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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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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梨猜得不错,她今晚确实回不去了。
不,应该说,依那些可疑男人的说法而言,她至少在两三个月内都回不去了。
原来那些怪人并没有说谎,她确实是有灵力的。
而这个世界上,也确实存在付丧神啊——
这是,当花梨将信将疑地对亲手锻出的第一把刀作出召唤后,出现的那个自称小狐丸的白发男人,让她所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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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不起,歌仙兼定先生!”
花梨红着脸对紫发的打刀鞠躬,双手局促得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放,“我之前真的很失礼……我是误入这里的,并不打算成为审神者,所以真的不用把我当成主上。会很快就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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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风雅名字的打刀闻此只是笑了笑。
他并不信眼前这女孩会像她所强调的,时间一到就离开:
自审神者这一职业横空出世以来,早已有太多年轻人为刀剑化身的付丧神所惑。而花梨年纪还小,心思简单,正是最容易被蛊惑的时候。
像他们这样的复制品被创造出来,不正是为了留下这些年轻又强大的灵力供应者,汲取信仰,构造神位,维持里世的繁荣么?
打刀看一眼他的第一个共犯,看见有着野狐之名的太刀把娇小的女孩挡在身后,凶性未驯的血色竖瞳瞪着自己,像在保护,像在警告他不准乱说,又像是……
只看一眼就忠心认主的家犬。
但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毫无来由的忠诚。
歌仙兼定笑笑,对小审神者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但是在那之前,有人照顾您的起居是必需的。那么主殿,今晚您想选谁做近侍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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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梨对此的回应,是轻轻拽住了赤瞳付丧神的衣袖。
她始终无法对歌仙兼定放下戒心,就像她始终无法信任那群奇怪的招募者一样。
但小狐丸是不同的。这个诞生于她手、看起来性格就很好的付丧神让她打心底里有了安全感。
既然只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留三个月,也不打算做什么审神者的话,再去锻什么刀就没必要了。那么,近侍也只有小狐丸就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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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丸,为什么你的眼睛是红色的呢?”
当晚,花梨迷迷糊糊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忍不住轻声问他,“总觉得,应该是别的什么颜色……你是戴美瞳了吗?耳朵也是……是发饰吗?”
“……主殿,想知道吗?”
本来抱剑守在帷幕外的付丧神抖抖耳朵,漂亮的大尾巴在地上犹豫地摇了摇。
听到花梨小声地“嗯”,小狐丸又扑棱抖了一下双耳。
许久之后,他终于拨开帷幕,进入内室,俯身凑近少女,狐耳一抖,白色长发银练般滑落,和月光一同流动在肩上,“是花……主殿的话,可以摸摸看。”
可以摸摸看!
毛茸茸的雪白狐耳拍打在手背上,花梨的瞌睡虫瞬间跑了个精光:
“真的可以吗?”她把脸从被子里露了出来,双眼发亮,脸泛红晕,咬唇期盼地看他,“那我……我要摸耳朵咯!”
白发的付丧神低下头,任少女兴奋地小声欢呼着握住了他的双耳。
“好软!毛茸茸的!啊,会自己动——是真的呀!……小狐丸?”
突然被抱起放在对方身上,少女很自然地抓住了付丧神的长发,不自觉地用上了自己在家逗猫的那一套,先搔了搔付丧神的下巴,再用纤细的手指理起了付丧神柔顺的银发,“发质真好!我来给你梳毛吧,我最擅长梳毛啦!”
好像……被当成了需要顺毛的宠物呢。
名为小狐丸的付丧神僵硬片刻,终于还是以包容的姿势,让少女玩着自己的银发,一起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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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歌仙兼定过来叫起。
不见小狐丸在房门外守夜,便拉开木门,看见花梨趴在小狐丸怀里睡得正香,被子则完全被踢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正像人类和被其所豢养的家犬。
“时之政府来人了。”
紫发的打刀倚门沉思片刻,终于出声叫醒了他们,“主殿,在下知道您并不打算长留,不过至少在离开之前多做些任务,为最终必定会被孤独地留在这里的小狐丸和在下留些生活的物资吧。”
花梨惊醒,然后红着脸不知所措地从小狐丸怀里挣出。
“我知道了!抱歉……哇啊!”
