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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错翻故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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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王沈瀚江是当今皇上亲弟,十年前当今永彦帝下旨命他守疆,其实是变相的流放。流放原因应与朝堂或宫闱相关,因此向不为人知。
沈瀚江却是人才,北疆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外族不犯——当然这也得亏他手下两大将军——雷霆将军雷晚亭、万里将军广云然。毕竟沈瀚江在治理领土方面虽有才干,军事上却几乎半点不通。按理来说皇族怎么也该学些武功用以防身,他却仅会一点武技,基本上完全是书生样子。
林净天曾怀疑过沈瀚江的文士身份是不是他故意弄出来,以让人放松对他的警惕性。但见过他之后便不再有此怀疑——沈瀚江脚步沉重,双目虽明亮,却没有半分具有内力之人该有的神光,显然即使会武,最多也只是花拳绣腿而已。
他相貌极是英俊,这一点倒和沈家其他人相同。只是久受风霜,又劳心过甚,虽是四五十的年纪,一头发倒已白了大半。额上皱纹像是刀刻出来般,极深地印着。不过神气还是不错,见到林净天便笑起来:“林太守,我去你太守府,你来我诚王府,想不到却是两岔了。”
林净天连忙施礼,沈瀚江不肯受他跪拜,伸手扶起他。沈瀚江坐镇北疆十年,能将北疆治理得富足和乐,胸中自是有丘壑。两人相谈倒是甚得,沈瀚江也不因林净天的身份而有什么异常表情或言语,说话间也不见丝毫隐瞒。
难怪老九对诚王那般看重,确是有过人之处。只是越是出众的人越是危险,老九久在北疆,根本不清楚中原局势,未免将人想的太单纯,也不明白现在朝廷究竟在怎样的境地之中。
“下官出身贫寒,其实住处倒没什么所谓。”沈瀚江提到他将太守府翻修了一番时,林净天微微笑道,“如此麻烦诚王爷,下官真是过意不去。若诚王爷不嫌弃,过些日子来太守府作客,也让下官尽一下地主之宜……下官的书童颇擅厨艺,不过都是一些京城家常菜,可能入不了诚王爷的眼。”
“我倒许久没尝过京城的味道了,林太守既然这么说,那我定要去讨扰。”沈瀚江笑道,正要说什么,只见何伯进来,脸上神情有些古怪。沈瀚江微一皱眉:“老何,做什么慌里慌张的?”
“王爷,林太守的书童墨儿到了……”何伯道,沈瀚江眉锁得更紧:“那还不让他进来?”
“那个……老奴让他去后院换身衣服再来。”何伯低头道,“太守府起火,墨儿虽未受伤,衣服却有些,呃……”
林净天面色一变:“太守府起火?有人受伤么?”
“没有。”何伯答道,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对着林净天跪下去,“此事是奴才安排不当,挑了群笨手笨脚的人收拾太守府,请太守大人处置。”
沈瀚江一惊起身,一步跨到何伯身前,伸手把他拽起来,转头对林净天道:“今日是我亲自带人去太守府的,出了这等事,责任自然全在我身上。林太守怪也该怪我。”
林净天心下冷笑,想真是个会作戏的,表面上却全无异样:“诚王爷这是说得哪里话来,水火无情,又怎能怪得了他人?那太守府想必年久无人居住,里面堆了些易燃的东西,才着起火来。也幸好是住进去之前燃着,要是人住进去了再起火烛,可能下官和墨儿都会有危险。”
“唉,林太守不要再安慰我了,此事错在我,我定会重修太守府,以表一点心意。”沈瀚江道,脸上愧疚极深,“受到的损失全由我负责,嗯……”
林净天开口打断他:“这些倒都是小事,只是……这一段时日下官没有去处,不知诚王爷能否收留下官主仆二人?”
