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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镜中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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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很凉。
傍晚时分下起来的秋雨,淅淅沥沥,阴冷一点一滴的渗入了骨子里。
路上没有什么行人,没来得急赶回家的,一个两个瑟瑟发抖着缩在屋檐下躲雨。
屋檐下坐了一个人。
粗布的灰衣,破烂的绑腿,破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巴,腰间绑着一个酒葫芦,怀里抱着一个灰布包袱,看似在熟睡着。
戚少商走出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于是他笑了,走上前去,平平的,不带杀气的刺出了一剑。
剑速不快,却要命的精准,眼看就要碰触到灰衣人的咽喉,却在最后一瞬间,不知怎的,刺了个空。
没看出怎么动作,那灰衣人竟在最后一瞬平平向右移了一寸。
一寸便已足够。
那灰衣人打了个呵欠,掏出酒葫芦,灌下一口,站起身来,抬了抬斗笠。
一双极明亮的眼睛。
沧桑和淡然极好的融合着,清明得让人几乎不敢逼视。
那人的眉眼却突然弯出一个弧度。
这人本来是极落拓,极不羁的,笑起来给人的感觉竟突然变了。
变得那么英俊,那么快活。
他说
“戚兄,好久不见。”
这人竟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三,追命。
“你这里的酒还是很烈。”
追命将酒加满酒葫芦,对着又是一口。
戚少商笑笑,他又想起来和他同袍时候的事。
追命好酒,却似永远都喝不醉似的,当年两人一时兴致起来拼起酒来,戚少商昏昏不支睡倒的时候,还依稀记得他对月举着酒葫芦,眼睛愈发的明亮。
戚少商极为中意追命的一点便是,他总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劝的。
他会去理解每一个人。
正如现在,追命丝毫不提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戚少商,他只是喝酒,顺便说明了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只是追捕一个诨号“形影无踪”的巨盗。
那巨盗倒也不是浪得虚名,轻功极为高妙,追命和他相持了三个月,每次都错之毫厘让他逃了去。
这些天得了“形影无踪”在这扬州城的踪迹,追命便不敢怠慢,急急便赶了过来。
却正好遇上了从官场江湖脱身的戚少商。
“可巧。”追命笑笑,“省下了住客栈的银子。”
戚少商对着他的肩擂了一拳,两人俱是笑了。
顾惜朝早上从外闲晃回来的时候,还不到卯时,追命却是已经出门了。
说好要耽搁几天,追命便把包袱扔在了客房里。
房间里很是干净整齐,被子也是叠得好好的,包袱规规矩矩搁在床头,与追命平日里不甚在意的不羁作风甚是不搭。
觉得有趣,顾惜朝细细瞧了眼,却发现那包袱并没有系好,露出一抹闪亮的银光。
顾惜朝和追命并不熟,也不好随便动他的东西,但仿佛却不知有什么吸引着他似的,让他忍不住凑过去瞧了瞧。
看清楚是什么东西,顾惜朝身形顿了一顿,竟是突然不见了。
徒留一室冷清,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戚少商早上醒来的时候,却没有像平常那样看到倚坐在桌边的青衣书生。
些许不安涌上心头。
顾惜朝的生活一向极有规律,晚上什么时刻出去,早上什么时刻回来,总是固定的。
今日竟是逾时不归,怕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戚少商压下心头不祥的猜测,耐着性子等下去,只做是那人小孩子心性发了,在外忘记了时候。
这时的顾惜朝,情况却是大大的不妙。
莫名其妙被抛进了一个幻境,却不是什么悦心美妙的景色。
十几个人神色不善,来势汹汹的围着他。
顾惜朝眯了眯眼睛。
来者不善。
十三对一……吗?
