侍婢打转儿，甚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步摇，不悦地看了眼乔倚楼，他立马灰溜溜地飘了回来：“哎，小……啊，不是小玉，是十一。”

　　“做什么？”营十一见侍婢走远后才开口，她端过茶碗，用汤匙慢悠悠地搅着。
　　乔倚楼看着那碗汤药吞了吞口水：“今天的……不要给我喝了，好不好？”
　　“不好。”
　　“十一……”乔倚楼皱皱鼻子：“真的难喝。”
　　“小楼，不想喝么？”营十一柔情百转地冲他一笑。
　　“好吧……我喝……”乔倚楼耷拉下肩膀拿过药碗：“总有一天，我要、我要……”
　　“什么？”营十一扬眉。
　　“咕咚咕咚……”

　　营十一抿唇咯咯地笑——小楼啊，真可爱。
　　他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真不知道，这样一只灵究竟是如何活到现在而不被别人吃掉的。

　　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
　　乔倚楼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玩，营十一百无聊赖地倚着栏杆，昏昏欲睡。

　　思绪混沌间。
　　仿若又回到那炼火熊熊的地方，炽热的火舌肆虐地在再周围游走，她的头发快要被烧焦、皮肤快要裂开，满眼的杀戮与血腥，那些不甘的的回忆瞬间涌出，让她居然有了忍下这一切的勇气——她要做妖！
　　匍匐着向前爬着。
　　——爬过去，只要你能爬到那扇门前，我就让你做妖！——
　　满手的血污，指甲被掀开，留下一行血渍。她咬着牙一路前进，不管那些在自己身上肆意挥舞的剑、那些狰狞的嘶吼、那些钻心的疼痛。
　　她一寸寸的前移。
　　她爬得很慢，却从没有停止过。

　　“为什么——要做妖呢？”透明般的声音传来，散散淡淡的没什么焦距。不管他是怜悯、嘲笑，或是事不关己，她都不愿回答。
　　那人轻叹一声：“为什么这么傻呢？去投胎不好么？”
　　“那你又为什么不去！”她终于吼了回去，像是突然有了发泄的豁口，吼出内心的无助。
　　“我？”那人傻傻地笑了笑，但更像是在笑她傻：“我是怨灵啊。知道怨灵是什么吗？”
　　她不回答。
　　他却自顾自的地说着：“怨灵是尘缘未尽的，不甘心投胎的鬼……他们说我是在等人，所以我要等。”

　　她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只知道他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你叫什么？我叫小楼。”后，便再没了动静——或许是误闯进这里的吧……这里，是地狱中的地狱……
　　是恶鬼成妖的通道。

　　那段对话，更像是一场幻觉。
　　而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对于她来说，这场景只会在梦中出现了。
　　但即使是梦境，也会让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很热啊？”乔倚楼飘回来，手里拿着把蒲扇：“睡着的时候就开始出汗。给，我从花柳柳那偷了把团扇来——哎，有人来了。”他突然抬眸，搡了搡营十一的胳膊：“男人哦。”
　　营十一白他一眼：“是龟公。”
　　“龟公？”乔倚楼眨眨眼，盯着那个面容猥琐的龟公看：“那龟母是谁？”

　　“十一娘，身体怎么样了？”龟公眯着眼睛笑，搓着手走近：“听丫头说，您这几日气色恢复的不错……哎呀！哪个龟儿子打我！”警觉地四处查看，却不见人影。
　　营十一有些诧异地看着乔倚楼狠狠的拽了龟公的头发，然后冲他呲牙咧嘴。营十一莞尔，抿着唇笑：“有事？”
　　龟公看到她的笑容，怔忡的一瞬——这十一娘，果然变得不一样了。如果说原来的她美得不可一世，那么现在，她就美得内敛深湛，有种特别的味道。
　　乔倚楼气呼呼地瞪着他，居然这么色迷迷的盯着小玉看！

　　“咳咳。”营十一看了眼又要作怪的乔倚楼。另一边，龟公也回了神：“啊，十一娘，妈妈让我来看看你怎样了，看有什么需要的让我去给你制备。”
　　“我这里不缺什么。劳烦妈妈费心了。”营十一浅笑盈盈。
　　“哎，妈妈这几日也是忙不过来，才让我来的。若是以前，妈妈如此疼十一娘，自然会亲自来探望的。”龟公做作地叹气。
　　营十一笑着接下话茬：“妈妈在忙什么？”
　　龟公眼睛一亮，但还是摆出一副忧愁的模样：“姑娘不知，这几日来了个难缠的客人呢！那个公子才买双全，自恃风流，希望觅得佳偶，但却眼光太高，咱们这儿的姑娘都入不了他的眼。”
　　“哦？还有这样的人。”营十一微笑，琥珀色的眼底一片凉薄：“那位公子叫什么？”
　　“李益，听说是长安来的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