沈瀚江一呆:“这……”
“下官唐突,为难诚王爷了。”林净天看出他为难,忙道,“下官只是随便说说……”
“倒不是为难,只是……”沈瀚江迟疑了下,“我这座诚王府虽然叫王府,其实不过三进的院子,房子少人也少,只有我们夫妻、小女和几名下人。也只有大厅和偏厅用来处理公务,还算能见人……”
“下官并非讲求奢华之人。”林净天道。
“这我自然知道。其实府上倒也有留客的客房,倒也整齐。只是林太守来得不巧,我有位朋友的儿子刚好到北疆,那客房便让他住了。”沈瀚江道,“因此上只有小女的书房可以留客,那书房倒有几间,卧房足有两间。只是书堆得太多,恐怕住起来未必舒服……”
林净天笑起来:“诚王爷可能不知,下官是进士出身,在京里任职时原在翰林院。贵府肯让下官住书房,对下官而言才真是求之不得呢。”
沈瀚江见他并无为难之色,于是让何伯去安排。他忙着和何伯交代事情,也便没看到林净天低下头,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诚王府确实不大,大厅之外的房舍也大多简朴。以沈瀚江的身份,这样的朴素若非是因他生性如此,便定是装出来给外人看的。自然在林净天心中,沈瀚江定是假作。
晚宴之前,他先到书房安顿一下,于是由何伯领着一路走一路看着,倒让他对这诚王府的建筑产生了兴趣——虽是质朴,却有份气度和拙中带着的精巧。似是粗糙,却在边角之间有那么一点点缀,于是整间院子都生活起来。林净天忍不住开口问道:“府上都是郡主布置的?”
何伯先是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脸上皱纹加深,却不显难看:“太守大人是听卫平说的吧?那小子嘴倒快。”见林净天微一笑,知他是默认了,于是续道,“郡主博学多才,在各方面都有涉猎,布置庭院只是小道。林太守一会儿到了书房,便知郡主读书之广之深。”
林净天脑中迅速浮起那匆匆一面的颜,随即微微惊讶。在京城时,他顶着世家子的身份,出入花街柳巷,见过美女不知凡几,逢场作戏更是家常便饭,他却从未让任一张脸进入脑中。而本应是敌人的沈其楚,却使他牢记。他能清清楚楚想起沈其楚在墙头张望的可爱,想起她全不做作的语言动作,明明是带些男子气的粗鲁,偏偏在她做来便显得那般自然和优雅。
沈其楚……难道自己竟会对她一见钟情不成?
林净天想到这四个字,嘲讽笑了笑,跟着何伯向书房走去。
诚王府分为三进,最外是大厅偏厅以及沈瀚江处理公务的书房,是整座王府里最豪华之处。而中央是诚王爷和王妃居处,以及客房和沈其楚的书房。最里则是沈其楚的房间和管家下人的住处。这一点确是奇怪,堂堂一名郡主为何要和下人住一间院子?虽说郡主闺房离书房更近些,但毕竟还是另一层院。且不说沈其楚身为郡主,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不会这样居住。
尽管有些奇怪,林净天还是并没有问出来,只是跟着何伯进了书房,他要待数日的地方。一进书房他便呆住了——尽管沈瀚江和何伯事先已对他说过,让他有些心理准备,他也绝想不到这里的藏书数量竟是如此惊人。
当真只能用宝山二字形容,书房极大极宽敞,竖着排了五座大书架。书架均是中通可以两面放书的,因此这一间屋子藏书便有几千甚至万册。而书房占地似比诚王和诚王妃寝处还大些,草草看去也有五六间房之多。其中两间卧房,剩下若全是这般藏书,那确是极大的数目。
林净天本身便是文才武功皆精,见到这么多书,自然不肯在外草草一眼便罢,于是走进书架之间,拿起书来看。这么一看之下便更是惊讶,其时印刷之术虽进展迅速,铅印之书也越来越多,但毕竟制版不易,所印还是少数。而这里收集了大多可见的铅印书,而更有不少书是笔写的。其中大多出自同一笔迹,而书的扉页上也用同样字体提着“其楚”二字。
这位郡主多大年纪?十六?十七?反正定未满十八。身为郡主,她为何要投住如此之多的心血在女子绝不该涉足的方面上?只是一间屋中藏书便已是广纳百川,从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直至易理卦相机关术数,竟是无所不有。更让他吃惊的是大多数书上都有同样字迹的眉批,显然亦是沈其楚的手笔。有时寥寥数语,有时长篇累牍,但均是言词缜密,直击要害。
翻开一本《商君书》,第一页的空白处便提着几行字:醒人而不能醒己,作茧而终于自缚,一切变革终应于自身。由法至德虽是灼见,可惜徒法而无术,商君终非君主。
再转看一边史书类中一本三国志,就手一翻竟是荀彧那段。书的边角处草草勾出一幅人像,束发长衫,本应是潇洒之态,偏偏腰间系了一条极粗的玉带,另一边拴着个小小的人,那人戴着硕大的十二旒,坐在龙椅之上。旁边只写了几字:卿本佳人,奈何忠君。
转翻一边,见到《汜胜之书》、《四民月令》、《齐民要术》等书,上面皆是记得密密麻麻。这些书主要是讲授农事,因此倒没有太多反驳或点评,只是勾点加注。林净天少时极贫,本非五谷不分之人,但见上面所写竟有大半不懂,心下凛然。
这郡主看这些书,却是为了什么?莫不成……他心念一转,便到另一侧看书籍分类,却见旁边皆是些诗词文章,于是掠过不翻,向另间屋迈去。
众多书中,总算是找到军事一类,然而却非他之前所想。书中加的评注虽有不少是评点胜负优劣,却有更多是在讨论战争起因,甚至研究该如何才能避免战争和死亡。悲天悯人的感情从中表露无疑,甚至隐隐有“若能保家国平安,即使我死了又怎样”的意思透出——当然很多人都有马革裹尸的觉悟,但大多是在慷慨激昂的情况下说出和表现,像她这般平静语调写出,着实少见。
……她是什么意思呢?究竟诚王是什么打算呢?是他们一家都决无谋反之意,还是只她一人?她读书如此甚,是为了助父亲谋反,还是只为了读书?
