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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活下去 ...

  •   穿着褐色粗布棉衣的车夫沈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盖满厚厚白雪的平原之上,一呼气便是一团云雾,风刮着雪与白雾从他两鬓飞往身后。

      一望无垠的旷野上空是广阔无极的灰茫茫的云层,广袤天地之间寒风撕卷着白雪呼啸而下。

      天幕尽头,白与灰相交,凛冽而粗狂。

      沈周粗粝的双手拂开雪中人脸上薄薄的积雪,神色微怔,片刻后立即回首冲车队前的人唤道:“快去请公子来看看!”

      张季听到沈周的话,跨马前来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看了一眼沈周身边昏睡的女子,只一眼,便一把将她提到马上。

      张季催马踏雪行至一处车辇外,向往外渗着丝丝缕缕暖香的锦帘内低语道:“公子,那雪中有一女子昏迷,做匍匐前行状,应是于雪中爬行过一段距离。公子一路所寻之女子,无有若此女之美貌,依属下愚见,此女之貌,远在罗夫人之上。”

      “哦?”帘内之人声音极为年轻,带着温和却居高临下的语气,他白皙的手轻轻撩开锦帘,目光在女子脸上扫了一遍,亦有几分惊艳,偶见她身上有血,甚觉不详,微微蹙眉,道:“带去给大夫瞧瞧,是否有伤患或疤痕。”

      张季说道:“方才属下顺着血迹从后领看了一眼,她脊骨上似有伤痕,应是可以医治,只是难以恢复至完美无缺,虽如此,也完全可以一用。”

      那公子冷笑道:“你可知于贵者而言,何物最不值钱?”

      张季并不知晓他此问有何意思,便道:“属下愚钝。”

      公子眸色清淡,漠然道:“最不值钱之物,便是女色与男色,即便人人言绝色难寻,这世间也从未少过绝色,只是人一生并不能见完世间所有人,周边轻易几个貌美者便称之为绝色,此前众人将罗夫人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也不过是因她受吴王之幸得来的一句吹捧。
      如今一路行来,多少乡间田野女子姿色在她之上,若有贵者赏玩,所享美色均在吴王之上,如此不值钱的物件,还有瑕疵,如何能达到我的目的?”

      张季垂眸看着手中的女子,忽也觉公子所言不假,即便最为貌美之人,也不过是长着五官的人而已,这一路所见,再美的脸,多看几遍,也渐渐寻常,更何况是可坐拥无数美人的贵人们。

      若那脸的主人还是个愚蠢不堪,自以为是的,那美的维持时间更短,或许这便是吴王早前痴迷于罗夫人,后来又幸多位女子的缘故。

      在贵人们眼中,看得久了,色相便不值一提,有时可以作为工具,却不足以成为一个重大选择的考量,这便是互送姬妾娇郎的缘故,也是公子此番寻找貌美女子用以献出的缘故。

      公子收回手,锦帘微微一荡,无声地隔绝着寒风与飞雪。

      张季知晓公子的意思,驱马行至不远处,将女子放到一处雪窝里。

      车驾继续启程,在雪上压下深深的车辙,而后,又被雪抚平,仿若从未来过一样。

      苏沉梦趴在雪中微微睁开眼,天地皆白,万里无痕,飞雪簌簌,苦寒侵骨,她眼神空洞,静静地看着这片天地。

      她在行刑之前借机强行吞咽了一整瓶丹药,原本是想冲出飞仙门,可最终也未能挣开执法台上的阵法,只留了一具残躯,半条残命。

      如今灵根被剔,丹田尽碎,脊骨难直,还被往日师兄们丢出山门等死。

      人若至最艰难处会是何等光景?或许最艰难之处皆不相同,可她如今已然再没了生机,这算是最艰难处吧?

      前身诸事皆为假象,连自己究竟是人是妖都不清楚,视为至亲的师父,到头来却是她内心无数挣扎自卑的源头,是这一切的操纵者。

      所谓要照拂一世的大师兄,是第一个站出来行刑的。

      仿若一人为父母兄弟欺骗一世,毁尽所有。

      当所有在意之人将她踢开,剖去她所拥有的一切,弄残她的躯体时,她忽觉此生似遥遥一梦,精神亦似已湮灭,此前种种,似梦如幻,而今之境,如流坠他世,举目皆空,愤怒似乎已渐渐为寒凉侵袭,心至寒凉便枯死。

      心死之人,以何活命?

      脊骨外被割开的皮肉伤处不断浸着湿寒,疼痛如斧凿一遍一遍开凿着她的血肉,苏沉梦却也无动于衷地看着雪渐渐在她身上积了一层,她想:死吧,死了便解脱了,所有一切师门给她的不公与漠视都不必再不忿了,反正她如今也只是一个废人而已,废人或蝼蚁的愤怒,有何意义?

      而今之境,即便不甘,又能如何?已是一介废人,连修炼的根本皆已失掉,何谈不甘,哪有资格不甘......

