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吴头楚尾路三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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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开始在天地间弥漫开来。尽管是烽火狼烟的乱世，江南水乡的夏暮也是温柔如水的。好像是体贴着这块饱经蹂躏的土地，体贴着那些挣扎求存的生民们，所以竭尽所能地给予着哪怕是无能为力的一种慰藉。
沈廷坐在船尾，面前小小的炉灶燃着火光，上面烧的水应该是快开了，水汽缭绕，斜阳入水，半幅河面都变成了淡淡的金红色，另外半幅则掩在岸边的柳树与芦苇丛下，阴凉凉的荡漾着细微波光。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冯剑飞坐在沈廷身边，在钓鱼。
“上钩了没？”沈廷用一枝柳枝拨了拨火，侧头去看水面上的浮子。
水面上他的人影一动，原本聚拢来要咬钩的鱼晃了晃尾巴，跑了。
冯剑飞地敲了敲船帮：“饿了？”
“嗯。”沈廷身子往后靠在舱壁上，他摇了半天的橹，现在停下来，两支胳膊都有些发酸，阵阵倦意涌上来。
船上带得有干粮，不挑剔的话尽可以对付一顿，但是沈廷坚持要钓鱼做汤，说是鱼汤对伤口恢复有好处。
冯剑飞无可不可，看着沈廷烧开一锅水，拎着鱼杆坐到船尾开始对着江面静坐运气。
沈廷没钓过鱼，他小时候是经常跟着家里的二管事周叔在船上消磨时光，但那时更多的心思是为了逃避背那一本本厚厚的药方歌诀，怎么可能会在钓鱼下功夫？
后来还是冯剑飞看不过去，接过手来。本来已经要咬钩的鱼，却又被沈廷给惊跑了。
“看来渔翁也不好当啊。”沈廷帮冯剑飞往钩上挂着半截蚯蚓，喃喃自嘲。
冯剑飞笑了笑，盯着水面上的浮子，似乎有些出神。
四周很安静，他微微闭上眼睛，耳朵里听见江水流淌的声音，还有近处树冠里飞鸟还巢时，翅膀扑动的啪哒声，芦苇丛的浅水里有青蛙试探着叫了几声，引起断续的回应……腿上的伤口突兀地疼了一下，提醒他，现在并不是天下太平。
冯剑飞吃惊于自己短暂的放松与沉迷，睁开眼，看到水面上的浮子正在快速地抖动着。
“咬钩了!咬钩了!”旁观的沈廷兴奋地嚷着，不假思索地伸手过来抓着鱼杆就往上猛提。
冯剑飞看他的动作，心知道要坏，身子急忙往后一躲。但腿上带着伤，到底动作不如平时灵便，还是没躲开——啪啦一声响，一条尺长的银青色鲫鱼剧烈地甩动着尾巴，淋淋漓漓的带着一长串的水珠，破水而出，直直地飞落到他怀里，又蹦到船板上，精力十足。
沈廷松开渔杆，跪下来伸手去捂，去按，鱼鳞滑溜得出奇，几次从他手底下哧溜出来，鱼尾在船板上打得啪啪的响，水珠四溅，呼吸间全是鲜活的水腥气儿。
“抓住，抓住，别让它跑了。”眼看一个人要收拾不住，沈廷嚷着找起救兵来。
冯剑飞到是有心帮他，但是狭小的船尾活动空间本来有限，一边还架着锅开水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另一边就是江面。两个人身量都不算矮，沈廷只顾上跟那条鲫鱼较劲，冯剑飞躲都躲不及，哪里还能去帮忙？一个不慎，折腾翻了船都不是没可能的。
一条鱼，倒把两个人闹了个手忙脚乱。
“抬手。”眼见沈廷几次险些把锅碰翻，冯剑飞忍无可忍地侧身低喝。
沈廷条件反射地收回手臂，好不容易看到有重获自由的希望，银青色的鲫鱼打了个挺，奔着舷外的江面跃去。
倚着舱口的冯剑飞手腕一抖，咚地一声响，那柄蓝黑色，刀刃细长的匕首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直接穿过鱼头，将其钉在了甲板上。
“平时你把它放身上哪儿？”拔起匕首递还给他，沈廷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出口：“我怎么都看不出来。”
冯剑飞不答，待笑不笑地看他一眼，手腕一翻一转，匕首又已经不见了。