此事甚为重要,他不能轻忽。于是潜心看去,完全不读原书,只是看着书中夹记。在靖王手下中,林净天算是读书最多的人之一,这些书也大多读过。看着沈其楚的那些评点,他却常常会有似乎这书与自己原来看的那本并不相同的念头,甚至不得不几次重读,以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书名。
沉浸在书册中的时间是感觉不到流逝的,当书房外传来脚步声时,林净天才发现外面天已是暗了下来。他一惊,看向桌上点起的油灯,心中暗道怎么有人来点灯自己都没看到。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他能在靖王府排上第六,武功自是极高,什么人能在他眼下点灯而不被他察觉?林净天仔细看去,方才发现油灯侧附有火石,他伸手轻轻动了下,听到机簧声音,心下明白这是设成的机关。大概到天暗时便会打起火来,由于声音很轻他便没听到。这样的精心大概也是出自这位郡主之手,同是嗜书之人,林净天可以想像手握一卷便连点火都觉无暇的感觉,不由微微笑了。
——倒真是精巧,不知该不该请她为自己也做一个呢。
门外声音方才走到,脚步有些急,却仍是轻盈。林净天心中无尘,根据脚步声已能猜出是沈其楚,不知怎地起了一丝热切。看了那许多她写下的字字句句,竟觉这位郡主已是自己熟人一般。甚至是比相识已久的人还熟悉。
毕竟她虽只见过她一面,却看了她无数字句。交人易,交心难。
门一响,沈其楚一身淡鹅黄薄衫,发挽成简单的双髻,脸上也只是淡淡一点脂粉,却仍让人移不开视线。她进得书房,极熟地向经籍那架子走去,秀美微蹙仰头看着上面的书。
“参见郡主。”林净天起身走向她,沈其楚大惊转头:“你在?我怎么没听到声音?”
林净天适才是故意敛去呼吸声,即使是武功高手也未必能发现他的存在,更不要提沈其楚。他一笑:“郡主是要看四书五经么?”
两人视线相接,林净天见那双平静如湖幽深若潭的眸子,只觉似乎能看到她内心深处一般。须知文字虽也可作伪,然而这般点评文字是绝不会有半点隐瞒的。沈其楚睫毛微颤,他都能想出她现下定是尴尬又为难,甚至能想出她站在经籍架子那里是为了什么。他微微一笑,从架上拿起一本《礼记》,听沈其楚低低一声惊呼,翻开书。果见书里尽是不敬之语,只是字迹颇工整,显得稚嫩。转看沈其楚,她已是满面通红,侧过头去。
“郡主幼时,定常常让西席生气。”林净天开口道,语中带着些揶揄,声音却甚是温和。
沈其楚低声道:“那时我心智尚幼,看这些启蒙之书只觉烦厌,当真觉字字是错,什么孔孟圣贤皆是欺世盗名之徒……”她声音本带着些清朗,此刻低了下去,又有种低哑的温柔,“其实是我那时太浅薄,方才看不到他人的道理,只顾指责不足之处。后来大些了,觉少时想法虽然幼稚,却也不失率性,于是一直把这些书留到现在。倒是惹达者笑话了。”
“我算什么达者。”林净天失笑,“郡主通达胜我千倍,我倒也讨厌圣贤之说,少时拿着弹弓把先生打得满府逃,那时王……我家里也不知换了多少先生,累得我那些兄弟也被责备。”
沈其楚叹了一声:“越是为官,越知那些圣贤说是给臣下和百姓听的,而不是给高官甚至皇帝看的……我幼时正是皇上和靖王……”她顿了顿,却说不下去,只微微苦笑,“回头再看这些书,只觉全是空话……”
林净天听到靖王二字,心微抖了下,随即想到自然是自家王爷死去的父亲。然而已想到了自家王爷,眼神不由变柔,回忆起当年事:“我极小的时候便被拐子拐走,本来是转手卖给一寡妇做儿子,但……”他说到此处,眼神骤地一冷,“她后来死了,我又被卖回人贩子那里。后来有人救了我们,我也便跟在他府中,直到二十那年我亲生爹娘找到我。因此对我而言,什么舍生取义杀身成仁都是胡扯,孔孟之道能救我们么?还不是那个什么道义都不讲的人救我们?”
