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河》颜云谏

41、第四十一章

　　“三棱，白术，赤灵豆，生津草……”

　　一堆堆各式各样的药材被摆在桌上，老头背着手，从桌子的这头开始，一个个慢慢地检查过去。

　　不多时，老头查看完毕，神色稍有些惊讶：“将军速度的确是快，老朽每日在云顶草原各处收集药材，这之中的草药，仍然有许多味我未寻到过。”

　　“白某委派士兵在草原和附近寻找，几乎算得上是掘地三尺，才找到了这些药材。”白骁问道，“这些药材，数量可够么？”

　　老头又把药材检查了一遍，嘴上默念着药方，过了一会儿，却忽然皱起了眉：“辅助药材和主药材的确都齐了，但还有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这里没有。”

　　“药引？是什么？”

　　老头捋了捋胡须：“八花环蛇蛇粉。”

　　——

　　意识从一个场景转到另一个场景，从一段回忆跳转到另一段回忆。

　　过往繁杂错综，不同的时段不同的人物在眼前一一闪过，他在恍然中想，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要不然，他这会儿怎么会在京城呢。

　　“云玉，闪开！”

　　一声怒吼从斜后方传来，秦云玉下意识一避身，同时抬手接住了那柄直冲要害的刀刃。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袭击从面前袭来，秦云玉顾不得想这么多了，一脚飞踢踹开前面面色狰狞举着剑刺来的杀手，把刚才接住的那柄淬了毒的利刃飞了回去，直直地扎在那刚爬起半身的杀手脖颈上！

　　杀手的面色极速发黑，从他面上带着的不可置信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刀上涂的剧毒，有一天竟会落在他自己身上。

　　看着这人到底断气，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秦云玉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间僵住了。

　　鲜血飞得很高，溅到他脸上，他轻轻地用手一抹，指间便多了一股粘腻的触感。

　　身后的轿内没有丝毫动静，五皇子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刺杀，他明白这种事情发生之时，他只需要安静地待在轿子里。

　　此时秦云玉已经被五皇子收编入队一年，经过了多次任务的熏陶，靠着极强的学习能力和对五皇子的耿耿忠心，如今已经成了队里的中坚力量。

　　此次行程出发之前，便已经探查到此次路上将会遇刺的消息。

　　但此次行程十分重要，不得随意推辞，因此这次五皇子多带了几个守卫，以保证一路上的安全。

　　在一众守卫的努力之下，前来刺杀五皇子的刺客们全部被当场剿灭。

　　秦云玉还愣在原地，铁一却早已见怪不怪，还来不及修整，便立刻开始打扫战场。

　　这地方时一处偏僻的树林，人烟极其稀少，因此也成了刺客们选择它作为刺杀地点的原因。

　　一个人在尸体身上搜寻着有用的线索，搜完了之后便交给下一个人抬到树林里正在挖掘的大坑中，当场毁尸灭迹。

　　秦云玉终于从情绪的激荡之中回过神来，见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还闲着站在原地，略有些不自在，赶紧走上前去，想给检查线索的铁七搭一把手。

　　“云玉，过来。”

　　他还没走两步，忽然间，身后传来了一道温和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轿内，秦云玉连忙转身朝着轿子走去，掀开帘子走进去，恭敬道：“主上。”

　　呼唤秦云玉的，正是年方十八的五皇子。

　　“第一次杀人？”

　　秦云玉没想到主上的第一句就是这个，不由得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是的，主上。”

　　秦云玉出任务次数已经不少，但这种危险性高、需要对敌方下死手的任务，他还是第一次接。

　　五皇子的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的神色，听见了秦云玉的回答，轻轻地叹一口气：“你今年，多大了？”

　　秦云玉道：“云玉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距离我将你从临洲接回来，也已经过了六年了。”五皇子点点头，看了眼面前少年稍显稚嫩的脸颊，又是一声轻叹，“当年我将你从临洲接回之时，本是从未有动过将你收编进守卫队的想法的。我原想让你安安稳稳在京城过一辈子便好，只不过形势逼人，实在是没有办法。”

　　“能为主上效劳，是云玉之荣幸。”秦云玉立马立正行礼，语气无比恳切，“主上万万不必自责。”

　　轿子外面，一众人清理战场的速度很快，秦云玉和五皇子交谈还没有两句，充当车夫的铁一进来报告了一声“好了”，马车又慢慢起步，朝着目的地的方向而去。

　　当时的他，在想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

　　眼前五皇子带着歉意的脸在意识中慢慢消解，不一会儿凝聚成了一个新的人像。

　　虽然行走于梦境之中，秦云玉的神智算不上有多清醒，但眼前这张高鼻深目、满脸胡须的脸，秦云玉觉得，自己就算是真的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忘记。

　　这是阿兰诺的脸。

　　周围的场景也渐渐清晰起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声音犹在耳边，秦云玉想起，这是他与阿兰诺的第一次相见。

