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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百态 ...

  •   许是暑气重,又许是火气大。

      这两日对着下面魏东为首的那群朝臣,江晚吟心头就燥的厉害,于是赵全便特意吩咐尚食局做了碗冰酪来。

      所谓民以食为天,皇城的繁华除了熏香赏花的雅,还凸显在吃。

      如今冰的普及已经不仅仅是皇室专享,街市上专有‘卖雪人’,在青布伞下贩卖各种冰饮。
      而冰酪更是因口感细腻格外受人喜爱。

      只是边疆荒凉,冰仍是奢侈的罕见物。
      江吟晚难得能用上这么一碗,不免贪食了些。
      结果正批着折子便腹中一阵绞痛,冲去如厕时手里还正攥着白衔清那份叫她不要吃酸,不要吃牛乳,不要吃地豆的叮嘱。

      顿时脑袋里冒出一个不祥的猜想。

      她白着脸出来,便见赵全正数落着尚食局的宫人,而太医也正苦兮兮的候着。

      果然,那冰酪里用的是牛乳。

      其实以往赵全吩咐尚食局时都会说一句“陛下不能食牛乳,酥酪要改用羊乳。”

      偏偏也就这么一回没说,恰好做这酥酪的宫女是新入尚食局不久的,就按寻常做法做了酥酪。

      皇帝入口的膳食是重中之重,出了此等纰漏往大了说砍脑袋也不为过。
      纵然白衔清素来仁德对宫人们很是宽厚,这错也是极大。

      江吟晚见那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可怜,也是不忍罚处,便说“是我贪凉吃多了。”

      这便是直接抹掉了尚食局的过失。

      小宫女本是怕得厉害,以为自己今日便要命丧黄泉,想着家中弟妹和老母亲,吧嗒吧嗒的直掉泪。
      忽地听陛下这么说,顿时有些错愕,大喜之下红着一双眼,齿关却还在打颤,不停叩首“奴婢,奴婢谢陛下宽宥!没齿难忘陛下大恩大德!”

      “起来吧。”江吟晚挥挥手。

      可劫后余生的泄力使得她腿脚都软了,颤颤巍巍反倒是一屁股瘫软在地,掌心在地上被挫磨破了皮,狼狈的又呛出了泪来,她惶恐自己殿前失仪,也顾不得掌心的疼痛便挣扎着再次站起。

      江吟晚上前搀了一把。

      赵全看得是眉心直跳,赶忙叫孟尚食将人领走,生怕这宫里再传风言风语,叫人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来;又琢磨着总这样也不是办法,还是得提醒陛下几句。

      正欲开口,却听一声长叹。

      “真是可怜啊。”

      “陛下?”

      赵全不解,这么大的事儿陛下就轻轻揭过了,那宫女分明就是好命得很,哪里就可怜了?

      江吟晚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睫,看着手中的折子。

      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本来因为与那群老东西拉扯,觉得做皇帝真不容易,一句道德就能困住手脚,事事不由心,这哪里是做皇帝,分明就是在做孙子!可是啊赵全,当我看着那个宫女只因牛乳与羊乳用错了,便恐大难临头哆哆嗦嗦,就想到万千贫民、饥民、流民,他们为了讨口粮食,为了活着,挨打挨骂,受尽屈辱却还得屈膝讨好,生命被主子拿捏在手中,连尊严都谈不得,就更谈不得自由,其实世人千千万谁又能真的从心呢?”

      “皇帝的这点苦多的是人想求还求不到,既受万民供养,享锦衣华食,就理该承担这份重责,这两日我烦躁的厉害,这么一想倒是不该。”

      “这…”赵全默了默,陛下可以这么要求自己,他却应不得‘皇帝不该叫苦’这种话,于是索性装起糊涂“奴才愚笨,哪儿懂得这些,奴才只知道做好膳食便是尚食局的本分,她们既做了御厨就该仔细着陛下的饮食,失职是大过,而陛下不罚是陛下仁德。”

      一段话,同样是用‘坐其位担其责’这个道理,将错又论回了尚食局,并捧了皇帝的仁心。

      “行啦赵全,你啊,你要是愚笨,那这满宫里岂不都成了糊涂鬼?”江吟晚虽然是粗人,可也能听出这当中的意思,边笑边摇了摇头。

      想他真不愧是皇帝的贴身太监,聪明得很。

      赵全便笑着退下了。

      她一手揉着肚子,一手再次将笔墨摊开。

      因为这一次没什么要事,就又称回了‘我’,提笔给白衔清回道:
      “你这叮嘱得晚了,我已经吃了牛乳做的冰酪,腹泻一场,嘿,要是真拉死了,那后世史书上可有得聊了,要我说你能活到这个岁数也真是不易,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矫情!”

