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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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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情

      清酌第一次见到陆机是在九黎。

      彼时他还未料到往后会与这名落魄到极点的书生产生如此多的纠葛,只是为了尽个礼数向自己的新邻里送去了一碗酒。

      那酒是刚出炉的苦情,用他跋涉百里地带回的孔雀坪外纯澈的活源水酿成,掺了苦艾草的汁液,苦涩过后是沁骨的冽。陆机轻声致谢后便举盏仰头一饮而尽,举手投足间皆是书生狂气。

      “好酒!”

      干脆爽利的一句赞,二人抬眸,相视一笑。

      原本阴霾了数月的心情就那样毫无征兆的突然放了晴,清酌拿着空碗回房,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位邻居倒也是件不错的事儿。

      这是清酌离开酒坊村四处游历的第一年。不同于江南的哀鸿遍地,九黎以南的土地尚未被战火侵噬,除了需要防范山林中蛰伏的猛兽,倒也太平的紧。

      他便天天拿了酒去找陆机对饮,喝到酣处,便倒在屋后的草垛上,并肩仰望星空。

      “古书云,七星在人为七瑞。北斗居天之中,当昆仑之上,运转所指,随二十四气,正十二辰,建十二月,又州国分野、年命,莫不政之,故为七政。都说苍穹为镜星轨为影,世间大至朝代更替小至个人生死,皆有迹可循。可我从中原一路行来,俯仰间皆是硝烟血光,难见星辰。说什么天命……呸!尽是一派胡言!”

      清酌总是一宿无言,安静地听着他讲,听着他骂,激烈时才抬手按住陆机肩膀,试图让他平复下来。直到酒劲稍退,倦意袭来,陆机的语调才逐渐转低,最终歪倒在草垛上沉沉睡去。

      原本就未曾束起的灰白长发在酒醉后散得更加凌乱,清酌怔怔望着夜色里那人紧蹙的眉心,忽地觉出股无家可归的凄凉。

      “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

      酸涩到骨子里的一句梦呓,陆机轻哼了声,彻底入了梦。

      只余清酌一人抱膝对月,一宿未眠。

      闲暇时清酌便向陆机讲起自己在酒坊村的往事,讲那个被酒香溢满的升腾着雾气的山谷,讲那些千里迢迢奔赴而至只为了求一壶酒的痴人。叫陆机在意的是那个反复被提起的少女,只有在讲起她时,清酌带着自豪的神情会夹杂进一些难以言喻的惆怅。

      “这姑娘,是你的心上人?”他持了盏,半开玩笑地问着。

      “啊,见笑了。”清酌挠了挠自己的一头红发,破天荒有些赧然,“我原打算用酒坊村酿酒比赛的头筹来讨她欢喜,只可惜酿出的一坛苦酒无人敢尝无人敢赏,名落孙山,反倒落了个笑柄。那次失利后我便离开酒坊村四处寻找材料,只盼能研制出更胜一筹的酒……哎,不说这些了,喝酒!”

      粗瓷海碗在空中“乒乓”一碰,溅了满手的酒,清酌笑说若是往后寻来了玉碗却在喝酒时碰碎了,自己怕非得心疼死不可。

      酒坊村的酒天下闻名,在村中口口相传的秘诀里,除了告诫子弟们制曲、渍料、蒸煮、用水需处处小心外,对于选择酒器也自有一番讲究。唯有合适的容器,才能衬托出酒的滋味,如黄酒适合大碗,竹叶青需用爵,女儿红用竹器。而清酌酿的苦情,却非得要玉碗盛了,才是真正的入口诡香,经久不散。

      “若我有朝一日能寻得只旷世玉碗,定然会双手捧至你面前,讨一碗苦情。”

      ——这是酒酣时陆机笑着说出的,清酌便也点头,当是句玩笑。毕竟彼此只是九黎这么一场,萍水相逢。

      他却料错了。

      “陆……陆兄?!”