      她忽然有些后悔吃了那瓶丹药,那原本是她从琳琅宝境中带出来的修行至宝,准备献给师尊的,可惜......刚踏入山门,便被师尊一记威压震伤,扔到了仙山之下,才有了后来种种。

      若是当时她没有抱着一丝希望吃掉丹药,如今早已身死了吧......何必,何必呢?往后若苟且活着,也必然扭曲如妖魔了......

      夜幕渐沉,广阔的雪原上北风嘶鸣,苏沉梦已无生志,任凭自己渐渐被雪掩埋,丹药的余力终究会消散,她一直呆在这里,也终究会死去。

      她忍着背后纠缠不休的疼痛,时而晕厥,时而清醒,也不知是第几日,雪渐渐消了下去,她被一只皮毛粗糙,瘦骨嶙峋的狼发现了。

      只是那只狼也已在风雪连天的寒冬之中失了所有气力,它找到了熬过寒冬的食物,却再也没有能力去享用。

      狼倒在她身边,即便已只剩一把骨头,却也仍死死盯着她,两只前爪下意识地微微拨着她身边的雪,拼尽最后的意志也想要将她刨出来以延续自己的生命。

      苏沉梦看着看着,忽然缓缓从雪里爬出来,虚软地将自己的衣袖拨起来,将被冻得发紫的瘦胳膊塞到它口中。

      狼与人,皆病瘦,若虬枝。

      狼怔了一下,却没有任何犹豫,试图咬合牙齿,可它的牙齿因年岁与打斗掉了许多,如今也是濒死,即便它呜咽着拼命咬合,也未能伤到她一分。

      带着烫意的涎水从它空中流出,粘在皮毛上,刹那间成了冰碴,它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已然没了活着的可能,眼神越发不甘,仍将她的胳膊含在口中,努力咬合。

      渐渐地,苏沉梦感觉不到它的生机,它缭乱的皮毛上沾着雪,早已死去,眼睛却仍还那样睁着,死死地看着她。

      她收回胳膊,趴在雪地上,呆呆地看了许久,忽而悲声嚎啕。

      “狂风断松柏而难折其根本,孤狼濒死而不绝其生志,吾之天命未尽,何失生志!师门负我,我又为何还要辜负自己!”

      活下去,否则,这一生一世用功无数,终究落得未曾见大道之只鸿片羽,只做了他人的工具。

      死多么容易,多么容易......躺在这里,就像这只狼一样,冰雪覆盖,来年腐烂成堆,无一人知,无一人哭......

      天地生万物,有命者亦可受享于天地,人又有何特殊?

      不论是何种生命,活着才有一切可能,哪怕会活得比别人更艰难而狰狞。

      活下去吧,活下去吧......

      可......该为什么而活呢?

      她匍匐在地,双手双脚一并用力,缓缓往前爬去,因着脊背的伤,头很难抬起来,只能顶着雪前行。

      先活下去,为活而活,青山常在,何怕无柴?

      若天道有衡,她终会有报仇之日,刑台之辱,必有偿还之时,妖龙之名,亦有洗脱之日......

      .
      崇安国人笃信神明,却也最不信神明,人们哪路神仙都愿意参拜参拜,并不只专一个,不怕拜错神,只怕没拜的那位恰好是最灵验的。

      因而神庙之中的香火与神明的灵验程度极为相关,只要灵验,便是香火鼎盛,若不灵,那香火便渐渐凋零,再无人烟,神不为人办事,便遭人弃,失去香火与功德,这都是毋庸置疑的事。

      拂晓城及其周边村落中亦是如此。

      李小福今年七岁,是个驴驹性子,他家中做了些油米生意,原先他老子挑担推车走街串巷多年,积攒了些银钱,去年才在城中赁了间铺子做买卖,夫妻二人忙于生意,便将他放在祖母身边。

      他那年岁不高的祖母喜好走门串户聊旁人家中闲事,也爱听同村同辈的恭维她,常流连于妇人闲聊的堆子里,对李小福的照顾也并不精细,任由他到处撒欢,只要能按时去村学念书,回来吃饭,按时长个儿,那位大婶子便觉得自己养孙子养得好。

      他近来课罢在村子里游荡时发觉村外破庙里似乎住了一个乞丐,好像还是个女的。

      不过他也并不特别关心这个,他发觉那破庙虽破,却仍因大人们的一点点敬畏还留着些桌子碗盘以及大香炉。

      他昨天吃饭摔碎了碗被祖母打了一顿,今日便想去偷一个碗回来。

      踏进破庙,那乞丐果然蓬头垢面地睡在一旁,她似乎是个驼背,连饭也不会讨,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或许就是靠着野菜浆果,那么她也不能叫乞丐,应该说是流民。

      李小福并不理会她,径直走到那供桌前去抱那盛着干瘪果子的大碗,那碗被积年的蜡油粘在桌上,他个子又不高,一时难以借力拔起碗,心里一气,捏着碗里的干果子朝那高高在上的神像砸去,口中骂道:“穷酸鬼,一个没人要的烂碗还不给我。”

      苏沉梦从他进来时便发觉了,他拿碗时她倒未曾有过什么想法,见到他打神,她不免有些惊诧,一个孩子,竟然也会对神发泄不满。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见他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瓦头“嚯”地砸穿了神像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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