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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往事 ...

  •   夜色深深,一顶轿撵悄悄地从侧门回了宫。

      “你是不知道那魏东是多能吹嘘自个儿,五岁作诗七岁作词,十二岁为使,你要还不回来他非得说到五十岁不可。”
      江吟晚边走边说,大步迈进了寝殿。

      没想到自己本来是去散心的,结果又成了谈政事。
      这鬼日子真是一口气也闲不得。

      赵全笑吟吟为她更了衣,道“魏大人确实是东陵的神童,故而才得先皇器重,如今朝中若真论起天资可堪一比的想来也唯有江将军了吧。”

      江吟晚一怔,不自觉的扬了扬唇角,嘿,她怎么觉得赵全不是白衔清的贴身太监,倒是她的贴身太监呢。

      “说来听听。”

      武将不得人重视,就算打了胜仗也总低人一等。
      她少有能听到夸赞。
      江吟晚眸子中浅浅的流露出一丝想要获得认同的期盼。

      赵全却再一次理解岔了,瞬间谄媚上身“当然陛下才是最英勇神武无与伦比的!”

      英勇神武到底跟白衔清有什么关系?

      “不是这个!”江吟晚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眨巴眨巴眼“是江将军,说说看。”

      “啊…”原来陛下是真的想听关于江将军的事。

      赵全琢磨了一下“江将军八岁随父入军营,十二岁上阵杀敌,十五岁立下战功,二十岁封将,奴才觉着,杀敌和为使是一样的,魏大人文能治国,而江将军武能安邦,是国之幸事。”

      说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妄议朝政,忙垂下头去“陛下恕罪,奴才多嘴了。”

      江吟听得却正起精神。

      说起这八岁入军营,其实是因为她八岁那年接连气走了三个夫子,爹爹觉得她太顽劣,一怒之下才请命将她捎进了军营里,想让她在风沙里滚一滚,就会明白能安安稳稳读书的好。

      结果她吹了风沙后反而觉得这果然比读书有意思多了,也就此干脆走上了习武之路。

      可是从军这些年那份荣耀感被一再磋磨,她渐渐地也有些心冷。

      说到底重文抑武下她与兄弟们一样也会怀疑自身的存在。

      “朕恕你无罪,朕问你,你只管诚心答,你当真觉得江吟晚的存在是东陵的幸事吗?”

      她紧紧盯着赵全,盯到赵全有些发毛,只好一字一试探打量陛下表情“回陛下,奴才…当真…如此觉得。”

      说完,见陛下脸上露出笑意,赵全松了口气。

      “那…奴才告退。”
      看来陛下还是很在意江将军的嘛,那当初又何苦推拒了婚事呢。

      江吟晚并不知道赵全心中所想,被夸的心情极好的躺了下来,准允了赵全退下。

      她转动着玉扳指,指腹在上面来回摩挲着,突然在扳指边缘处摸到了深浅不一的刻痕,顺手便将扳指从拇指上摘下,对着从窗户处透进来的一抹光亮望去。

      原来不仅边缘处有刻字,内圈里也是有刻字的。

      不过边缘处的实在太乱七八糟,一时分辨不清楚,于是她心生好奇,眯起一只眼睛先朝里面瞧,只见那上面刻着工工整整的两个字“江…枫…”

      那不是她爹吗!

      江吟晚猛地抬起头,再次从床上翻起来,三两步冲到窗边试图再看得清晰些,而在清冷的月色下那内圈的刻字明明白白确确实实就是江枫。

      这居然是她爹的扳指?可为什么会在白衔清手上,而且白衔清似乎已经戴这枚扳指很多年,每次她见他时他手上都会有这枚扳指啊。

      难道是爹送给他的礼物?送自己用过的扳指也未免太小气了点吧!
      原来不怕掉脑袋也是祖传的?

      于是她转而试图分辨扳指边缘的刻字,这行字力道深浅不一,歪歪扭扭一看便是后刻上去的。

      “给…”

      “大哥哥…的…生辰礼?”

      “…”

      一瞬间,那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复苏,并对江吟晚进行了名为羞耻心的攻击。

      她想起来了,这,这竟是她送给白衔清的!

      六岁那年是她第二次进宫,正是白衔清生辰。

      其实那时候她对白衔清印象还不错,于是为了也给白衔清备一份生辰礼,她就顺手偷摸了自家爹爹的扳指,并用匕首在上面钊了半天,费足了功夫。

      再之后她欢天喜地带着这份礼物进了宫,结果一时激动,跑过去的时候一把给白衔清的裤子当众扯了下来…

      虽然已经记不得当时宫里什么反应,反正回家后爹就赏了她一顿板子,从此她便狠狠记上了白衔清。
      明明比自己年长四岁,却如此玩不起!
      还害得她挨打。

      于是十二岁那年她从军营回来,随父进宫复命,一脚就将白衔清踹进了湖里,彻头彻尾成了冤家。

      再后来这份冤家的情谊也被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战无处宣泄的愤恨。

      她无法指责先皇,而这股情绪便悄然的转接到了白衔清脑袋上。

      其实白衔清至始至终没有真的做错什么,甚至还一再忍让。
      时间的久远让她早已记不得这枚扳指的样子,而如今却又再次想起,这枚万恶之源的扳指居然就这样一直戴在白衔清手上。

      噢…这人不会是记仇吧!