      巴蜀不比九黎偏僻,虽还算是太平,可前线不断传来的战报却早已让居民们胆战心惊。清酌初到望川镇的半月都一直无人来访,他自己便也闭门造酒,乐得清闲。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那头依旧疏于打理的灰白乱发,与那张熟悉的带笑的脸。

      “半月不见,清酌之酒依旧香飘十里。”

      “可你……怎么……”

      “怎么寻至此处?是你临行前告诉我的啊。”陆机还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我落魄潦倒,无家可归,好容易遇见个会酿好酒的邻居,怎么能轻易放过?来来来,今晚不醉不归可好?十多日未沾酒了,一闻这香气,腹中酒虫可难受的紧。”

      于是又做邻里。清酌把那间堆杂物的屋子收拾了,也免得陆机再费心觅一所新居。平日里他酿酒卖酒,陆机便去镇上或偏远些的盐泉村里,替百姓写家书,也有些微薄收入。

      后来清酌听闻巴蜀北的雪山里有一族人与世隔绝,居于丹坪寨中,偶尔有行商带出他们用雪水酿出的酒却醇厚无比,心向往之,二人便又备足了盘缠一道去了丹坪寨,哪知那里祖训明言了外乡人不可留宿寨中,只得在山谷外的砂岩住下,每日向来往的江湖人讨些雪水。

      不知不觉相识已一年有余。严冬过去,即便是日日飞沙荒凉不已的砂岩也逐渐有了些春意。到了二月,清酌便开始计划着回酒坊村参加三年一度的酿酒比赛,对酌间向陆机谈起此事,对方也欣欣然答应同行。

      “早就想去清酌故里一探,尝尝那里的好酒,好容易盼来的大好机会,陆机又怎会轻易放过?”陆机笑得畅快。不知道是不是清酌的错觉,自二人相识后,陆机笑的次数,似乎愈发的多了。

      一路向北。经梧桐谷至长合镇,又因西陵城外的妖魔猖獗而不得不绕道石像村,在马蹄岭稍作停留后便过江延红石峡西边前行,几经波折终还是在酿酒赛开始前赶回了酒坊村村。

      “在外奔波三年,村里倒还是一成不变。”绕过在村口蹦蹦跳跳的财精,清酌随手摘了一株路边的草药回忆似的嗅着,“后山的瀑布后面是灵猴的族群,小时候无法无天便跑去那里偷猴儿酒,结果被巡逻的花面小猴逮了个正着,送到猴王面前,当场就给吓晕了过去,还是被一群猴子给抬回来的。”

      陆机莞尔:“没被扣下?”

      “算我福大命大。猴族与酒坊村向来还算是相安无事,我那时又小,就揭过不提了。村长倒是气得不轻,整一个月,罚我陪着麦呆守酒。”清酌苦笑摇头,“旧事少说,陆兄初来乍到,便随我一起去拜见下村长,可好?”

      “请。”

      因了那闻名天下的酒,酒坊村的村长除了要以德服人外,也必须将酿酒视为一门学问,用手艺让村民信服。在引见后村长谷炎立刻端来了一壶自酿的酒,陆机推辞不过,只得与清酌一同落座。

      “清酌自小由我带大,酿酒手艺尽得真传,脾气却倔了些。”酒过三巡,谷炎乐呵呵地拍着清酌的一头红发,“这孩子上次在酿酒赛上失利,第三日便留书出走,教我操足了心,这次陆先生能陪他回来,小老儿真是万分感谢。”

      “谷叔叔,您又把我讲得那么顽劣不堪了,我不是在信里写明了要外出游历,研究新的酿酒法么?”清酌嬉笑着躲避开那只手,“对了……怎么不见谷芽妹妹?她又去药羽婶婶家玩了么?”

      “你说小芽?我还没和你算账呢!”谷炎在清酌头上狠狠一拍,“去年秋天的时候村里来了个奕剑听雨阁的少年侠客,一连斩杀了村外游荡的好几只妖物,大伙们都感激的紧。我问他要什么谢礼,他却提出要娶了小芽,结果我家这个一向眼高于顶的丫头竟然也看上了她,二人拜了天地,便一同回那孩子的师门,拜见师长去了。临行前小芽念念不忘,说没能和你道别,你说说你这孩子,一言不发的离家出走做什么……外面兵荒马乱的,一离开了,再回来,谁知道是何年何月?”

