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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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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政宫的夏天永远纠缠在一片黏稠的潮湿里,鼻翼间隐约嗅到了中州一连数月大雨仍无法洗净的霉烂气息,阴雨连绵的黑云下,金碧辉煌的大政宫带着少有的悲凉与伤感,静默的如同主宰它的君主一般,气数将近。
细密的雨滴敲打在昌央殿华美的琉璃屋脊上,迸溅起的雨像朵艶到荼靡的花。这里,是整个中州的主人仍作为储君时的居所,而现在她又重新回到了这里,就像再次揉搓成一股,顺着琉璃瓦片拉长滴落的透明雨丝。
一门之隔的廊下,神色复杂的臣子们正跪拜在冰冷的地面上,被雨水溅湿的朝服处形成的暗色轮廓,呼应着她们心底那份对权力的炙热渴望。
廊外,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径被雨水浸泡的光滑圆润,一如几千几万年前被埋藏于河床时的深沉。只是,这份沉默很快就被远处响起的轻巧足音打破了。
“是白露来了吗?”朱门紧闭的殿内,忽然传来了拥有至高无上地位者略显疲惫的声音。
随侍门外的女官恭谨的身体微躬回禀道:“是的,陛下,白大人来了。”
“呵,终于是来了吗。”衰弱的君主轻笑着呢喃,少顷后带着孤高的威严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此时,门外冒雨而来的人已走至廊下,周遭跪拜的官员立刻挪动身体让出了一条足以通行的路来。无视那些匍匐在地面上欲言又止的目光,白露一袭雪衣飘然的推开朱门,毫不犹豫的迈过高立的门槛步入晦暗衰败的内殿,态度优雅从容的一如当年半丝踌躇未有的离开庙堂。
“白露,孤就知道你会来。”
“轩辕茜,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白露冷眼望着无力倚躺在短塌上的君王,谪仙般的面容上是不染三千世界半点尘的淡然。可作为两小无猜与白露一同成长的轩辕茜知道,她无欲无求的面容下是正在极力隐忍的怒火。
大概,自己这次真的做过头了。
行将就木的君王无奈的笑了,“白露你可还记得,当初也是在这宫殿里,你跟孤第一次相遇的情景?”轩辕茜环顾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内殿,沉浸在了对往昔美妙回忆的追思里,那模样就像失而复得的宝物又被捧在了手心,这让她苍白的面容再次富有了活力。
“啊,你一定也是记得的。”她自说自话的继续,“那时孤才五岁,刚刚被先皇册封成了皇储。不出于己愿的同父亲分离、毫不熟识的巨大宫殿跟无动于衷的仆役,这一切对于一个孩童来讲是多么沉重、压抑。”轩辕茜流露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孤寂,不过这份并不叫人欢愉的心情很快被接下来的话语中所抱持的热情取缔。
她热切的说:“但是你出现了,就像个轻灵的小仙女那样来到了孤的身边。那时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啊,我们一起到授业房听课;一起戏弄迂腐之极的帝师;一起策马搭弓驰骋在牧场的草原上。孤记得那时你总能猎到头鹿,而母皇也从不吝于用天底下最美好的词汇来夸奖你。”
轩辕茜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说:“那时候多好啊,我们不管做什么,总是一起。”
“或许是太过美好了吧,孤的心底不可抑制的滋生出了恐惧,孤害怕这一切都只是大言山的明月,在接掌天空时对孤开的一场玩笑。光是想到你会像个泡沫,附和着黎明升腾的红日“啵”的一下从孤的身边消失,孤就惶恐的整晚整晚无法安眠。”轩辕茜的面容近乎悲伤,她沉浸于过往之中无法自拔,一如当初那个夜夜向天帝祈祷的女童般虔诚。
