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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江母答应手术,一家人既高兴又紧张,决定明天再多问问医生和护士,关于手术的事。

      万晓娥睡觉前偷偷问江河:“妈做的那个手术,没问题吧?”

      江河又不是医生,当然不敢确保万无一失,就说:“明天你也去,听听医生怎么说。”

      听了唐医生的遭遇后,江欣从下午到晚上,心情起伏很大,沮丧、恐惧、担忧、疲惫和逃避感轮番侵袭她,洗漱过后,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道盖上小毯子,一觉到天亮,梦都不曾做一个。

      大概因为睡好了,第二天起来,江欣发现自己精神还不错,无论如何,先起来面对今天的太阳。

      去上班的时候,在楼下见到肖婶子,肖婶子来和她打招呼:“欣欣,昨天见到小霍了吧?”

      这么快就从霍营长变成小霍了?

      “见到了。”江欣也猜到,是肖婶子告诉霍一忠江母在医院的事情。

      “怎么样?对他印象好吗?”肖婶子有关心,也有打听的意思。

      江欣站住,望着虚无的地方很久,久到肖婶子都觉得不对劲了。

      老人家也不为难年轻人:“欣欣,很难回答吗?要是还需要再观察,那就...”

      但是江欣还是扬起和以往一样的笑脸:“霍营长,很好。”

      她如果想离开筒子楼,离开江家人又不伤害他们,重新找到江心的位置,那跟着霍一忠去北方随军,就是一个最优的选择,所以,无论他来相亲的本意如何,在媒人肖婶子面前,他必须得到一个“很好”的评价。

      肖婶子马上就拍手笑起来:“好,我就看这杯媒人酒能什么时候喝上了!”

      “快去上班吧,不耽误你了。”肖婶子和江欣招手,“路上小心啊!”

      ......

      下午,供销社下班,江欣又去了医院。

      从江母的病房出来后,她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去了唐医生的办公室。

      今天来看眼睛的人少,江欣推门进去的时候,唐医生还呆愣愣的,见有人来了,马上又是一副喏喏的样子,看得江欣一阵心酸。

      人的脊梁弯了,要再站起来,就太难了。

      “唐医生,您好。”江欣坐在这个全身散发着老态的中年医生面前,想象着当年的他回国,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在自己家乡如何风头无两,可眼前的他,只是一个老头子,衣裳陈旧有污渍,刺目的阴阳头,一双手倒是干干净净的,像医生的手。

      “你..你好,我记得你。你母亲要做手术,她同意了。”唐医生讷讷的。

      “我知道,谢谢您愿意认真给我家里人解释。”

      但江欣不是来和他说这件事的:“唐医生,再坚持坚持,很快就能见到曙光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一定会过去的,到时候,每个人都能体体面面地生活。”

      唐启年医生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脸上有这样的悲悯,是不是周强又派了另外的人来遭践他们一家人?

      “我交代!我交代我的问题,我是万恶的资本家出身...”唐医生并没有因为江欣的话而感动放松,反而又竖起了紧张的心墙,双手举起,“我不反抗,我检讨!不要抓美兰和慧慧去游街!”

      “唐医生,唐医生!”江欣怕他的激动引来外面其他人的注意,转头看看外面,又立刻回头急切地叫他,“唐医生,您别害怕,没有游街,没有检讨。我想和您说的是,总有一天,您和家人都会摆脱这种境况的,千万千万要坚持!”

      唐启年这才抬头看江欣,他分辨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些年,他以为是好人的,揭发他最凶狠,他以为是坏人的,却在他游街的时候,悄悄在后面替他抬着那块厚重的枷锁板子。

      江欣忍住泪,她知道自己的话很苍白:“唐医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唐启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了一眼江欣,又低下头去,喃喃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细细听,大概是一些检讨自己出身,和给国军高官做手术有罪的内容,从前他肯定被逼着写了很多这样的检讨,上台念了很多这样的话,才能这样没有一丝停顿,就脱口而出。

      外头有走路的响声传来,是值班护士:“唐医生?唐医生还在吗?这儿还有个病人。”

      江欣见来不及说什么,扯过唐医生手边空白的病历纸,低头快速写上几个字:葆有希望。

      写完后把病历纸递给他,站起来准备出去,恰好迎头遇上刚刚叫人的护士。

      江欣笑说:“我来问问唐医生,我妈眼睛的手术问题。”

      值班护士对她挥手:“别担心,唐医生做这个手术做了成千上百次,没事的。”又把后头的病人领进来。

      江欣出去后,没有去江母的病房,她走到医院外头,那种抑郁的心情一直笼罩着她。

      江欣发现,自己很怀念当江心的日子,她自由自在,一个人生活,自己赚钱买花戴,尽管遇到过很多的不顺利,但还是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十分适应21世纪的一切,在这里,她要藏起自己的一切,去扮演一个与她不一样的人,她其实很不快乐。

      这一天,她很确定,自己很想继续当回江心。

      霍一忠需要一个女人当孩子的妈,她需要一个可以做回自己的环境,两个人在一起,各取所需,都能达成目的,怀着这个目的继续见面,不过分吧?

