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高塔》悯来

6、第 6 章

　　要问孟拂枝最近最怕见到谁，钟初凛排第二，那没人敢排第一了，哪怕是孟琦贞女士，这会儿也只能屈居其下。
　　钟初凛和她相交多年，熟得不能再熟，平时电话里或许看不出什么，但凡一见面，她那双利眼能望到你骨子里去，什么也瞒不过她。

　　孟拂枝本没什么心虚的，这会儿却活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把身上靠近的人大力一推，惊得忙站起来，又将眼前人直往卧室推，不等钟翊搞清情况，就拉开衣柜门将人往里一塞，也不管那一米八几的身高，“啪”地要关上柜门——
　　结果被一双手硬生生抵住，钟翊皮笑肉不笑：“阿姐，我这么见不得人吗？”

　　孟拂枝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不知道外面是谁吗？”
　　钟翊哑声，孟拂枝眼皮一跳，没想到他连自己亲姐的声音都认不出，外面催得急了，然而这人还是不肯松手，孟拂枝压住一团乱麻的烦躁，“你到底想干什么！”

　　害怕被发现的可不是钟翊。
　　孟拂枝眼皮狂跳，觉得自己彻底踏进了他的陷阱，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走错，随后步步错，四面八方的蛛丝缠绕着她，怎么走都是错的，她强迫自己恢复平静，“你说吧。”
　　然而钟翊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趁她不备，突然凑上前偷亲了她一口。
　　微凉的双唇浅浅印上她的左脸颊，一触即分，钟翊立马安安分分地蜷缩回了狭小的衣柜，黑眸闪烁，面上乖巧得不得了：“我就在这等阿姐。”

　　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孟拂枝脸红了又白，一口气撒不出去，“砰”地一声，猛然给他关上了柜门。
　　她还得庆幸自己搬来不久，柜里没有多少占位置的大衣，不然那体格塞进去，恐怕连呼吸都够呛。

　　大门打开，钟初凛一身香奈儿套装，拎了个定制的Kelly包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门口，刚举起要拨通的手机掐断，长叹道：“你也太慢了吧，不回消息，又在睡觉？”
　　她边抱怨边进屋换鞋，带了瓶有名的限量香槟干邑，随手搁在柜上，“你之前不是说要试试这家吗，赶巧碰到了。”

　　“谢啦，”孟拂枝庆幸自己开门前手疾眼快地把钟翊的球鞋踹进了鞋柜底下，拖长了调子抱怨，“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她心有余悸，又升起一种申江成了宇宙中心的荒诞感，怎么人人都在往这跑？！

　　钟初凛大概是累了，往沙发上一瘫坐，没注意她神色，“最近不是要时装周了吗？我昨天才从巴黎飞回来，真是累死了，有水么？”
　　孟拂枝直接扔了她一瓶矿泉水，钟初凛也不计较，拧开瓶盖就喝，自打她的个人时尚品牌成立，钟大小姐的心气儿都要磨没了，明明是个设计师，亲力亲为没少干销售的活儿。

　　“来找你吃饭的。”钟初凛懒洋洋道，“你挑个地方，吃完再一起做个SPA。”
　　这算是两人聚餐的常规流程了，孟拂枝也不推脱，预约了一家常去的私厨，时间还不急，钟初凛也不动弹，又是打开电视又是发语音短信的，差不多了把手机松手一丢，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你现在每周几节课？算了，别说，不然我要撂担子不干了，你知道我多久没给自己放过假了吗？”
　　钟初凛伸手就要揉孟拂枝的脸，逗弄起人来，“当初孟姨怎么说来着，读文学有什么用？瞅瞅，这才是人生啊！”

　　她口中的孟姨就是孟琦贞女士，因着和她母亲相交多年，钟初凛和孟拂枝的关系来往频繁，不管在内在外，都和亲姐妹没什么两样。
　　——钟初凛本来就没有亲姐妹，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婚生子哥哥，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弟弟。

