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魑30 ...
-
当罹曳转过身的一霎那,那双金绿的眼睛亮如晨星,满溢的期待与希冀几乎用肉眼都能看得到。伍家六还没从这未曾预料的惊诧中回过神来,星辰已经陨落。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双眼,明明比灵光还要明净,却又比黑暗还要深沉,就像一抹积淀已久的忧伤,浓郁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想起大殿上那差点让他心神俱裂地恐怖感官,伍家六深深叹了口气,他此刻才体会到,原来同样一双眼,却也可以千姿百态,而最要命的是,无论哪一种,都能让人过目难忘。
他长这么大,深刻接触过的人却不多,许多特殊的感情从来都没有经历过。但虚构的故事里人物形态万千,已足够让他辨别出鬼皇对那个“神秘的人”有着非常强烈的感情。
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类,竟能让统领鬼界的王者如此在意?伍家六对这个人物充满了好奇,没注意到那浓郁的金绿色里已经掺进了一丝淡淡的血腥,鬼皇薄削的嘴唇略微翘起,一个透着诡异的微笑出现在他英俊的脸上。
“这个地方,你知道的,对吗?”
“知……我听说过。”伍家六下意识地回答,却突然意识到鬼皇的样子有些不正常。他问的这句话,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罹曳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去听。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弯曲到一个傲慢的弧度,他微眯着双眼,踩着优雅的步伐向伍家六的方向徐徐走来。
“你当然知道的,这是你最喜欢的地方不是吗?”
伍家六不明白鬼皇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见他离自己已经很近很近,一股不容抗拒的强烈气势扑面而来。
“这里确实很漂亮,但是说最喜欢也……”他再也说不下去,月光般莹白的脸就在眼前不足一厘米的地方,满眼都是那醇酒一般的色泽,不饮人自醉。
骨节分明的双手伸向伍家六的身体,修长的手指顺着裹在绷带里的手臂轻轻往上滑,罹曳催眠一般凝视着伍家六的眼睛,轻轻吐出一句话:“我不相信神明,因为祈祷并不能让我爱的人死得其所。”
这句话从鬼皇的嘴里说出来,伍家六却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只是在单纯的复述,似乎很久以前,就在哪里听过。
“当他们都已化作万千萤光,灵魂湮灭,千百年后我仍然记得。”
伍家六似乎闯入了什么人的梦境。穿着白色战袍的长发女人高举长刀,五彩流光缠绕着修长刀身盘旋而上,灰飞一般碎裂成无数灵光。
梦境突然断了,视线一晃,罹曳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伍家六浑身颤抖着睁着双眼,耳边魔咒般的低吟变成了低沉的女声。
“如果审判的钟声敲响时,唯有洁白之物能回归最初,我多么希望我无罪。”
鲜红的披风猎猎舞动,银白的铠甲上沾染着乌黑血迹,女人悲戚地望着刀尖的方向,一滴清泪星陨般滑落。
伍家六的视线在现实与梦境之间不停变化着,他早已认出了这个声音悲怆的女人。记得在摆脱流砂的桎梏之后,他曾经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那个坐在长椅上眼神空洞的女人与她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罹曳握住伍家六的肩膀,眼中燃烧着莫名地狂热,死亡宣判般一字一字清晰道:“审判之日还早得很呢,你休想离开我的身边!”
脑子里一阵轰鸣,身体猛地一沉,强烈的失重感陡然出现。伍家六的双臂双腿随着下落时的空气阻力略微抬起,那一瞬的感觉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身体上的束缚已经莫名消失。
伍家六稍长的黑色发丝顿时飘起,轻轻抚在鬼皇的脸侧。下一刻,尚未脱离震惊的他已经重重地跌进一片柔软的触感中。肩膀上传来沉重的压力,鬼皇趴伏在他的身体上方,有力的双手紧紧按着他的肩骨。
“唰”一排液体向“他”的眼睛飞溅而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伸手触摸了一下眼睑,多么粘稠的触感。睁眼时,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缓缓流下的几道液体,那么鲜红。“他”的脚边横着好几个残缺不全的尸体,胸口开了大洞的女人,肠子与脑浆流了满地的孩童,腰部已经被活活扯断脑袋还却在抽动的男人……一切都是黑白的,唯有血液的颜色红得那么刺眼,那么疯狂。
可怕!
他不想看了,什么都不想再看了!
早已经酸胀的眼睛靠自己的意志无法闭上,伍家六的瞳眸疯狂地躲闪,却逃不出那片噩梦般的金绿光芒。他的身体挣扎着想要摆脱罹曳的桎梏,肩膀却像被钉在了床上似的怎么都无法移动。他尽了极大地努力猛地终于将脸转到一边,黑色的天鹅绒床罩,黑色的轻纱幔帐,黑色的锦被、软枕,却有一只苍白的手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重重地按在他的脸侧。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魅惑却又危险地声音飘进耳蜗,“你逃不掉的!”
