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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断翅 ...

  •   从屋舍离开后,胡桃沿河岸再前行半日,直至走到一处地方,拨开面前繁茂草木,往前一踏步,环境突然从河谷村落变成了山间林薮。天上的太阳也没有落下的过程,落日像被吞吃了一样,这轮圆月——照旧是圆如玉盘的清月——高高挂在天上。
      唯一不变的就是女孩身旁的这条河,它的流淌仍旧寂静。月光与河水一起在河道中淌动。

      胡桃寻了个稍微宽敞的地方,把包里的照明工具掏出来。这里不比之前的地方,之前更亮堂一些,现在周围都是树木,没有灯火,道路都难以看清。夜晚的森林向来危险,里面常被人说盘踞着大蛇和猛兽。而“边界”的森林,胡桃同样不敢轻视它。
      不能迷失。也不可迷失……胡桃默默念往生堂代代相传的口诀:要用火与光,照亮前方的路。
      胡桃蹲下来,取出包里的火柴。女孩这时才发现沿途靠近河水,还有之前把包裹挂在肩上涉水,她没有防潮的意识,火柴有些潮,划动好几次也没个火星。
      “大半夜的,小姑娘不睡觉,搁这儿捉蛐蛐呢?”灌木丛里突然跌出一个男人,脸勉强算得上俊朗。说话太亲近人,在陌生人之间就显得轻佻。胡桃的动作停住了,她没有回答。胡桃一直注意周围的动静,这男人就像是突然出现的。
      说完这句话,胡桃看着这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自己的衣服,假装自己没有跌倒一样。可是他脸上的泥点,还有头发里夹杂的树叶都暴露了这一切。
      胡桃听见男人一边拍打衣服,一边碎碎念:“我都避开村子里的人了,大半夜的,怎么这里还有个小孩子……”

      男人身上的衣服是璃月常见的,口音倒像绝云间那一块的。在绝云间成为仙家之地,被璃月七星严加看管当地住民之前,那里还是有挺多人住的。比如最早的古华派,也据说是绝云间最先出来的。那些受了古华大侠恩惠的人,又掌握了一部分仙术,便在绝云间借助仙人之力修建了登云梯,以此筛选良才且心善之辈,这才是古华派的雏形。只是古华派大多重视人世间,不像真正的仙家那样缥缈——

      ——男人问胡桃的家在哪儿,赶紧回去,要是迷路了害怕了,唤他一声大侠,他就带胡桃回去。
      这下胡桃算是明白了,这是古华派的人。

      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恶意,语气轻慢了点,好心是真的。胡桃现在还不是往生堂的堂主,但她在往生堂耳濡目染这么些年,还是能辨得好人坏人。
      胡桃眼珠子转了转,笑了一下,说:“你说……你是大侠?你怎么证明?”

      男人“呃”了一声,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力图让衣服更干净,他回答说:“你看我这张英俊潇洒的脸庞,难道不是大侠的标配吗?还有我身上这把剑,这把……我剑呢?”他的手抚摸腰部,没摸到自己的长剑,剑鞘的绳都快要断了。
      胡桃眨眨眼,看着眼前的男人转身又扑到了刚刚那灌木丛里,翻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一把钢剑。
      男人满意地收剑入鞘,又转步子,正对着胡桃,他拍击自己的胸口,又捶打着长剑,嘴里说:“怎么样?小姑娘。我可是古华派的大侠,你名字嘛……不告诉你,不过我有名号。”
      他往前踏出一步。

      “你可以叫我御剑公子啊。”他如此说着。月光如水从叶缝间落下。
      胡桃清晰地看见他脑袋上插着片片树叶,随着他自得地侧头,又见着一朵大红花在发间,想来是灌木丛里不小心挨着的赤意。
      女孩捂着嘴笑,没有发出笑声。

      “嗯嗯……那,我可就叫你御剑公子啦!”胡桃收收表情,学着对方严肃的语气,叉着腰说着。

      御剑公子假装轻咳几声,又表示自己其实不在意名声之类的。然后又问女孩叫什么名字。胡桃、胡桃,嗯嗯,好名字,听着挺吉利。
      接着他才问:“小胡桃,你家在哪儿?夜里森林不安全,你要尽快回家,免得家人担心。你看,你没有神之眼,我也没有神之眼,但是没关系,我会用这把剑保护你的。”

      往生堂。胡桃想要这样说,然后又把答案咽了回去。
      “在吃虎岩。”女孩说。

      在璃月的风俗里,人们一般避免和往生堂的子弟交谈。即使是在“工作”中,出于对古老传统和逝去之人的尊重,一切行动都是悄无声息的。
      一开始,胡桃并不知道这件事。她尚且年幼,长得又乖巧,又古灵精怪,而且也不像往生堂里面黑衣服的仪倌们那么沉默。她是会被街坊邻居搭话的小小女孩。比如会问她胡桃今天学了什么?胡桃说自己今天倒立背书啦……这类的话,是不会被人所厌烦的。
      至于学习的内容是什么?是葬礼的制式?还是白事的禁忌?这些都是外人不会仔细问的。
      一条“规矩”,或者说隔阂,横在往生堂与活着的人之间。
      胡桃见过那些仪倌下班回家,都不会被人所搭理的场景。买盐的时候,商贩不会主动问询。若是购买白布一类的,还得说上好一段吉利话才行。这就是往生堂所背负的一部分东西。
      后话,已经成为堂主的胡桃说:“死亡”不应该是一种偏见。