      老人自顾自念叨的那些家长里短陆机一句也没能入了耳,一双眼睛却是时刻往清酌身上望。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二人总算得空告辞出屋,清酌不发一言地朝着村后走,陆机亦是沉默跟随,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彼时夜色已在酒坊村的天穹上均匀化了开,西边升起的一轮弦月亮得连四野升腾的水汽都映的分明。清酌在通往后山的小径外停步,侧耳倾听着依稀传来的猴儿喧闹声,像是入了神。

      “谷芽……她是谷叔叔的独女,小我四岁。小的时候,我经常带着她跑到这里来嗅猴儿酒的酒香,两个人一玩就是很久。有一天她悄悄告诉我,长大了要嫁给最优秀的人。”

      “所以你才会竭尽全力想夺了酿酒赛的头筹,以此来迎娶她么?”陆机问道。

      “是啊……真是让陆兄见笑了。”清酌挠着一头乱发,有些怅然地应着,“村中祖训,酿酒人须得将酿酒视为一门学问,潜心钻研,而我却以儿女私情为先,才受了先祖的罚吧。罢了,早就听闻江南桃溪的水常年有桃瓣飘浮,饮之清甜沁心,再住几日,我便南下去品品那里的水吧。”

      “也不急于一时。”

      “陆兄?”

      “既然抛开了此事,何不等半月后的酿酒赛结束了再走?”陆机笑,伸手将一束苦艾递到清酌手里,“何况,我日后也想品一品,酒坊村酿酒第一人酿出的苦情酒。”

      清酌向村人作别,再度离开酒坊村是酿酒赛结束后的第十天,那时陆机早已告辞,说是要去寻一位故友。于是他便一人牵马上路,去了江南的桃溪。那里地处偏僻,风景宜人,的确是个避世的好地方。

      依旧是每日四处寻觅苦艾草与清澈的活源水,偶尔将酿好的酒赠给来往不绝的江湖人。唯一不同的只有一点,教他在意的也只是这一点。

      ——这一次迁来桃溪之事,陆机早已知晓,可一反常态,这次他并没有出现。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邻里,一旦失去才发觉早已是无法被忽略的存在。习惯了与他纵谈天下,看他挥毫赋诗,也习惯了端一碗自己新出炉的苦酒至隔壁,只为听一句称赞。

      “快哉!清酌之酒,更胜往昔。”

      一壶苦情,为之沉醉的,居然是酿出此酒的自己。

      “请问先生可是酒坊村人士清酌?”身后传来询问声,把他自沉思中惊起:“正是,不知找我有何事?”

      那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背上负了柄剑,两手中拿着的却是清酌正欲出门寻找的东西:“有人托了我寻来这两样材料交予先生,不知可帮上忙了?”

      “确实是个大忙,多谢了。”清酌连连道谢,哪知那人又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了过来:“还有这个!”

      “诶?”

      就算被布层层包裹了也能从形状上一眼辨出,他怔怔抬手接过缓缓将那只通体晶莹的玉碗拿出,脑海里缭绕着的全是那人戏言似的一句承诺。

      “若我有朝一日能寻得只旷世玉碗,定然会双手捧至你面前,讨一碗苦情。”

      半晌无言。负剑少年早已笑着跑远了,远方缤纷花树下立着的落拓男子向自己大步走来,语调莞然。

      “不知此碗,能否换来酒坊村酿酒第一人新出炉的一碗苦情?”

      “陆兄……莫说是一碗苦情,这只玉碗的价值,换清酌一辈子酿的酒,怕是都绰绰有余了。”他无奈地应,换得那人一阵爽朗的笑。

      “我等身处乱世,一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换下了一辈子的酒,听着倒也不错。从今日起便又与清酌为邻了,不知今夜,可有好酒相候?”

      “苦情早已备好,只等佳客入席,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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