随身没有拿剑,身上也没带暗青子,平日里喜好放在身边的瓶瓶罐罐,一个也没在。
所幸是两柄神哭小斧还安安稳稳躺在挎包里。
许是顾惜朝的神色太过镇定,在他劣势占尽的情况下,十四个人竟僵持不下。
终是一个少年按捺不住,左手一把银针直冲顾惜朝打过来,挺剑飞身上前。
顾惜朝冷哼一声,袍袖一挥那暗器便尽数落下,糅身上前,劈手夺过那少年手中长剑,反手一刺,少年登时毙命。
十二个。
众人见少年被杀,顿时一窝蜂的冲了上来。
顾惜朝长剑在手,自是游刃有余不少,但到底敌不过他人多势众,一时占了下风。
一个不察,被一个老和尚一掌按在胸前。
顾惜朝借着掌势掠了出去,反手便将神哭小斧扔了出去。
一阵神鬼夜哭。
那和尚急急往边上掠去,却又听一阵刺耳的尖啸,竟是“碰”的一声——
又是一斧,竟准准碰在了前面的小斧上,硬生生转了方向直逼他而来。
那和尚去势已尽,又没料到那小斧中途竟会转向,一时不防被它撞到慌忙抽出的长剑上,破了罡气歪倒在地,那第二斧又接着飞来,众人来救不及,生生被劈开了脑壳。
众人一愣神的时间,顾惜朝已飞入树林不见,小斧“嗤嗤”两声,被安安稳稳收了回去。
十一个。
众人对对眼神,留下两个守着入口,余下的跟着掠进树林。
虽是借了掌势掠出的,却仍是受了掌风所伤。
又加上还不管不顾扔出去两把小斧,顾惜朝坐在树梢,略一提气,便知自己伤的不轻。
顾惜朝略一沉吟,向下望去,只见众人竟是分散开来搜寻自己,心下便有了计较。
袍袖一挥,卷过来几只松果。
暗暗运起指劲,顾惜朝将那松果以神哭小斧的手法冲离己最近的人发了出去。
松果急速旋转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待到劲风袭来,那人一转身,还没来得及惨呼,松果已硬生生嵌进他的额头。
颓然扑地。
尽管小心,异样的响动还是惊动了附近的一人。
那大汉虽虎背熊腰,轻功却是不错,急急掠过来,看到同伴委顿在地,大惊察看四周,猛地发现头上有一角沾血的青色衣袖,脚一点地纵身便窜上树梢。
竟只是一件挂在树梢的青色罩衫,大汉一呆,正觉不妙,一抹寒凉从前胸刺出。
十个。
顾惜朝不待这大汉自由落地,拎了他便轻轻落在地面上,提起长剑将先前为松果所伤还未死的那人一剑封喉。
九个。
顾惜朝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对于追杀他的人,他从来都是采取能杀便不绝留活口的原则。
杀一个,追杀他的人便少了一个,自己便安全了几分。
顾惜朝将两人尸体踢到不引人注目的一边,顺手甩了甩青钢剑上的血珠。
略略提气,功力只余下了七成。
顾惜朝皱皱眉,正向树林深处掠去,一柄剑带着劲风直直向他飞来,顾惜朝大惊,忙使个千斤坠的巧劲止住了向前的趋势,那剑便擦着他的鼻尖钉在了树上。
力道之大,竟贯穿了这要三人才合抱得起来的松树。
向剑飞来的方向看去,顾惜朝怔了一怔,然后唇边慢慢泛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天渐渐亮起,阳光照了进来。
戚少商愈发的不安。
顾惜朝决计不会这样没分寸。
现在已是中午,顾惜朝却依然不见身影。
戚少商坐立难安,正欲出门,却见追命绑了个高俊的青年进门。
“戚兄要出去?”追命眉毛微扬。
“是。”戚少商心急如焚,却又不欲追命看出,正是难受。
“戚兄若是不急便帮我看下这‘形影无踪’,我取了行李便也走了。”追命顺手把人扔给戚少商,“原以为还得耗上几日,竟是顺利得紧。”
追命轻功着实了得,眼前一花,便已不见那落拓的身影,只听屋里传来“噫”的一声,转眼便又掠了出来。
“戚兄你动我的包袱了吗?”
“没有,怎么?”
“包袱放在床的内测,镜子竟掉到了外侧床下,真不知是怎生回事。”追命摇摇头,一副极感兴趣模样。
“你追三爷出门还随身携带镜子?”戚少商勉强扯出个笑脸。
“路遇一大师,给的叫什么‘拘魂镜’,还说万不可打破。”追命又是摇摇头,“我自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但瞧着镜子精致的紧,却是没舍得扔。”
戚少商心里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理出了个头绪,忙扯住追命的袖子
“我能看下吗?”