“可您就是用将我的女儿自我身边掠走,来回报我对您寂寞童年的陪伴吗。”白露嘲讽的弯了下唇角。
“不。”轩辕茜大声的反驳,可这副被病魔纠缠的身体却十分不争气的剧烈咳嗽起来。门外的女官急切的唤了声陛下正打算推门而入,“退下。”轩辕茜厉声呵斥,门外立刻响起了噗通的跪地声,而轩辕茜带着她君王的威严说完后,却立刻像是被抽走了唯一的支撑,仰着面重重的摔在短塌柔软的锦褥上。
“如你所见,孤就快死了。”轩辕茜偏过头望着白露自嘲的笑了笑。在晦暗的的阴影里,她的笑容带着濒死前的绝望与解脱。
“白露,过来坐好吗?孤想看清楚你的样子。孤已经十年没有见过你的模样了。”
或许她所讲述的往事打动了白露冷漠的内心,也或许只是出于对一位将死之人所产生的怜悯,白露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坐到了短塌旁的矮凳上。那是为了她的到来而精心准备的位席。
“啊,还是这么美好啊。”轩辕茜费力的抬起手臂,隔着薄稀的空气以指描摹白露的眉眼唇鼻。“天帝待你可真是宽裕,不像我,已经苍老得连我自己都厌恶了。”她望着自己的手,那上面全是被岁月啃噬过的痕迹。
“真是个谪仙般的人儿啊。”她感叹着凝望白露的面容,在这张如白莲的面庞上,她倾注了太多的情感,多到以一位君王的全部理智都无法压抑。
“就是这幅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模样啊,当时惹了多少公子王孙的芳心。”轩辕茜嘴角含着笑意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苏家那小子?就是当初扬言非你不嫁的那个泼皮小子。唉,一晃眼这么多年,连他的女儿都长大了。”
作为君王,她拥有着天底下最高贵的身份,最穷奢极欲的华美宫殿,以及如花般娇艳的男子,就算已经苍老的连自己都嫌恶,可他们仍会为了权势来讨好她的欢心,尽力博取对于她来说最无法拥有的爱情。但是这一切都没办法击败时间在她的命轮里刻下的死期,而现在,那个时间正一点点的逼近。
“真是嫉妒。”轩辕茜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白露望着她枯槁的面容,忽然想起了当初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女,那个远比阳光更加炫目的储君。那是她的玩伴,是她以白姓之名将要侍奉终生的主君。可现在,死神就守候在她的身旁,与她一同凝视这位伟大的君主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么想着,心底莫名生出了一股悲哀来。
“嫉妒?拥有九州之内最广大领土的君王,滋养你嫉妒之心的怨恨是什么?”白露望着轩辕茜渐渐黯淡的双瞳,不是出于君与臣的对立,而是以青梅竹马的身份问道。
“那些因你的美貌而牵扯芳心的公子们,他们全都是我嫉妒的对象。”轩辕茜浑浊的眼睛忽然爆发出灼人的光彩来,“真是嫉妒啊,只要一想到他们中的某一个将来会在你身上烙印下独占的标记,孤就会近乎疯狂的憎恨他们。”
“这多像条够不到月亮的野狗,束手无策的看着旁人将自己全部的遥想怀揣以甜蜜的心情摘走。这种痛苦折磨得孤夜夜无眠,甚至曾经暗自在心底发誓,倘若有谁胆敢将你的心思分走,孤就立刻去杀了他。”一抹残忍的笑绽放在轩辕茜的唇边,如同一朵高岭上散发出夺人心魄香气的妖冶毒花。“而当孤那一母同胞的弟弟跑来叫孤赐婚给他时,看着他娇羞清丽的容颜,孤是多么想抽出身旁侍卫的刀,然后一刀砍断他纤细的脖颈。”
白露心寒的直视着轩辕茜癫狂的眼睛说:“你把我当成了独属于你的玩具吗?”
“玩具?你说玩具?哈哈哈……哈哈哈哈……”轩辕茜肆无忌惮的狂笑起来,然后猛的一把抓住白露的手臂,活像是只捕获到猎物的饥饿野兽。“你要是件只属于孤的玩具该多好,这样孤那该死的弟弟就不会俏脸含羞的跑来跟孤说什么想和你成亲的蠢话。”
轩辕茜努力支撑起身体凑到白露出尘的面容前,眼中带着迷恋与残忍交织而成的靡丽。“白露,你知道孤为什么会册封现在的凤君吗?”
