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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分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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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靠岸时有轻微的震动,岸边湿润的泥土长着稀疏的芦苇与沙草,一片斑驳的深绿浅绿,延伸到一片南方常见的树林边缘。沈廷扶着冯剑飞离开船头,抬眼看向几步开外的那片杂木林,河风吹得暗绿的树叶唰唰做响,除此之外,别无异状。
肖轶明迫不急待地拔腿向着树林走去。他走得很快,颀长的芦苇被他用力拨开,在他身后形成一道青绿色的波浪。
树林没有任何动静。
郑汉生跟在肖轶明的身后,他腿上的伤是自己下的手,刀子锋利锐薄,加上他又避开了血管筋脉,所以伤势完全不像冯剑飞那么严重。经过治疗后,虽然不能快跑,但走路却没什么问题。之前的一路上肖轶明都照顾到他是伤者,但现在却好像完全把这一点忘掉了。
向来稳重的肖轶明几乎是在小跑。
一步迈出,绊到了丛生的莎草,腿上的伤口隐隐约约疼了一下。郑汉生眉头紧皱,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觉得前面那片林子有什么不对劲。
终于想起来郑汉生有伤在身,肖轶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等待着。但他仍然频频地回首,像是那片林子里有他期待已久的东西一样。
郑汉生的鼻尖上泌出了细细的汗珠,他猛地伸出手拽住了肖轶明。
“别动!”他说。
手臂关节被人扣住,让久经沙场的肖轶明条件反射地拧腕沉肘。郑汉生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一手,从小生长在燕子门里的他,学的东西比起肖轶明恐怕只多不少,人虽然被带得晃了下,手上还是拽得紧紧的。
“林子里不对!”他急道,同时眼角瞄到的流光一闪,无来由的,头皮顿觉一阵发麻。
肖轶明也看到了,来不及解释,一把将郑汉生掩在身后:“没关系!是同志!”
沈廷在下船后,准备向树林走去,但冯剑飞搭着他胳膊的手指忽然用力,在暗示他停下。沈廷迷惑地顺着对方的眼光看去,仍然一无所获。
“看那儿。”冯剑飞低声说,语音里有些不可捉摸的东西,似笑非笑,他轻轻拉了下沈廷的手臂,引着他看向某株歪斜地伸向河床的老柳树。
沈廷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但眨眼间那东西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冯剑飞看着那株老柳树,苍黑的树干与绿叶纷披的枝条,斑驳的光与影切碎筛乱了那个人身体的轮廓,把对方与环境融为了一体。
“你肯定没学过,我现在教你。就看着那别眨眼,收拢视线,把你看到的东西挑选出来。”他侧头在沈廷耳边轻声传道解惑。
按着冯剑飞的提醒,沈廷眯着眼又看向那株柳树,很快地,他看到一杆枪——三八式步枪,长长的枪身上缠着柳条,然后是人,同样用柳条伪装着,一动不动地隐藏在树杈处。
“看到了?”冯剑飞问。
沈廷吐了口气,点头。
“几个人?”
“一个。”
“再找。”冯剑飞简短地说。
站在一边的杨真手臂环抱在胸前,闻言哧的一声低笑:“用不用我计时?教官。”
“当年他用了五分钟。”冯剑飞对沈廷说,“五分钟,发现了六人。”
“教官,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那次考试你到底往训练场里塞了多少人?”杨真笑问。
冯剑飞头也不回:“你真想知道?”
“不,还是算了吧。”杨真笑嘻嘻的摇头,拒绝掉。他没提,那次考试结束后,他被冯剑飞罚得有多惨。
沈廷却没有去听两个人的谈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那片杂木林里,阳光投在错杂的草丛与纷披的枝叶上,筛出深深浅浅的阴影,河风掠动,光动影移。
“六个。”他低声说。他找到了六个人,都利用地形与草木,藏身在那片林子里。
“三分钟。”杨真不由微讶。
“不错!”冯剑飞点头。
杨真像有是有些不敢相信,上上下下的看了沈廷几眼:“你不是蒙的吧?”
“那你呢?”冯剑飞眼神森然地看向杨真。
杨真讪笑低头,他可不敢说,自己只发现了五个。
“我们该过去了。”冯剑飞说,手又搭上了沈廷的肩膀。
一杆枪从老柳树纷披乱垂的枝条中收了回去,郑汉生陡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对劲——刚才到底有多少杆枪在瞄着自己?!