顾惜朝冷冷的望着缓步走来的白衣青年。
狐裘,逆水寒,戚少商。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拔出了剑。
顾惜朝有些惊讶,又有些理所应当的感觉。
那人每次见他都是喊打喊杀,却永远没有真正下过手。
这次却是杀意几乎要具现化。
顾惜朝绷紧了身子,握紧了手里的青钢剑,调整一下身体,做好了应击的最佳准备。
戚少商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仿佛在看一块石头,或是一粒沙。
一时间,顾惜朝竟有些沉不住气,纵身一招“一点灵犀”,快攻过去,两人顿时斗作一团。
戚少商的剑法大开大合厚重无比,顾惜朝却是剑意诡异多变,招招轻灵迅捷,从各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刺来,倒也让人防不胜防。
两人功力本就是顾惜朝略逊一筹,更何况他本就受了伤,更是占了下风,好在他心思精明,倒是几次危急忽变奇招躲了过去。
长久下去,却也不是办法。
顾惜朝一分神,手臂已然中了一剑,他俊眉一挑,一双鹰目里具是狠辣。
戚少商,竟真是为了生存,非杀你不可。
顾惜朝左手扬手一挥,七八枚松果急打向戚少商头面,趁着戚少商扬袖的空挡,直直猛刺向他的胸膛。
剑尖对准了戚少商的心脏,却在碰触到他的那一瞬间抖了一抖,偏开来去。
顾惜朝一怔,对面那人逮住空隙,一截青色的剑光穿过了他的小腹。
鲜血喷出,顾惜朝缓缓的倒下,最后映在眼中的,是那人脸色苍白的点了胸口大穴,踉踉跄跄离开。
“我能否将这面镜子打破?”戚少商脸色难看的捧着那拘魂镜,问追命。
“到底何事?”沧桑落拓的男子终是皱起眉来
“我……怕是我认识的一鬼魂被拘进去了。”戚少商迟疑片刻,终是说了出来。
“……那大师曾说这镜本是拘徘徊在轮回外的魂魄的。”追命沉吟半晌,抬眼盯住戚少商的眼睛,明亮得叫戚少商不敢逼视。
“是顾惜朝……”
终于说出口来,戚少商只觉满口的苦涩,却只听对面那人长叹一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追命压压头上的斗笠,嘴角勾出个微笑,带着那“形影无踪”竟是转身出了门。
戚少商呆立片刻,终是明白了追命的意思,他拿起那铜镜,狠狠摔向地面。
一声脆响,铜镜面上起了一道裂痕,丝丝白雾涌了出来。
渐渐的,烟雾淡了些,能模糊看清周遭的环境。
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伏在地上,气息微弱。
戚少商心里一颤,猛扑过去将那人反过来。
云朵般纠缠的墨黑卷发,修眉凤目的俊秀眉眼。
顾惜朝!
戚少商一时慌乱到无以复加,却只见那人平日里总含着三分讥诮气氛傲气的鹰眸里渐渐失了神采,嘴角扯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自嘲的微笑,就没了气息。
戚少商只见那人从伤处渐渐变得透明起来,他拿起顾惜朝扔在一边的青钢剑,在腕子处划了一道,将鲜血洒在顾惜朝小腹的伤口。
许是鲜血起了作用,顾惜朝的消失渐渐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只要一停顾惜朝便会继续消失,戚少商便坚持着任自己腕子上的血流入顾惜朝的伤口。
缺血。
难道,两个人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滴答、滴答……”
血滴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明显。
“好重的血腥味,我在城东都闻见了。”
朦胧中一个粉色的身影忽的出现在了戚少商身边,声音比那出谷黄莺还要更加甜美上几分。
“要救他?”
那声音问,有几丝哄骗的味道,戚少商却顾不得多少,猛地点头。
“反正你的血已给了他,不如定个血契。”女子蹲了下来,戚少商认了出来,是任仙仙。
“定了血契,可是生生世世都分不开了,可决定好了?”
戚少商用尽最后的力气点点头,他听到任仙仙轻笑一声,念了句什么,便支持不知,意识抽离。
戚少商猛地惊醒,慌忙向桌边看去,看到那人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这才松了口气。
那人面色苍白,却是神色不善,慢慢走过来,声音极冷
“为什么我总是要栽在你的手上。”
不是问句,只是平静的陈述。顾惜朝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苍白修长的十指。
“那一瞬间我本以为为了自己的命,我可以杀了你,结果却依然下不了手。”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神锐利的几乎可以刺穿人
“你却是毫不犹豫!”
戚少商心里一酸,伸手覆上他的十指,紧紧抓住。
两人俱是一愣。
竟没有穿过去。
竟是,碰得到对方了……吗?
两人相视,眼中同时五味陈杂。
终于,戚少商慢慢的说
“惜朝,你知道,那不是我的。”
半晌,那人终是“嗯”了一声。
冰凉的手指抚上戚少商腕间伤口。
戚少商舒展没受伤的手臂,将顾惜朝揽入怀中。
两人静静的相依。
“任姑娘说,我们怕是生生世世都要纠缠在一起了。”
“后悔了?”
顾惜朝眉一挑,眉眼间一派俊俏风流之意。
“没有这血契,我们也是要纠缠生生世世的。”戚少商笑了,紧了紧揽住那人的手臂。
如果没有你,生生世世不管多美的风景,怕都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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