      写罢封好,又开始专心的批折子。

      魏东这两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越来越会抬杆子,还挺春风得意。
      浑然是一副‘我就是这样的忠臣,我为国为君为官为民,有本事你就弄死我’的欠揍模样。
      如今竟还管起她说话来了,说什么陛下贵为天子,一言一行当为天下之表率,应规范言行,近来屡有粗语,实是有辱斯文。

      斯文?她这辈子还不知道斯文怎么写!

      这些日子她都没治他忤逆犯上大不敬的罪,他倒是批判起她来了!

      江吟晚越看越气,皇帝做的委实憋屈,她已经没了最开始的欢快劲儿,心里正躁,索性就横横叉叉的圈画了个王八上去。

      入夜,独轮车“咕咚咕咚”压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一个老汉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几个木桶晃晃荡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粪臭。

      “倒夜香——倒夜香——”

      其中一个扯着嗓子喊着,不多时就有人家打开门,走出一拖着桶的仆妇。
      她身材健壮,粗布麻衣缝缝补补,脚上是一双破了洞的草鞋。

      小百姓们家中多无坑厕,便用马桶,待每日付钱给倾脚头来收。

      白衔清啃着粗面做的干粮,有些剌嗓子。
      身上也是粘腻的厉害,大夏天的接连赶路,汗水湿透了衣裳糊在身上,干了又湿,反反复复已隐约透起股酸味。

      他素日爱干净,除了洗澡还要熏香。

      皇城中另一大雅事便是爱香,更以此视为礼仪,避免身有异味冒犯长辈。

      香药铺子如花市般热闹,香薰,香囊,香炉,和香球一应俱全,而权贵们多喜定制,马车远远的人未到香先到,便能知是这是谁家。

      文人墨客爱香成癖,更甚有“无香何以为聚”的说法。

      可如今他竟连一次澡还没洗过。

      “你他娘的臭小子懂不懂规矩!走!跟老子去见官!”
      随着几声剧烈的杂响,匆匆断开了白衔清的思绪。

      他与林安牵着马往前走,便瞧见了杂响来自刚刚收夜香的倾脚头,而另一边挽着袖子破口大骂的也是个倾脚头,他们撕打成一团。

      其中一方有个老汉力气瞧着十分大,黢黑的脸上凶神恶煞,瞧着便蛮横,唾沫星子如下雨似得直往对方脸上喷。
      而一方遭了钳制后背“哐当!”一声撞上了板车,险些将里面的黄汤泼洒出来。

      有好事者探出脑袋,渐渐围成了个圈,议论纷纷。

      白衔清没有冒然上前,寻了个围观已久的老妇“婆婆,不知前方何事竟要见官?”

      老妇将手随便往身上抹了两下“啧!”道“还不是那孩子不懂规矩,估计是才干这个,他抢了老李头的主顾,人家自然不乐意他。”

      “规矩?”白衔清不解。
      收夜香还有规矩?

      “这每家的粪桶都是各有主顾,不可侵夺,若是侵夺了,那粪主定要相争一场大打出手,若对方不肯归还,就会扭送官府不判不休。”老妇耐心与他解释。

      而白衔清没想到一桶粪竟能引得如此,忍不住又问“只是一桶夜香罢了,竟如此重要?”

      听这话属实是有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意思,老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仿佛什么奇事“瞧你也不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怎得这都不明白?”

      闻言,白衔清屈身拱了拱手,十分有礼。
      “还请婆婆赐教。”

      “赐教倒谈不上。”原来是个读书人,那倒是自己看走眼了,老妇了然,皱了皱眉头“除了收这一趟夜香钱,等把夜香都收走后他们还会把夜香运到郊外去,卖给田里去堆肥,这夜香就是他们吃饭的玩意,这可不是少收一桶夜香的事儿,是少一桶银子赚,吃饭养家,上有老下有小,你说重不重要?”

      顿了顿,她本不该多管闲事的,可是话已经到了嘴边,终究没忍住说教“小姑娘,许是你如今有家里养着,但你总有一天要操持这些,可别读书读傻了,以后有机会了自己算把账,一文钱也是钱,一桶粪,也是一餐!”

      白衔清被说的耳朵一红,但仍持礼数“原来如此,多谢婆婆。”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有‘何不食肉糜’的荒唐。

      他在宫中事事有人伺候,从来只觉着粪便是秽物,倒真是没有想过,以此为营生的百姓们而言,这却是养家糊口的来源。

      官府终于有人赶了过来,呵斥着将还在撕打的两人分开。
      白衔清心怀羞愧的跟在林安身侧,渐渐远离。

      月光倾落在每一片土地。

      或,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或,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真真人世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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