“如果世上都是圣人,也许那些教化有用。但只是有些人听从,有些人不从,听那些迂腐教条的人注定要被不从的人欺压。”沈其楚道,“因此什么圣贤道理,只不过是要人认命吧?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话说得好听,可民之生死荣辱,其实不过为君者的一句话……”
她垂下睫毛,深密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在白皙滑腻的肌肤上投下深深的影。沈其楚虽比林净天矮上半头,其实在女子中绝对算是较高的了,微有些消瘦,却并不显虚弱。她站直在林净天身前时,给他的印象更多是女子少有的英气。然而在这一刻,林净天却想伸出手抱住她的肩,告诉她不要伤心,他就在她身边,告诉她那“为君者”不会伤她……
忽然一个寒颤,林净天回过神来。那“为君者”确是想要至她一家于死地,而他便是动手前的信号。若因这女子而乱了本该做的事,那他却要用什么来回报王爷呢?
想到此处,伸出的手收了回去,在嘴边的安慰收了声音。偏当此际,油灯突地熄了,书房于是漆黑一片。林净天立在当场,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黑暗之中感觉格外敏锐,他能听到沈其楚极轻又绵长的呼吸声,甚至听她也略略加速的心跳。鼻间是她身上香气,乍一闻是胭脂气,静下心来仔细分辩,其中却还有极清新的淡淡气息。
打破这寂静的却是沈其楚,她轻声一笑:“我看书时常废寝忘食,因此爹强让我做了这机关,到了吃饭睡觉时间会自动熄灭,想点也点不着。”
林净天开口,却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哑了,忙清了清声音:“我都没注意到了用餐时间,我们……出去吧。”
沈其楚点头,向外走去。
走出书房,迎面却是一名英俊男子,见到沈其楚,眼中掠过一丝喜色:“其楚,你果然在书房,我正要去找你呢。”随即看到林净天,眸中颜色变了变,“这位是……”
“这位是林太守,因家父疏忽,害太守府受了祝融,便委屈林太守在这里住几日。”沈其楚道,随即转向林净天,“林太守,这位是家父友人之子,郜鸿渐。他住在那边客房,常常会去书房看书,你二人都是爱书之人,想必会谈得投机。”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底都不甚友善。林净天听郜鸿渐直呼其楚名字,心里便像是堵住一样的闷。他随即把这烦闷压下去,道:“郜这姓氏却也少见,我只知江南有个生意做得极大的郜家。”
“那是家父。”郜鸿渐笑道,“我就是父亲派来云州谈生意的,便借住在诚王爷这里。”
“来云州,那想必是和关外谈生意吧?”林净天道,“郜公子是要将奉天上好的绸缎瓷器卖给突厥?”
郜鸿渐愣了下,随即笑道:“那些蛮子,又懂什么是好什么不好?真正上好的绫罗,也只其楚这样的清丽才能穿出来。”
他这话既是消了林净天的为难,又恭维了沈其楚,本是不错。却见沈其楚脸一沉,颇带了几分不悦,道:“我在北疆多年,深知民族间的矛盾,泰半因彼此的不理解和轻视而生。突厥在文化上也许没有中原的博,却也有他们自己的特点。他们也许没有中原人狡诈,却粗犷自在,少耍心机,有什么不好?”
郜鸿渐和林净天见沈其楚脸上愠怒,竟都是呆住了。她生起气来亦是很美,不是一般女子耍性子的娇美,而是带着坚持的毅然。她容貌便是极美,但她那毫不造作的神态才是最美。
于是林净天又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下暗叫糟糕。
他怎能对她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