　　孟拂枝对她的艳羡不敢苟同，她不过是时间自由，实际并不清闲，如今的高校神仙日子早已远去，青椒进来除了卷还是卷，她空有海外背景，在国内的人脉却有些捉襟见肘，申基金发论文哪个都没有想象容易。
　　可钟初凛是个学术混子，最擅长刷简历搞包装，美本镀金完就麻溜地跑路，听到孟拂枝的苦水，斜睨她一眼：“你要是去京城，这些问题算什么问题？”

　　——这话不能说全对，但也不无道理。
　　京城有谁？孟拂枝的父亲梅钦，京大医学部研究所所长，杰青头衔，公认离院士只有一线之隔的超级学术大牛。
　　但在申江，知道这位还有个女儿的寥寥无几。

　　孟拂枝却答：“我以前不去，现在就更不会去了。”
　　“你啊！就是太倔了，要我就赶紧去抱紧大腿，甜甜地喊爸爸~开玩笑，不然以后好处都让给那个第三者？”
　　钟初凛嗤笑一声，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好歹是他亲女儿，你们不住一起，有些东西不去争，就真的没了，你该不会拿了那点生活费就知足了吧？你知道你爹多有钱吗——”

　　孟拂枝两耳不闻窗外事，还真未必有她了解得清楚，但她漠不关心，“我也不想要他的钱。”
　　事实上，自打她成年，她就没有再碰过梅钦的转账。
　　如果可以，她想，她连孟琦贞的钱也不想要。

　　说白了，就二字，清高。
　　钟初凛点点头，“你这是因为没有缺过钱。”
　　同样是在家境优渥的环境中长大，两人对生活的态度迥异，钟初凛固然有钱，但浸淫奢侈品行业开销同样大得惊人，精于世故的她早早养成锱铢必较的习惯。
　　而孟拂枝物欲低，崇尚极简生活，爱好单调，看书喝酒，凡事不争，淡泊名利得有些凡尔赛。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的生活就没有烦恼了，看似平淡惬意的背后，依旧危机四伏，但和这世上大多数人相比，她的烦恼似乎显得矫情，她也便识趣地不说了。
　　两人就着打开的电视剧闲聊一阵，孟拂枝竭力克制着看时间的频率，天色渐黑，钟初凛终于想起这一趟亲自登门的正事——
　　“那条Dior的裙子你给我带回来没？”

　　钟初凛这半年都没空飞美国，别墅里堆了不少高定成衣，孟拂枝回国前特意受她叮嘱，求她务必要把那条现在已经拿不到货的套装裙人肉背回来。
　　孟拂枝回来快一个月了，钟初凛忙得无暇分身，也就一直搁置在她这边。

　　“……”孟拂枝没忍住看了眼卧室，青教公寓可没有衣帽间，那裙子一早被她包装好挂进了最大的衣柜，而此时此刻——
　　“现在要吗？”她的声音不自然地发飘，钟初凛还在看手机，随口问，“没在这？”

　　孟拂枝如蒙大赦，正要顺着点头，然而钟初凛却站起身来，边舒展筋骨边打量起这套间。
　　她寄过东西，知道好友的公寓门牌号，但还是头一遭过来，转了一圈不由叹气：“这也太小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孟拂枝来说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但钟大小姐是只住过别墅大平层的人，酒店都非总统套房不可，因此对好友只能住出租屋一样的公寓深感不平。

　　孟拂枝怕她大手一挥就要替她安排，又怕她真的走进卧室，努力把她的注意力从衣柜转移：“我现在住得挺舒服的，我妈和我爸都在这边有房子，我不想去而已。”
　　她当然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孟琦贞女士老早就在申□□地段给她登记了套产权房，梅钦医生则是在她确定拿到申大教职后，在附近过了套大平层方便她上下班。
　　钥匙密码都在她手上，但孟拂枝没有兴趣，一次也没去过。

　　钟初凛走进了她的卧室。
　　两人年少读书时经常睡一张床，随着年纪渐长，相聚的日子变短，这样的回忆也越来越少了。

　　孟拂枝床上从来不叠被子，不放玩偶，也不扔衣服，不丢杂物，和她长年乱糟糟堆满资料物品的桌面截然不同，她对床品有很深的洁癖。
　　因此哪怕是钟初凛，也不会贸然碰她的床。