      天完全黑下去的时候,江欣在医院外的长凳上,喂了好久的蚊子,脸上和手臂上都是红色的包,痒得不行了才站起来,等霍一忠出差回来,她决定再探探对方的口风。

      医院门口的小花园里,有几颗松树和几条凳子,没有路灯,看路只能借医院里头传出来的光。

      尽管江欣走得很小心,还是被眼前的黑影吓到了,她差点冲口而出大喊救命,但一看那张充满了怯弱的脸,和那个阴阳头,她缓下那口气,双手从胸前放下:“唐医生,您怎么在这里?”

      唐启年医生的嘴唇在发抖,把手上的纸摊开给她看:“真的...还有希望吗?”

      江欣看到刚刚自己写的那几个字,眼里有泪:“有的,但还需要再忍耐。黎明一定会到来。”

      这是唯一一个告诉他,还有希望的人。

      唐启年想,他能相信吗?

      昔日的同学和朋友,去世的去世,逃跑的逃跑,下放的下放,大家再没有了联系。

      他美丽的妻子从小学西洋钢琴,在纽约音乐厅表演过,运动开始后,被安排去打扫医院的卫生,现在双手骨节粗大,冬天的时候红肿,又痛又痒,要泡在热水里才能缓解,再也不是那双能弹琴的素手了。

      所有人都很绝望,他们不再谈论希望和未来这种奢侈的东西。

      “我和我太太...我爱人,”唐医生改口,太太是旧时代的称呼,现在不能用,他得纠正过来。

      “我们年轻的时候,在美利坚和瑞士都读过书,开着福特汽车游遍了欧美,见过美景,吃过美食。我们以为,日子会像我们预期的那样理想...可,可现在,我们的女儿慧慧,十二岁了,连块巧克力都没见过。”唐医生的声音充满了悲情,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话间仍保有一份理智。

      江欣擦着眼角的泪:“唐医生,请您和您家里人一定要坚持下去,这样的好日子一定还会再有!”

      她又说:“我叫江欣,在城北供销社上班。巧克力我们没有,但是您让您太太和女儿来,我请她们吃糖喝汽水。”

      唐医生那双疲惫的眼睛看向江欣:“你...你为何...”

      江欣心里说,因为我们都是同类,同类不应该互相戕害。

      可是她说:“您是好人,好人应该受到好报。您受到这么多不公平对待,还能有医者的赤子心,一心为病人,光是这点,就值得人尊重。”

      本来,他可以用手中的手术刀,刺向伤害他的人,刺向旁观不伸手的人,但是他没有。

      尊重?唐启年怀疑。

      可是最终,他把江欣写的那张“葆有希望”的病例纸放进衣袋里,慢慢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到医院后头的职工宿舍里去了。

      ......

      第二天早上,江欣准时去上班。

      今天她们三个人都在,最近供销社又抓社员的思想动向,要每个人都学习最新文件,大家握紧拳头,发了一通誓,要拥护伟大的主席,挨个儿发表忠心言论。

      早上学习完毕,接下来就是干活,把昨天那些锁起来的商品重新摆上架。

      陆续有人进来,买烟的,买二锅头的,还有买文具的,到了公家和工厂的上班时间,人就少了。

      江欣拿着对账单和水笔进去仓库,准备把后头新到的汽水和核桃点点数,再拿出来摆上。

      夏天汽水卖得快,进货也频繁,就是品类太单一了。

      这个核桃是河北来的,在新庆很少见,赵主任酌情进了一些,不多,先试试水。

      “江欣,有人找!”王慧珠的嗓音传进仓库。

      现在没有空调,供销社也没有风扇,一大早的,江欣就已经热的一头汗,她蹲坐在汽水塑料框子的边缘上,站起来:“来了!谁呀?”