      所以胡桃没有跟御剑公子说,自己的家在往生堂。
      在吃虎岩呢。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是这样的地方。

      御剑公子惊讶了一下,挠挠头:“小姑娘你不会是骗我吧,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啊,我懂了,你是不是跟爸爸妈妈一起来的?”
      在胡桃思索理由之前,御剑公子终于发现自己的头发一团乱,这才连忙把自己的头发上的花啊草啊扯下来。

      这话题一时间被打岔开。
      御剑公子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要把胡桃带出森林,森林实在不安全。
      他们一路上小声说着闲话,听众只有河流和月亮。男人说起自己的大侠生涯:何年何月走在路上,被古华派的人一眼相中,说这是千古难遇的好苗子,早早地进了古华派学习剑术。
      “剑术无双好吧。”御剑公子再次夸赞自己。
      他问胡桃怎么跟父母来这么远的地方。胡桃没回答,反问他为什么这么迟还在森林。
      两个人相顾无言。

      后来好不容易出了森林,御剑公子突然“啪叽”一下摔在地上。
      正跟着他并排走的胡桃,她正在感叹这月亮真是好圆,我们都在晒月亮了。胡桃都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得进行一下往生堂的礼仪了。

      结果男人龇牙咧嘴地捂着脚,胡桃问了他好几遍,他才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啊小姑娘,本来说要把你送到父母身边的。”
      御剑公子支支吾吾说自己脚上受了伤,得先去镇上医馆了。
      胡桃搀扶着他,都不用他的指路,把他扶到了镇上的医馆。这更让御剑公子相信,胡桃的父母应该就在镇子上,他们应该是从璃月港前往绝云间附近的村子玩的。

      跟御剑公子眼中看见的镇子不一样……胡桃看见的,只有一个医馆。一座在河边的医馆。有些诡异。
      他人口中繁华的街巷,夜里也长明的灯火,那位擦肩而过的漂亮姑娘身上香香的,大半夜不睡觉打斗的野猫,胡桃统统没看见。
      女孩在进医馆之前,瞥了一眼挂在房檐下的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字“医”,牌匾写的是“悬壶济世”。

      被扶了一路的御剑公子伸出手,拒绝了胡桃的帮助,他靠在那医馆门的一旁歇气,硬是撑着一口气,抬手敲敲医馆的门。

      不多时,医馆的门开了。
      胡桃没看见人。
      这有点璃月民间鬼故事的气氛了,毕竟这门是自己“吱吱呀呀”地开的。
      可惜胡桃不害怕,她饶有兴致地伸头看这个医馆:高高的药柜,梨花木作的前台,放在前台上的几本书摊开。
      而御剑公子的表情也很意思,男人先是肃着脸,说:“去去,什么叫我又来了,这话说得真不吉利。”
      过了几秒钟,又听见他说:“这件事之后再说,麻烦把大夫喊起来,你这个小童子怎么说话这么毒……!”有点像是被人说到了痛处。

      胡桃看他目光往下,嘴里又念着的是“小童子”,大概明白是药童在值夜被敲门声弄醒了,一看是医馆的常客。
      常客啊……胡桃垂头,看着御剑公子的脚。可惜衣物太厚实,不太能看出来病症。

      胡桃正盯着呢,又听见御剑公子说:“小胡桃,快把我扶进去。”
      女孩一抬头,瞧见御剑公子脸色发白,梗着脖子死死看着正前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转头。
      “哎!”胡桃应了一声,本着往生堂的服务业精神,把男人扶到医馆的一张椅子坐着。

      御剑公子在那边捂着脚痛吟,胡桃趁机把医馆逛了逛。
      摊放在前台的书本,上面的文字一个都看不清。那些黑团排列整齐,唯一的意义似乎就是告诉别人“这是一本书”。而具体内容,一概不知。这很像人的梦境,胡桃想,梦中所见的书本文字往往无序。
      此处是“边界”。胡桃再一次想到这个事实。眼中的医馆,抛开必要的药柜、前台、书本、大侠屁股底下的凳子,其他的地方都是模糊不清的。犹如一场幻影。

      那头,御剑公子又在说话了。他的脚放在了一只小矮凳上,可能是被人隔着衣服敲了一下,他喊:“能不能轻点打,痛死我了!”
      他痛苦道:“你这是治病还是要杀我,不如给我个痛快吧。”
      胡桃站在药柜前观察着,拉开每个抽屉,里面果然都没有东西,连灰尘都没有。此地存在的一切事物,都已经凝固,它们已经成为了记忆的剪影。过了一会儿,胡桃听见一声惨叫,回头就看见御剑公子抱着自己的双臂,嚎叫得像个黄花大闺女:“你……你不能扒我衣服!”