她踩到付丧神衣角,脚底一滑,红透了脸被小狐丸接住,尴尬地小声致歉:
就算已经和两位付丧神都说过了自己的打算,她也还是在这一瞬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
唤醒他们,然后又亲口告知,自己会很快就抛下他们。
“好,打起干劲来吧!”
花梨说着,手忙脚乱地在小狐丸的帮助下穿好了对她来说新奇又麻烦的衣服,随后双手合十,对紫发打刀作出了恳求的姿态,“那、那么歌仙兼定,你能带小狐丸先去泡个茶,做些能招待客人的点心吗?”
“当然。”
歌仙笑了,不动神色地拉着不太情愿的小狐丸走了。
啊,太好了。
花梨松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看到小狐丸一直回头就心软。
不能让他留下。
不管怎么说,当着他们的面和来人商议怎么离开这种事,她是真的做不太出来……
花梨这样想着,一脸严肃地拉开了门,然后表情瞬间裂了:
“狐、狐狸!?”
火红火红的大尾巴拍打了一下她的脚踝。
——时之政府的来客并不是人,而是一只毛茸茸圆滚滚、有着漂亮皮毛和油光水滑大尾巴的红狐狸。
是狐狸!还是会说人话的狐狸!语气也软软的,真的好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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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地,狐之助对于花梨想要离开的请求并未推诿,而是很干脆地答应了她,并叫她不必担心本丸中的付丧神。
“此前并不是没有离开的审神者……那些刀剑也不会因此一直等着他们的主人。审神者不在了的话,没了灵力供给,刀剑就会重归本体,等待下一个主人把他们唤醒。毕竟是不足百年的复制品,没有外力支持,自然会回归本真。但那并不是死亡,因此花梨你不必为此负疚。”
狐之助语气老成地说着,在花梨膝头高兴地蹦了一小会儿,然后开始拿她的指头磨牙:
“如那群负责招揽的家伙们所说,你的灵力确实很强。那么回到表世之后,要考虑来当我伏见稻荷大社的巫女吗?除了祭典忙些,大部分时间都很空闲,周末帮着照顾一下后院的幼崽们就好,也可以参与很多有趣活动的举办唷。”
“诶?”花梨一惊,然后她听见有着孩童嗓音的狐狸老气横秋地继续讲了下去:
“明白的话就不要做任何任务,也不要食用里世的任何食物。今天傍晚,把这里的付丧神支走,然后在庭院里等着即可。你记得来时的路的,对吗?”
“可是任务的话,已经做了一个。”花梨红着脸低头,有些难为情地小声,“我锻了一把叫小狐丸的刀。怎么办……”
几枚碧绿的点心在她背后滚落。
少女未竟的话语一顿,在狐狸空之助惊愕的回视里消了音。
她猝不及防被搂住,看见圆滚滚毛茸茸的红狐狸突然受惊般在她膝头跳了起来,大尾巴一甩,人性化地用爪子捂住了脸——
“花梨,你又要扔下我吗?”
小狐丸扔开碗碟,自身后把头埋在她颈窝,声音听起来十分委屈,“你又要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这里,等着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枯坐着直到自己消失为止吗?”
付丧神声音低哑,银白的长发搔得花梨眼尾发痒,靠近耳畔的呼吸温热地轻扫着,使得少女白皙的面庞前所未有地红了起来。
“带上我吧,花梨。你也舍不得我的,不是吗?”