      出去之后,李水琴指了指门口那个瘦弱高挑的中年女人。

      江欣看过去,女人的头发已经黑白交驳,粗大的双手和她瘦削的脸不相衬,很局促地放在前面,看她的脸,有生活的风霜,可看那五官,年轻时,定是个令人注目的美人。

      她后头似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胆怯地抓紧她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裳,露出半只眼睛,跟江欣对视上,又“咻”地缩回去。

      女人见到江欣,尽力露出一个笑,牵着后面的小女孩,上前来和她说话:“您好,我叫关美兰。”

      江欣立刻就知道这人是谁了,这是唐医生的太太,后头躲着的,就是他们的女儿慧慧。

      “唐太...”,江欣差点就说吐噜嘴了,“关美兰同志,您好,我就是江欣。”

      李水琴和王慧珠两人都看着她们,尤其是王慧珠,心想,江欣最近怎么都奇奇怪怪的,尽是跟一些没见过的的人打交道。

      江欣拿了两瓶汽水和一些糖果饼干,让李水琴先记着,等会儿回来给钱:“琴姐,我去一趟后头。”

      供销社后头有个棚子,棚子底下随意摆了张桌子和椅子,有事的时候可以坐下说话。

      李水琴拿过账本,记下江欣拿的东西:“去吧,别太久。”

      “关美兰同志,走吧,我们坐着说会儿话。”江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到了后头坐下时,唐慧慧终于露出她的面容,像关美兰,瘦得手脚骨头都突出了,个子跟不上,头发发黄,看着就营养不良,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个十二岁的少女。

      江欣心酸,把汽水和糖果饼干推到她面前:“来,阿姨请你吃。”

      唐慧慧低着头,不敢看江欣,又要躲到关美兰后面去。

      关美兰把人按住:“大方一些,谢谢江欣阿姨。”

      江欣就听到一声蚊子叫的“谢谢江欣阿姨”,她想笑,却发现很难笑出来。

      “孩子从小就容易受惊,胆子小,让您见笑了。”关美兰没把那些年遭受过的恐惧说出来。

      慧慧从五岁起,就经常在梦中被人拖起来,跟父母一起跪在地上被人批D,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畏畏缩缩怕见人的性子。

      关美兰想,也是他们做父母的不对,没把孩子教好。

      “我其实,随夫姓,从前的文件上,写的是唐关美兰。后来,就不许随夫姓了。”唐太太的坐姿,仍看得出一些旧时闺秀的教养。

      “唐太太。”江欣很客气地称呼她。

      “谢谢你,江欣,昨晚启年回来大哭一场,说有人告诉他,人生还有希望,不能放弃。”

      “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担心启年撑不下去,太多人...太多人受不了,上吊跳湖的,每次他被拖出去,我都担心第二天领回来一具不知死因的尸体。”唐关美兰把尽量把身子挺直,眼里噙满泪。

      “我也只是扫扫医院的厕所而已,真正受苦的是启年,那几年,他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被拉去检讨,通常快天亮才放他回来,根本没时间让他睡觉,只要他一出去,我每夜每夜都担心得睡不着。”

      “尤其是这两年,他时常梦到已经过世的家翁,醒来就说自己是不孝子,连个牌位都没办法给他们立,清明连上坟都不知道朝哪里拜。”唐关美兰的泪终究落下,“我们唐家的祖坟...也没了。”

      打,砸,烧,挖。

      唐家的唯一剩下的,就是他们一家人了。

      “还有我们的儿子,在西南最贫穷的地方,那里山多虫多,他去的那个村落,方圆五里只有三户人家,周围都是浓雾高山,每天去农场要走三小时。”

      “他去的时候才17岁,每来一封信都要经过重重检查,前年他来信说进山摔断了腿,我们想去看他,却开不了介绍信,后来就再没收过他的来信,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江欣把身上的手帕递给唐关美兰,握住她粗糙的手,此时此刻,她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过了好久,唐关美兰才停住眼泪。

      “启年昨晚回来,对着你写的那几个字看了一晚上,睡觉前才和我说,也许可以带慧慧来找你。”唐关美兰用帕子擦泪,动作还是闺秀模样。

      “我不是为了带孩子来蹭点吃喝。”唐关美兰的泪水不断,似乎说不下去。

      江欣把她的手握紧:“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唐关美兰呜咽,这些年,太苦了!

      唐慧慧见自己妈妈哭得厉害,放下手中的饼干汽水,又低着头,怯得恨不得钻到地上去。

      “慧慧别怕,这些都是给你的。”江欣怕吓着她,“让妈妈哭一哭,一会儿就好了。”

      唐慧慧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唐关美兰,不敢接过江欣的东西,抱着妈妈的手臂,露出半张脸,像一个弱小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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