下巴被捏着强硬地扳过脸,伍家六的视线又一次撞进那片沼泽般的金绿色,心脏跳出一个强音,世界又变成一片灰白。
“他”抬起头,视线的焦距慢慢清晰,一个背对着“他”的瘦削身影正佝偻着脊背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兽一般粗重的吸气声与人类颤抖着的抽噎声混合在一起,花季妙龄的少女背靠墙壁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睁得大大的漂亮双眼里只剩下绝望。
不!
伍家六奋力地挣脱回现实,仅仅一秒不到,又被强势地拉了回来。
细长尖锐的指甲颤颤悠悠地伸向女孩的身体,她双手紧紧握着胸前的吊坠,嘴里喃喃重复着一句话,“神,救救我!神啊,救救我!”汹涌的眼泪泄闸般扑出女孩的眼眶,枯枝般丑陋的爪子触到她的手臂,猛然钳进肉里。女孩一声惨叫,怪物光秃的暗灰色头颅痉挛似的摇摆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带着猩红的涎液簌簌滴落。刺耳的嘶鸣响彻天空,怪物受了刺激一般飞快地低下脑袋,凶猛地咬了下去。
不要!
焦距又模糊了,视线影影重重,忽明忽暗,当画面重回清晰时,女孩微张着嘴,身体轻微地抽搐着,眼神空洞无光,却直直地盯着“他”的方向。视线下移,“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冒着寒光的长刀,细长的刀身微微弯曲,乌红的血液缓缓滴落。在刀尖直指的方向,脸孔狰狞扭曲的怪物被当胸横切成两半,恶心的内脏从胸腔肚腹里飞洒出,铺挂在女孩的腿上。
“呕……”“他”转身飞快地走到一边,弯下身子捂着胸口痛苦地干呕起来。
突然,一只没有温度的手轻轻拍上“他”的肩,心跳一顿,瞳孔骤缩,“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挥刀转身,却在看清来人的脸时瞬间停住。
“还是那么惊心动魄的问候方式呢!”
朝霞一般绚烂的金发,天空一般蔚蓝的双眸,只一眼,全世界的颜色都变得丰富起来。
一脸无奈笑容的俊雅男人将横在脖颈边的刀锋轻轻推开,露出关心的神色问道:“你没事吧?”
“还好,只是有些不习惯……”“他”收回长刀,凌空一抖,动作利索地插回腰侧的刀鞘。银光闪过,腰间已经空无一物。
“是还没习惯吧,”男人苦笑着叹了口气,有些迟疑地道:“绫,这些事以后不要再管了,其实你……”
“我做不到。”“他”斩钉截铁地回绝,放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这种事……我做不到。”
浓重的血腥气被冷风吹散,过了许久,温柔的声音在风中荡开,“我明白了,走吧。”
占满血污的双手无力地滑落,一枚小巧的金色十字架吊坠垂在满是褶皱的衣襟上,黯淡无光。“他”望着女孩的方向,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去,心里却挣扎着停留在原地。
闭上眼,“他”转身沉默地离开,将一切软弱与迷惘都抛在身后。
“终有一日,当生命之弦轻轻颤动,灵谷上空再次奏起神圣乐章,请让我这个罪人也能看见曙光。”
低沉的女声回响在伍家六的脑海中,那声音就像忏悔一样带着某种强烈的渴望,急切、诚挚、谦恭,却掩饰不了穿插其中的淡淡绝望。
是的,其实“他”已经绝望。
伍家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内心的恐惧与不安被一股浓烈的悲伤所取代。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膨胀,这份难受的感觉让他压抑地喘不过气来。慢慢的,抑制不住的眼泪从眼角默默滑落,也许是淡淡的水雾模糊了鬼皇的眼,又或许是内心的束缚已被挣脱,终于,他沉沉闭上了眼。
------------------------------
“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
清晨的阳光透过机舱的玻璃窗洒在一张沉静的睡颜上,麦色皮肤的年轻男人静静望着那张睡颜,左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他的指尖在白净的颊边徘徊良久,最终却只是轻轻一扫,将一缕搭在秀挺鼻梁上的发丝拨到了一边。
男人淡淡地笑了一下,眉眼处却刻着深深地忧愁。就好似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转开视线,深深叹了口气,痛苦地闭上双眼,没有发现身旁的人已经悠悠转醒。
伍家六淡淡地望着窗外,内心说不出的平和。有什么事发生了,有什么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他看上去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却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他了。
痛苦、悲伤、恐惧、绝望,等待着他的人生似乎格外“精彩”,他却第一次有了主动面对的觉悟。有些事,不自己寻找答案,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飞机已经起飞,窗外厚重的云层如汹涌波涛,连成一片洁白的广袤海洋。他们的命运,是否就像这定格的云海,也许下一秒,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