狐之助把爪子稍微往下挪一点,见那两人黏在了一起,立刻又猛地盖住了双眼。
“还是老样子啊。真不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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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梨大概是辞职最容易的审神者了。
回到表世的时候,还带了个挂在自己身上不肯下来的大型特产。
据狐狸空之助说,那些招募审神者的家伙瞄准的,就是对里世一无所知的灵能者,以期榨取他们身上数额巨大的灵力。
但现在的她是伏见稻荷大社的巫女,因此那些人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放她离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把白发赤瞳的付丧神赶去后院照顾毛茸茸的小狐狸崽子们,狐之助坐在神社正殿后头的小院里捧着茶杯,长长地出了口气。
“谁让现在信神的人越来越少了呢?里世的神明越来越少了,不想点办法的话,仅剩的那一点,也迟早要变回毫无意识的死物吧。”
那么,那些“历史修正主义者”,是否真的存在……
这个问题,花梨并没有问出口。
既然灵力能催生出付丧神,那么因为许多审神者的“相信”而催生出“历史主义修正者”,似乎也并不是做不到的事。
但说到底,也只是猜测而已。因此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她更疑惑的,是空之助说稻荷神希望见见她,但却在教她参拜了漆金的狐狸神像后就再无举动了,只是请她在这里喝茶——
所谓的见见,总不会是见见雕像吧?
“那个,狐之助君,稻荷神大人……”花梨跪坐在庭院中待客的矮几旁,抿了抿唇,迟疑出声。
“母亲大人的话,已经寿终正寝了。”
红狐狸看她一眼,抱着油豆腐舒心地啃了起来,声音并不哀伤,“她的遗愿,就是让我带你回来探望一下她,顺便让小狐丸不要再那么固执地把自己埋在坟墓里。时间真快啊,快一千年了吧。”
回来,一千年,小狐丸……?
什么啊,完全听不懂……
花梨眨眼,疑心自己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然而眼里突然就落下了止不住的泪水,视野变得模糊,心也刺痛得简直要在这一瞬就死去:
“对不起……我怎么哭了……”
狐之助递给她一把铲子。
“别哭了。我以为花梨是永远不哭的开心果啊……哭了就不漂亮了,这不是你以前经常说的话吗?看,那里,把他挖出来吧。”
红狐狸说着舔舔油光水亮的皮毛,抻长身体,随即火焰般跳了起来,像被她的泪水烫到了一样,瞬间蹿出老远,“我呢,看样子是得先把那个复制品拖住……”
花梨并没细听对方接下来的话。
她只含泪按红狐狸的指示,在梨树下长满了杂草的小小土包上努力挖掘着:
在某个瞬间,她心里闪过了无数幸福又难过的纷乱思绪。
然而她抓不住它们,就像石塑无法挽留风沙,渔人无法网罗海水。
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
只要挖开这个小小的坟头,她就能得到一切疑问的解答。
比如说狐之助那种熟稔得异乎寻常的口吻,比如说知道稻荷神去世时心口的刺痛,比如说……比如说……
花梨挖出了一个小小的骨灰坛,还有被朽化的绸布细心包裹起来的太刀。
她解开绸布,望着眼熟的刀鞘与锋刃,终于痛哭失声。
[对不起,母亲大人,花梨不能一直陪着你。]
正当盛年的女子面色苍白地躺在病榻上,失去了光泽的浓滟黑发在枯草色的垫子上铺开,手被白发的付丧神紧紧攥着,努力对他露出笑容。
[忘记我,小狐丸,忘记我。不是你的错,真的……]
[来生?来生我才不要再爱上同一个人呢,多无趣啊……所以忘掉吧,我这样的人。你该找的,是个能长长久久陪着你的人……]
人类和付丧神的终点,是以死亡为结局的分离。
无法孕育神的子嗣,也无法摆脱早亡的宿命。
没有以白发苍苍的姿态在恋人怀里死去,大概是唯一的幸事,也是最大的不幸。
而她不该来这里。她真的不该……
“——花梨。”