　　——萧先生带着梨园戏班刚刚离开宴席，他受到阿兰诺的格外赏赐，被允许留下来参加庆功宴。

　　酒很烈，肉很硬，并不适合前生大半辈子都待在京城的秦云玉。但他为了获得草原首领的欢心，愣是看上去吃喝得津津有味。

　　记忆并没有把当时的场景美化，反而是随着时间的沉淀，在心底里的印记越发清晰起来。

　　群臣和各组组长之间相互交锋，暗流涌动，为了各族自己的利益而撕破了脸。

　　草原联盟并不是所有部族的联盟，而是在阿兰诺的刻意操控之中，成了他一个人的军队。

　　秦云玉亲眼看着阿兰诺轻轻松松扭转了原本不利于他的局面，把各族由于分配不合适的怒火从他自己身上转移到各族之间，到最后甚至引得各族之间相互揭短，破口大骂，矛盾越发深重。

　　而阿兰诺，这个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眼底带着似乎永恒不变的冷色与算计，端坐雨高台之上，看着台下的各族之间像孩童一样互相攻讦、陷害，他则坐收渔翁之利。

　　他是故意这么做的，这点毫无疑问。

　　突厥族是除了阿兰诺自己所领导的阿克达族以外，实力最强的一族。

　　一旦突厥族对阿兰诺的领导产生不满，出现自立门户之心，联合同样对阿兰诺有所不满的其余各族，那么阿兰诺掌控整个草原联盟的权力，便会被大大削弱——甚至于“联盟首领”这个名头都不会继续存在，而他本人也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野心人人都有，作为第二大强族，突厥族的野心必然更加旺盛。但有阿兰诺对权力的极致掌控，堂堂第二大族一下子地位变得和普通小族一样，若说心中完全没有不满，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突厥族野心勃勃，试图取代首领之位，阿兰诺对抗之计也分外巧妙，首先削弱强族，提携弱族，减少部族之间的强弱差异；而后挑起内部矛盾，增强斗争，以减少他们联合起来对抗阿兰诺的可能。

　　“阿兰诺此人，是玩弄权力的天才。”

　　临去草原之前的那个深夜，白骁对他说的话语，犹在耳边。

　　将军凝眉沉思，周身沉静而淡然的气场能让周围之人发自内心地平静下来。

　　的确，阿兰诺是玩弄权力的天才，他才能在这凶险的草原权力场伤毫发无损地活下来，直到夺取了整个草原的最高权力。

　　但是，天下官场本来皆是一致，权力的交锋和为了自身利益与安全的斗争，原本便是无法避免之事。

　　“云玉，你觉得……少年的情谊，与权势或将面临的危机，哪个更为重要？”

　　白骁第一次与他推心置腹地聊天，首个问题便直截了当。

　　当时秦云玉并不懂这之间的门门道道，一时间说不出话，好在白骁也并没有刻意为难他，听着秦云玉随口扯出了一个万金油答案，甚至还面露赞同。

　　然而，有了草原卧底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经历以后，秦云玉却在一场宴会之间明悟了白骁所言的真正含义。

　　权势或将面临的危机，指的便是在白骁成功战胜草原、收复全部土地之后，会给少年时的挚友、如今的圣上赵兴，带来的不可忽视的威胁。

　　若是说这个问题预设的立场是皇帝赵兴，那么白骁的另一个问题，预设的立场，却分明是他自己。

　　“……我白氏以守护大安江山为己任，自我祖辈起，已出了三代大将军。可……若是，守护大安江山，对我白氏而言，并没有好处，我该如何选择？”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这句谚语能够在不同朝代的官场之上传播如此之久，归根结底是因为，它经过了太多太多官场官员们的血泪验证。

　　没有人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皇帝身上。

　　毕竟，就算是多年的挚友，在登上帝位之后，也会难免变心。

　　当时，他回答的是什么呢？

　　“将军，遵从本心即可。”

　　白骁的本心是什么，他本是不知。

　　当时阿兰诺全军被引诱进了落雁城内，可以说是瓦中捉鳖，阿兰诺是死是活、能否脱逃回草原重立大业，完完全全都由白骁决定。

　　当时他虽然有很多斩杀阿兰诺的机会，却一次次刻意放过，便是想知道，在本心的指引之下，白骁到底会如何选择。

　　在他遥遥回首望去，与白骁双目对视，见到久别的将军朝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时，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秦云玉瞬间明白了白骁的选择。

　　他选择将自己的性命置于一片不知道是否会忽然高高燃烧起来的火焰上，换得边疆数十座城市百姓，长久的安宁与和平。

　　——

　　“八花环蛇蛇粉？”林副将面色疑惑，“怎么感觉这名字，我曾经在何处听说过。”

　　制药师老头一脸惊讶：“你竟然听说过？这八花环蛇毒性很强，但生命脆弱，因此极其罕见。它只适应草原这边的气候水土，一旦放生到别的地方，它便会在几日之内因水土不服而死。大安京城之中，不应该有适合它生存的地方啊。”

　　林副将绞尽脑汁，在记忆之中不停搜索着这名字的来历，却因为相隔时间太久，没有丝毫头绪。

　　见指望不上林副将，那老头顿时摇了摇头，对白骁道：“这副药最重要的一味药，便是这药引八花环蛇蛇粉。若是不能得到，就算我把剩下的一整副药都给病人喂下去，也没法解开他体内纠缠的两种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