      怪不得不肯给兄弟们升官衔呢,原来是小心眼还念念不忘她当众扯了他裤子!
      这揣测显然夹杂了些私人恩怨,毫无道理且恶意满满。

      远隔千里的白衔清突然一个激灵“阿嚏!”
      林安探头:“将军,你受风热啦?”
      他迷茫的吸了吸鼻子,摇摇头。
      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说自己坏话?

      江吟晚很少会做梦,她怕自己梦到那些死去的人,而待梦醒来就会发现身边已经只剩下林安,仿若提醒自己那些叔叔、哥哥、兄弟们,再也回不来了,爹爹与娘亲也回不来了。
      纵她想要求爹爹一顿板子,也再没有人会打她。

      因她的害怕面对,那些人也似体谅她般,许多年里都不曾入过她的梦。

      可是这一晚,她握着这枚玉扳指,难得的居然又回到了六岁的那年夏天。

      那个莲花满塘,蝴蝶与蜻蜓相伴而舞的午后,爹爹身姿挺拔,还是二十六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牵着娘亲的手带着她从马车上走下,去赴太子的生辰宴。
      可惜太阳恍得她有些看不真切爹爹与娘亲的脸。

      “爹爹!”

      她屏住呼吸,生怕眼前的一切会顷刻化作云烟,紧紧地攥住那双宽厚的大手,想再看清楚些,可眼泪却止不住的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得,吧嗒吧嗒不停往下掉,模糊了眼。

      “爹爹,我会好好念书,再也不气夫子,不与白衔清打架了,我都听你的,女儿知错了爹爹!”

      她呜咽着,满脑子只有后悔,可是爹爹始终没有转回头来,她隐约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说着什么,却怎么都听不到,耳畔不过是嗡嗡蝉鸣。

      “爹…”

      江吟晚声音越来越弱,转眼间便溺进了水池,不停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她像一只煮熟的虾米蜷曲着身子,手脚冰凉,心口痛得她不停的喘着粗气,才渐渐从梦境中剥离。

      原来时间不仅让她遗忘了玉扳指,也让她一点一点模糊了爹娘的模样。

      太久了,久到她只记得那么一个大概的轮廓,只记得那双手很宽厚,只记得爹爹娘亲一直是很恩爱的,所以才会在爹爹战死后的第三年娘亲也郁郁而终。

      十二岁上阵杀敌,她砍下了第一个蛮人的头颅,也正是那个蛮人将长/枪狠狠地刺入了爹爹的胸口。
      她第一次亲身踏入战场的那一天,是爹爹的忌日。
      而三年后她第一次立下战功班师回朝的那一天,是娘亲的忌日。

      将军府至此便空了,她领命戍守边关保卫边疆,除诏令述职再也没回过皇城。

      而每一次回皇城她都像一只刺猬,竖起身上所有的刺,恨不得将所有人扎穿。

      江家世世代代都忠于东陵的国君,她理当也是如此,然而…然而她对国君心中有着一股怨,怨那一战,江家死战,可先皇却降了。

      她便是将这股怨撒到了白衔清脑袋上,只要他的政令有半分对不住武将,她就看他不顺,在心里格外的记上他一笔。

      这是她的心结。

      她没有勇气去骂先皇,如若她对先皇不敬,只怕江家那成山的牌位各个都要怪罪她。

      魏东和许多朝臣都不喜欢她,因为她无礼,因为她粗俗。
      他们都批判一个女子怎么可以出入朝堂,但也只有白衔清,这个受她欺负的冤家,他给予她机会,执意的将她封做了将军。

      这些事她心底都清楚,只是不敢掏出来面对。

      江吟晚的衣衫浸透了冷汗,粘腻的贴在后背上。
      黑暗之中她呆呆地望着那枚硌得她掌心泛白的扳指。

      她想自己一定是病了,不然为什么脑海里竟会浮现白衔清的身影。

      他似乎脾气一直很好,从来不会发火,从来没有一个太子或帝王的架子,他不止一次抬起手似乎想停落在她的头顶,但最后只凝聚成简短的一声“去吧。”

      不管是被她踹下湖被小太监们捞上来的那天,是拒绝赐婚跪了一天一夜后爬起来的那天,还是封她做将军的那天。

      去吧,去哪儿?

      江吟晚深吸一口气,四肢一点一点从麻木恢复了知觉,她将扳指重新戴回了拇指,穿上鞋袜,轻轻地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宫墙内四四方方的天,就连月亮也显得那么孤寂。
      或许,白衔清是在放飞一只误闯进来的鸟儿。
      可她还是机缘巧合下留在了这座皇城,并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陛下?”赵全今晚值夜,听到开门的动静一下惊醒了瞌睡。
      “没事,我就透透气。”江吟晚说着,嗓子眼里似有羽毛轻轻滑过,勾得她犯痒,便撇过头去闷闷地咳了两声。
      随即感受到肩膀上被搭上了一轻薄的披风。

      “夜里风大,陛下身子弱,要仔细着。”

      赵全真不愧是又当爹又当娘,他将披风系好结后再没有多话,退到了一旁。

      江吟晚睫毛轻颤,莫名觉得白衔清有些可怜,却又说不上哪里可怜,但总归又是幸运的。

      他出生便是太子,又有赵全这么仔细的贴身太监伺候,若生在寻常百姓家以这幅身子怕都活不到大。
      所以还是别讲这便宜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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