白发金眸的付丧神自虚空中浮现。而后他半跪下来,把被突然涌入的记忆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女抱在怀中。
“花梨。看着我。”
小狐丸的声音在发抖。
花梨有点抗拒地抬头看他,在付丧神眼里看到了脆弱和哀求,那凄凉的神色一下就击破了她原本就不甚坚定的防线。
“笨蛋!你这个笨蛋!呜……”花梨被紧紧搂住,绝望又甜蜜地把泪水蹭在了付丧神灰色的前襟上,“为什么要把自己埋葬在这种地方。不值得……”
接下来的话,全都被吞没在了野狐来势汹汹的啃食里。
在花梨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小狐丸终于放过了她,把她抱入内室,抬手抚上了少女那比记忆中圆润少许的面颊,相对潸然泪下。
她总是在说不值得,借此劝他遗忘。
以前是,现在也是。
但根本忘不掉。
遗憾来得太猝不及防,他想伴她到老就好,一切却戛然而止在了花正盛时。
她的学识喜好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又难得有着山风一样跳脱可爱的性子,一切都像是按他最喜欢的样子长成的,而他最终却只能看着她的身体在火里化作灰烬,和扫尽了秋风的落叶一起消逝。
“狐狸的新娘要是想抛他而去,悲伤就会化作雨水向人间降下。”
付丧神与她额头相抵,泪中带笑地低声,“于是在本应迎来丰收的秋天,暴雨一直不停。带来丰收和喜庆的稻荷神,不该有一把为人世间带来灾难的刀。但是,失去了妻子的野狐无法遗忘,自然也做不到让自己不再悲伤。因此他埋葬了自己……”
花梨泣不成声。
小狐丸亲吻着她的泪水,绵密地亲近着她。
就像千年之前那个笨拙的夜晚,他拥丨有了她,于是她羞怯地红透了脸发出了好听的声音,是可怜的,可爱的,又是淘气的,爱娇的,甚至很快就像他记忆里那样,调皮又胆大妄为地和他一起主动地玩了起来。
就像久远以前两人一起到处游玩,她骑在他肩头,伸手去摘山间酸甜可口的野葡萄,低头喂他,然后就此嬉闹着滚在了一起,像两头无忧无虑的野兽——
被狐之助拦下的付丧神赤瞳极冷。
他扑棱着狐耳,紧盯花梨所在的方向,仿佛随时会冲上去一口咬断另一个自己的脖子,然后又不可思议地强忍了下来。
这让稻荷神的继任者不禁满身冷汗。
两把刀同为小狐丸,这一个和那一个,虽然性格有着微妙的不同,但从一开始,他就从这一个的眼里看出了,他对花梨有着同样的意思。
也就只有迟钝的花梨,才会对此一无所觉,因为不愿刀解把他带了回来。
这下可不妙了。
母亲当初打刀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把狼的特质也融进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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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梨,醒醒,先别睡。”
怀抱着迷迷糊糊的花梨,金眸的付丧神瞪一眼在结界外虎视眈眈的另一个,不满地用被子把累极了的花梨裹了起来,“那家伙已经在那里看了很久了。你身上有他的气味。解释一下?”
“嗯……解释什么……”
花梨迷糊应着,她睁开眼,视线和窗外一脸委屈的付丧神冷不丁一对上,立刻止不住地头疼了起来,把整张脸都缩进了被子里不愿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别!”
花梨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软的哭腔,双手无力地推拒着小狐丸的胡闹,“别,他在看……”
咔吧!眼冒绿光的另一个立刻抓裂了窗柩。
他跳进来,在花梨的尖叫声中和这一个打了起来,利爪撕咬,刀光剑影——
至于后续?
那种事情不重要。后院起火这种事,怎么能细说?会有人……不,刀恼羞成怒的呀!
——那边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你掉的是金眼睛的狐球,还是红眼睛的狐球?
——等、等等,他们打起来了!小、小姑娘!都送你了,我先逃难去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