　　然而天不遂人愿，作为一名时装设计师，钟初凛是不可能对衣柜不感兴趣的——
　　“你最近买了什么新衣服？说起来，你的身份很符合我们的目标画像呢！”钟初凛的手朝衣柜门伸去，孟拂枝的心脏骤然狂跳，身体动作比脑子更快一步地压住柜门，同她面面相觑，一时哑然。
　　孟拂枝后悔不迭，她没想到钟初凛会待这么久，当时一心塞人太着急，考虑得还是太仓促了。

　　钟初凛哼笑了声，好整以暇地盯着好姐妹：“怎么，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情-趣-内衣？性感制服？狂野还是甜美风？”她思维开始发散，促狭眨眼，“OMG不会吧？那程明远怎么舍得跟你分手的啊？”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孟拂枝整颗心都惦记着里头藏的人，平日里定要反驳的话都没顾得上说出口，拽着人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钟初凛什么内衣秀没看过，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刚被她拖着走两步，无把手的反弹式柜门被她长手一按，真叫她把柜门给掀开了！

　　孟拂枝僵硬扭头，刹那间身体凝固，仿佛疾风暴雨劈头盖脸而来，又仿佛有无尽尴尬的沉默恭候，然而随着那柜门轻轻打开，钟初凛一脸失望，哀怨道：“这什么都没有啊！”
　　情趣内衣是没有的，她要的那条裙子倒是套着防尘袋，安安静静地挂在那。

　　孟拂枝愣了一秒，旋即视线立马扫过卧室其他能藏身的地方，床底离地面只有几公分，连扫地机器人都进不去，书柜下空空如也，她不敢搜寻，更不敢让钟初凛在这乱逛了，生怕，生怕——
　　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刺激得她频频走神。

　　从她允许钟翊踏进这屋第一步起，祸根便埋下了，孟拂枝不知道该埋怨自己倒霉，还是怪钟翊灾星。
　　好在钟初凛是真的饿了，心满意足地抚摸了一遍那条裙子，拍起版型，终于松口要出门吃饭，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检阅她的新衣。

　　“改天让我助理来拿吧。”她没急着带走它，像真的只是想看看，孟拂枝却一阵警觉，忽地道：“是我妈让你来的吧。”
　　“哪有！”钟初凛一脸被冤枉的表情，见孟拂枝狐疑不信，败下阵来，“真没有，是我妈老问起你。”

　　比起母亲，孟拂枝从小就和钟姨更亲厚些，然而她并未放松警惕，关切地问起钟家近况。
　　钟姨和孟琦贞女士不同，是典型的豪门全职太太，社交大多局限在太太圈里，闲归闲，但还真未必有多省心。

　　钟初凛坐在梳妆镜前一边补妆，一边和她扯起那些糟心事，不说私生子都搞出来的钟董事长，大哥也随了渣爹的风流，在外面包情人还以为瞒得很好，最后轻易得出结论：“钟家的男人啊就没有一个好货色！”
　　孟拂枝只能附和：“……确实。”

　　下一秒，她的视线扫向窗外，忽地注意到钟初凛旁的书柜，窗帘角落内隐隐有不自然的起伏，像是在无声地表达不满。
　　眨眼间，那起伏又平静下来，仿佛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孟拂枝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四肢僵硬，气息有些发飘，不知道该胡乱应和什么：“说起来，钟翊——”

　　她顿住了，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对一个文学系博士来说，这实在有些不应该。
　　“——钟翊，”钟初凛点头接过她的话，冷哼道，“他还不如学他们呢。”

　　边说着，她边站了起来，自如地往主卧的洗手间走，孟拂枝趁机连忙拉过窗帘——角落里空无一人。
　　她悬着的一口气刚放松，下一秒，转头间看到钟初凛拧上洗手间的门把手，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阿凛！”
　　没有时间犹豫，孟拂枝突兀出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的样子颇为窘迫，逗得钟初凛轻笑起来。
　　在她耐心的注视下，孟拂枝被迫接起未结束的话题，“你……你觉得，钟翊是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