“什么人?”他抹了把脸,沉声问肖轶明。
“新四军。”冯剑飞搭着沈廷的肩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擦身而过时笑道:“应该是二支队,没错吧?”
“没错。”肖轶明看了看他,嘴唇轻抿:“就是他们来接应。”
郑汉生慢慢松开他的胳膊:“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低声问道。
“中国人。”肖轶明忽然笑了,“走吧。”
“叫你的人小心点儿,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少胡说八道。”
快步走完余下的距离,刚才的小插曲已经让肖轶明多多少少缓和下了激动的心情。这种心情,在场的人除了冯剑飞与杨真之外,其他的人恐怕很难理解。就算是冯杨两人,也无法明确的知道肖轶明的心里,已经波涛激荡到何种程度。
七年,有整整七年他都无法与组织取得联络。他所在的东北联军被打散后,他九死余生,辗转从关外到关外,从北平到南京,三千里地大好河山,无不被铁蹄践踏地支离破碎。艰难困苦,多少次险死还生,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组织的努力,却不是错过就是毫无头绪。直到他遇到沈廷,直到他进入保全堂,才在一次送药的过程中与江南的新四军搭上了线。但也只限于在南京城内,与老李等几位有限的同志接触,他的任务太特殊也太重要,无法冒险。
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
杂木林里有了动静,一个穿着蓝灰布军装的精悍青年从树上跳下,向他们走来。缠满了草叶的枪斜背在身后,头上戴着柳条编的伪装,目光从细长的柳叶间透出来,沉稳里又隐隐地透出炽烈。
“林海青,二支队四团一连连长。”
“肖轶明。”肖轶明在报上自己的姓名时,无法控制的声音微微发颤。
“辛苦了!”林海青上前一步,忽然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肖同志,欢迎回来!”
沈廷忽然咦了一声,指着林海青:“是你?”
他想起不久前,自己带人送一批药品给新四军总医院时,正好目睹一位年青连长因为缺乏抗生素,只能看着自己手下的排长死去的那一幕。那个痛哭失声的年青连长,正是眼前这个精悍的青年。
林海青扭过头打量着沈廷,眼神骤然一亮:“沈医生?!你怎么会在这儿?”他问道。
联想到昨天刚经自己手送往总医院的那批盘尼西林,林海青猛地反应过来:“那批药……?太谢谢了,沈医生。你不知道这会救多少战士的命……”
刚露出些许笑意,想到被日军查封的保全堂,沈廷神色微黯:“可惜保全堂被封了,下次不能再掩护我们。”
“接下来怎么办?”杨真插了一句。
“这几位是?”林海青松开沈廷的手,问道。
肖轶明低声向他介绍了几个人的身份姓名,在听到冯剑飞与杨真的身后时,林海青不禁讶然地挑起了眉头,随后又恢复平静。在说到郑汉生时,肖轶明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对方的身份。
“燕子门郑汉生,过千家走百户的。”郑汉生不等他开口,自己报了出来。
从林里围过来的其他几名新四军战士,有人低声笑了出来。
“燕子门?” 一个腰上别着把短刀的战士走过来,“香头子是哪个堂的?”
“石头,又胡扯什么?!”林海青回头笑骂,又对郑汉生说,“这石头跟你一样,你们有的话说。”
肖轶明一把将当场就想去跟对方叙排行论座次的郑汉生给拽了回来。
“谁是杨真?”林海青又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报纸。
不大的电报纸上,用黑色的水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密语,是军统电台发过来的密电。在看到信上的内容后,杨真眉头紧皱。
“怎么?”冯剑飞问道。
“密电,老板来的。”他把电报递了过去,低语,“要我速去湘鄂分部报道,有任务。”杨真面带难色,冯剑飞腿伤情况不明,他在这时候离开不能说是个好主意。但军统的纪律又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老板的密电,代表的就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那就去吧。”冯剑飞把电报纸折了几折,递回去,“自己小心。那里的日军最近可能会有大动作,老板的安排肯定是大有深意。”
“那你呢?”杨真急道,“你怎么办?”
“我陪他。”一直安静不语的沈廷忽然开口,“我陪你回重庆。”
你?……?一句质疑的话,杨真几乎就要冲出而口,但冯剑飞森然警告的眼神让他明智地把话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