刚想说别急着收，我还没刮鳞呢……下一秒沈廷就想起那个被同一把匕首直接刺穿了脑袋，脑浆与血洒了一地的侦缉队。盯着手里的鱼看了一会儿，还是去摸了菜刀过来，坐到船边收拾开膛刮鳞。
他想到了什么，冯剑飞看他脸色就猜得七七八八，看着沈廷的背影，笑意再也忍不住。
“用不用帮忙？”他问。
“不用。”沈廷答得异常肯定，他也的确有几手，转眼间鱼已经洗干净下锅，缭绕的水汽里慢慢开始掺杂上清甜鲜香。
冯剑飞也不坚持，闭着眼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匕首的金属冰凉坚硬地硌着皮肤，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给他一种紧张与压迫的感觉。如果现在真是无战无乱，天下太平，就这么摇着橹江面垂钓，可能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异想天开！他随后就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自己。
当沈廷做好饭，回头去叫他的时候，才发现冯剑飞倚着舱壁，已经睡着了。
“醒醒……”他伸手去推，但刚碰到对方，手腕就被狠狠地攥住，一阵透骨的钝疼。
冯剑飞倏地睁开眼睛，浓重的暮色里，一双眼睛幽黑得深不见底，盯着沈廷看了两秒钟后，好像才真正的清醒过来，慢慢地松开他的手腕。
沈廷揉着自己的腕关节，忍不住就吸了口凉气。冯剑飞的手劲不是一般的大，从他能轻而易举地刺穿人体最坚硬的头盖骨就能看出来。刚才那一攥他毫无防备，皮肤上印了一圈清楚的红色指痕。
手腕一阵暖热，是冯剑飞修长的手指搭了上来，正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帮他活血散淤。因为枪伤有些感染，冯剑飞的体温一直偏高，烧虽然退了，但也没恢复到正常的水准。
“做了个梦。”他说，语声低缓。
沈廷没有去问冯剑飞做得是什么梦，他猜得出来。
“没事。”他看着手腕，低声说，“河风凉，吃完饭再睡吧 。”
夏天天亮得早，白蒙蒙的太阳笼着一层雾气，水面上也有雾升起来，带着点儿夜里残存的凉意，拂在早行的人脸上、身上。
舱里，沈廷扶起冯剑飞，再次给他的伤口换过药，重新缠好绷带。片刻后，橹声又咿咿呀呀的响起，泊了一夜的船从柳荫下撑出来，再次顺着江面驶向下游。
路还很长。
水流渐渐变得平缓起来，河面也开阔，来往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捕鱼的，出行的，络绎不绝。
沈廷摇船的手艺还真是不错，在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间，灵活地穿来插去，意外地引来几声喝彩。
“不错啊，后生仔。”与一艘渔船交错而过时，对方的船老大玩笑般地喊道。
“我就说吧？”沈廷笑着回头，对冯剑飞说道。
冯剑飞正定定地看向船尾的方向，没有回应。
沈廷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渐行渐远的，是那座蒙胧在晨雾中的南京城。雾气温柔地掩去了她身上的颓旧与悲凉，只余下淡淡的几抹色彩——城边的古墙飞檐，城内的绿树黛瓦，铜驼巷陌，乌衣子弟。几道阳光透过晨雾，像是那洗也洗不尽的金粉风流。依稀仿佛的，这座饱经祸乱沧桑的古城，好像又恢复到了往日的风神雅致。
“会回来的。”沈廷敛了笑，对冯剑飞低声说道。
冯剑飞收回视线：“一定会。”
他语声沉稳，像是在叙述某种誓言，绝不更改的誓言。
不远处的江面忽然乱了起来，沈廷扶住橹，转身看去。
是一艘小火轮，颇有些横行霸道地在清晨的江面上冲撞着，自江心一路驶了过来。
然后沈廷与冯剑飞同时看到了船头上挂的那面旗。
白底红日的膏药旗。
鬼子的江面巡逻艇。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吴头楚尾路三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