“他才十九岁,小了孤整整二十五岁。二十五啊,多么漫长的轮回折转,你看,孤已经苍老的如此不堪,而他却刚刚长成了如花年纪。”轩辕茜自嘲的笑了笑,继续说道:“白露啊,帝王都是飞鸟,最多只能游离在爱情边缘浅尝辄止,如果她们心中不合时宜的对那份甜美滋味萌生出了无休止的欲望,那么以一个帝王的身份,她又该怎样去面对自己的子民与朝臣。那样荒唐的事情,连天帝也不会允许,所以,可怜的君王们全都精通了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把戏。”
“凤君爱孤,就算这份爱情是以肥沃的权利为养料,可爱上君王仍是一件世上最悲惨的情事,所以,孤赐予他最丰厚的荣光,来补偿他今后所能体味到的全部懊悔。而孤,也在这场看似旖旎的欢爱中,寄托了心底那份无法实现的爱情。”
“拥有着使万民幸福的权利者,却无法给予自己幸福。你说,这多可笑。”轩辕茜勾起唇角,可是怎样都无法摆出快乐的形状,这使得她恼怒的死死抓紧白露的手臂,指甲都快掐进了肉里。
她得意的笑道:“你知道吗?凤君嘴唇的棱角最是像你,每次孤在品尝它馥郁芬芳时,都会恍然觉得你好像并未离开,并未心肠冷漠的带着孤的弟弟挣脱出孤的羽翼。”
“白露,孤爱你。”
“爱我?呵呵……”白露挥开轩辕茜的手,仿佛听到了一个天下最有趣的笑话。她唇角挂着笑意注视着轩辕茜,眼中的温度却一点点的被怨恨蚕食殆尽。“爱我?你的爱情就是将我捆绑在你的身边任意摆布,在我逃离出这座囚牢后仍片刻不歇的追杀?”
白露蹙起眉尖,不似凡尘的容颜上露出按耐不住的哀伤来。“你知道无论怎样拥抱,都没办法捂热爱人冰冷体温的绝望吗?你知道作为一个母亲,连自己女儿都无法保护的挫败吗?我知道,我都知道,而这些铭刻在我灵魂深处的灾难,全都拜你口口声声的爱情所赐。”
“你爱我。这样只懂得用权势来成全欲念的爱情,我可要不起。”
“这就是作为帝王的悲哀。”轩辕茜叹了口气,露出个快要哭的笑容来,手臂无力的低垂到短塌旁的脚凳上。“作为一个帝王,手中掌握的过多权利使得我们忘却了身为凡人的悲欢,而高高在上的俯视也成就了心底隐秘的自卑。很多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晓除了运用手中的权利去掠取,还能用什么方式来表达爱意。”
“至于靛儿,你说他会原谅我吗?”
“会。”白露没有迟疑。
这并不非是对濒死之人的宽慰,而是如果那位暖阳般的少年理所当然的微笑肯定。虽然这位垂死的血脉相连者曾加诸于他的爱情太多伤害,甚至间接夺走了他的生命。
“会。靛儿的话,一定会原谅你。他总是这么善良。”白露微微的笑了,对于爱人的回忆使得她的表情柔软了起来。
“是啊,靛儿的话一定会傻傻的原谅孤。”轩辕茜也笑了,“你的女儿很像他,都是那样的良善之人。所以,孤请她帮了一个忙。”
云淡风轻的话语顿时让白露全身心的戒备起来,她厉声追问:“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白露你看,守在门外的那些不是人,而是狼。”她嗤笑着用手指指向紧闭的朱门,“孤没有女儿,而仅有的四个儿子也全沦为了她们求取富贵的筹码,狂妄的想将卑贱的血液混入玉座上的君王体内,这些让孤没有办法忍受。但是如果轩辕家的江山终将要被外姓的血统侵染,那孤希望,是你的血脉。”
“孤的四个儿子都在苏家,同样,你的女儿也在那里。孤将挑选下任中州之主的权利赋予了她。”轩辕茜试探般的碰了下白露的指尖,问道:“白露,你恨我吗?”
“我恨你,轩辕茜,我恨你作为君王的自私自利之心,就算到了末路仍一口一个孤。”白露反手握住轩辕茜的手,怜悯的望着自己这位可悲的青梅竹马。“但是抛开你我的地位身份,我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即将失去挚友的可怜人。”
整整纠葛了一生的爱恨情仇,如今在白露轻声的哀伤中草草收场,突兀的恍如轩辕茜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影像。自己被原谅了,脱去紫色皇袍后的轩辕茜被原谅了。
她想扬起唇角来笑一笑,因为这不正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话语吗?可眼睑的沉重使得她无法主宰自己的身躯。她的力量微弱下来,疲倦的眼帘下是释然的浑浊双瞳。
“……白露……蒹葭苍苍,白露……为……为霜。所谓伊人,在水……在水……一……”
轩辕茜的手从白露掌心垂了下来,她的死亡,终于为她帝王式的残酷爱情画上了令人唏嘘的句号。白露将她毫无生机的绵软身体拥入怀里,仿佛当初的耀眼少女只是安静的沉入黑甜梦乡。
白露将唇瓣凑到轩辕茜的耳边,细语轻声:“我也爱你,我一生的友人。”
“陛下登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