      这实在像一场独角戏,男子对着空无一物的位置嚎叫着。
      很快地,这就成了一部恐怖片。御剑公子的衣服仿佛被什么人给强行脱下去了。
      胡桃歪着头,她发现这位御剑公子身上其实全是伤口。作为往生堂的一员,为逝去之人化妆也是要学习的一部分,胡桃今年才十三岁,见过的尸体也有一定数目。而在这个基础上,对于“伤口”这种会置人于死地的东西,她也有许多见地。
      那些伤口有过去的痕迹。也就是说,他一直在受伤。
      所以,才被说“常客”。

      又过了十几分钟,大概是大夫已经确定好了伤情,纱布什么的都开始缠绕在御剑公子身上。
      胡桃始终没有上前,也没有搭话。她并不知道贸然与看不见的大夫对话,有什么结果。所以胡桃沉默着。

      直到御剑公子唤她:“小胡桃、小胡桃!”
      胡桃踮着脚,撑在前台上,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你……”男人挥挥手,喊她过来说话。

      等胡桃从前台那边绕回来,御剑公子结结巴巴地说:“胡……胡桃,你身上……有……?”
      男人说到一半,又自己闭上了嘴。
      “算了算了,我问你做什么。”御剑公子用手搓了搓自己的太阳穴。
      “哎,话说你为什么身上这么多伤呀?”胡桃问。
      “摔了!”对方回答得极快,好像早就预料到胡桃要问。

      约略是大夫走了回来,御剑公子又把脑袋转向了另外一边。
      “呃……”他的手从太阳穴挪到了下巴,又慢慢缩到了脖子上,“这件事就不能缓几天么……”
      “真的就几天,你信我!”
      “我可以喊师兄师姐他们寄钱过来……!”他说话,像是逮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把这句话说了两三遍,又把“师兄师姐”重复了两三遍。

      然后,御剑公子突然转头,看向胡桃。
      胡桃不知道那大夫说了什么,女孩站在椅子的一旁,不知所为。
      那意气风发的大侠有些瑟缩,说话七搭八搭:“胡桃……我……你别信他说的……都是,呃……”
      “我至少,我至少……曾经也是古华派的大侠,你别听他瞎说。”半晌,这句话才从御剑公子的喉咙里挤出来。
      胡桃笑嘻嘻:“那就不是大侠嘛。”女孩没说他骗人,也没说他是坏人。胡桃没有失落,也没有难过,她仍旧站在椅子边。

      男人愣了一下。

      御剑公子转头跟看不见的大夫继续说话。
      “这,这把剑。”俄顷,男人将斜在椅子另一旁的长剑拿起。

      后续就是胡桃看见这把剑消失了。一寸一寸,被擦掉,像是有人用橡皮把它擦掉了。

      “胡桃,为了梦想而死的人,很傻吗?”男人问她。
      胡桃说不傻呢,我见过好多这样的人。
      你还这么小,见过啥呢见过。御剑公子靠在椅子上,侧头看她,笑着说。
      见过不少。胡桃不说谎,胡桃就这样跟他说。

      御剑公子依旧背靠在椅子上,他再次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说:“小胡桃,你不是之前问我是怎么受的伤吗?”
      他微微闭眼,似乎是累着了。胡桃看一眼窗外,仍旧是那轮圆月亮高高在天上。
      “我从天上摔下来了。”御剑公子说。

      剑术高超的御剑公子从绝云间顶一跃而下,
      不顾耳边狂啸的烈风,公子御剑穿透云层。
      直到断裂的声音顺着胫骨传入脑中——
      他才知道,有的事情剑术也无法实现。
      虽说当掉锃亮的钢剑,换了金创药丸。

      “那你还要继续尝试吗?”胡桃问。
      男人睁开眼睛,轻轻回答:“飞天的伟大征程还未结束。肯定是我飞天的姿势不对,或者剑不对。”

      会死的。胡桃在心里说了这句话。
      “好。”胡桃开口回答了这句话。

      女孩慢慢坐下来,坐在了医馆的地上,挨着那把椅子。
      如果他死去,这份死亡由谁来承担呢?谁来为他守灵?女孩自问。

      “你说下辈子,做一只苍鹰多好啊。”男人呓语着。

      她没有往前继续走,她留了下来。胡桃闭上眼,她想起那条穿过森林的长河,河面上也有御剑公子的倒影。
      那轮圆月照旧在天上挂着,看上去好薄好薄一层。女孩念起白色的手帕,也是好薄的一层,手帕右下角被人缝了一句话:万望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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